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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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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沈争关掉面馆,贱卖巷尾的老瓦房,化名住进一家小客栈,只用了短短半日。
灵案上的官刀,已紧握手中。
蒙住面目,背挎长刀;夜色掩护下,他潜入重重宅邸。
先挑开窗缝,垫进一块薄布,推窗时便没了声响;沈争轻轻落地,布置豪华的寝房黑不见底,他谨慎着一步一探,绕过屏风来到了贾老板床前。
一切似被吸入深渊,丝毫声音也无。
月色透窗,半明半暗中,一串鲜血沿床缘黏稠滴下——沈争揭开床帘,贾老板与美妾已双双横死香帐!
是嫁祸?是陷害?
可为什么房外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沈争来不及多想,一低头才发现满室狼藉,金器珠宝散落一地,显然已被人大肆翻找过。他滚入桌底,摸到了那株鲜红如血的南海珊瑚。
不对!
——有色无重,触手不凉,决不是珊瑚一类!他把住两头枝柯用力一碎,竟是中空,露出一角蚕白锦帕:
“亳州贾氏……白银捌……购户部广东清吏司郎中一职……东厂印鉴……”
沈争幡然惊醒!
贾老板买官事发,京城的锦衣卫定是来调查此事,而东厂刺客抢先一步灭了口,却没找到买官文书。此事事关重大,锦衣卫行事诡秘,必不会将实情告知地方官员;既然柳通判并不知晓珊瑚中的秘密,又为何要让他来偷窃此物?
东厂刺客必会再次返回,锦衣卫或许正埋伏在贾宅四周……沈争不敢再想下去。这样大的事情他招惹不起,索性当自己从没卷进过,趁两方人马还未到齐,当即扔下碎珊瑚翻窗而逃!
唯一犹豫的瞬间是,将买官文书,偷藏进了帽中。
身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时,沈争刚屏息伏入观园湖中;一片火光里,随水道游出贾宅……
无论如何,一定要带走柳淡。
沈争湿着身一路狂奔回到客栈,换下夜行衣、包好绣春刀,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装了积蓄的包袱。
“是找这个吗?”
房门突然打开,包袱被扔到桌前,来人一身锦红的飞鱼服逆光而站,陡然刺痛沈争双眼。
他们,终是到了。
“你脸的轮廓,与你父亲很像。”
来人目光平和地望向沈争,手执一根玳瑁老烟管,不时吸上几口。
“你爹五年前那件案子不算了结,镇抚使心里有个疙瘩,一直在找你。只要你交出线索,立马就能接任你爹百户的位子。”
沈争冷笑:“线索早就给了他,他想要的不过是我这个武功高强的走狗。我爹死后没了得力的人手,他已经五年没再升官。”
曹阳眼前一亮:“你都知道?”
“家父宁愿一死来换与锦衣卫一刀两断,我也如此。我求生,不求饶,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他说完这一句,高空忽然炸响一记信号雷,曹阳扑到门外确认,顿时变了神情。
“快走!锦衣卫已到了城门外,半刻也耽不得!”
“你不是来抓我的?”
曹阳怅然一笑:“五年前,我也再受不住良心谴责,拼死逃离锦衣卫。那一晚,你爹跃下城墙,我本是紧随其后……”
而后亲眼目睹了一场乱炮炸身,血肉横溅,吓光了一生所有热血与骨气。
“去过平凡的日子。宁死莫屈!”
朝阳一刹破开重云,直入沈争双眼。他下定决心,调头直奔云良阁,脑海里没有其他,抢也好、偷也好,只求带走柳淡!
柳淡正在云良阁中为柳通判缝制冬袍。
沈争乍然闯入,她似是从未想过会再见到这个男人,惊诧至极。沈争来不及向她解释,拖着她边走边道:“我们去灵津古渡坐船,你看到哪里的风景喜欢,我们就在哪里下船……我给你买烟花,很多烟花,我们……”
“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做贼一样过它一辈子——是也不是,沈兄弟?”走廊拐角忽然出现一名锦衣卫,威风凛凛,笑容讽刺,“啧,这么好的盘算,可惜身边的是个妓女。婊子最是无情,恐怕船到半路,就要将兄弟你溺死在河心了,唉唉。”
他手中把玩着一根染血的玳瑁老烟管,沈争认出那是曹阳之物。
“忘了介绍,在下姓郭名海,是京城锦衣卫新上任的百户。”他似有意折磨,笑道,“啊不对,这位曹大人死了以后,我补他的缺,就要升副千户了。”
他慢慢逼近沈争,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两颊:“镇府使大人赏你百户,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要躲呢?乖乖随我回去,你做百户,我也立功。”
沈争拧下他的手,道:“我要是不肯呢?”
一柄绣春刀猛然出鞘,青光一闪,便抵上沈争脖颈。
“大人有令,你若不从,就随你爹下黄泉去吧!”
郭海迅猛出击,沈争放开柳淡,抽出背后亡父的绣春刀,与郭海做一场全力拼杀!郭海所学乃峨眉一脉的刀法,而沈争之武承袭少林,本不惯于用刀,便欲夺下郭海的刀器,行动间也因此受了掣肘,正中郭海下怀。
但听双刀相击,激烈刺耳。沈争敌不过郭海,连连后退,夹缝中求一喘息。郭海一刀刺下,沈争硬生生舍出肋骨去接。刀刃深嵌入骨,难以拔出的一刹那,沈争极快地翻转刀柄,将刀从郭海后背刺进,贯穿胸口。
郭海痛苦倒下。
沈争大吼一声,硬拔出被肋骨夹住的绣春刀,蹒跚着走向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柳淡。他努力笑出,万般爱惜地将她扶起,正转过身,肩胛里突感一凉——
又一瞬,那利刃猛然抽出。
——匕首,握在柳淡手里。
【9】
沈争似早有预料,缓缓回头,仍是温柔向她:“我们必须得走……这里不安全了,随时会有锦衣卫再来,他们不会留你活口。听话,跟我走。”
“你、你早知我要害你?”
沈争苦笑:“你诱惑我上床的那一夜,我对你说,我看不起为达目的出卖自己的女人。你若是真的爱我,你若不是心中有鬼,在那时——你何必离开我怀里?”
柳淡凄然坐倒,仰天长笑,大叫道:“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我要害你,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害你吗?”
她一把扯开衣襟与半拉裹胸,耸起的雪白胸口之上,一个“淫”字刀疤触目惊心!
“八年前,你爹——锦衣卫百户大人沈骁,奉命抄我全家。我爹只顾自己逃命,留下一家老小在府里,当时你爹和另外三人眼见追寻无望,便拿我们出气。我那时十三岁,姊妹娘姨里,数我生得最美。他们偷藏下我,就在我家地窖里,一个个地……一个个地……”
沈争发着抖向后退去。
“‘反正要送去教坊司做妓,不如咱们先帮她习惯习惯’……这是那群锦衣卫原原本本的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楚。我挣扎得太厉害,在他们身上咬了好多血印子,他们做完兽行就开始报复,你爹眼睁睁看他们用你手上这把绣春刀……”她闭上了眼,惨笑道,“一笔一划,在我胸口刺出这个‘淫’字。”
“刀刺进肉里,又冰又疼……我叫得嗓子都哑掉了,眼睛里只看得见你爹这把绣春刀上,那只一直摇晃的八卦镜穗子……”
“上月,你去工坊补刀,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沈争心死如焚,她仍不依不饶:
“你以为我是个妓女,以为千万人糟践过我,可其实糟践过我的、从头到尾只有你爹率领的那四个锦衣卫!我娘总跟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那夜,我便趁他们回去复命,偷藏到后院的井水里。那么冰凉的水,我泡了整整三日,等到府里的锦衣卫都撤走以后,我才敢出来……”
苦难似是尽了,她蓦然温柔。
“最后救我的人,只有通判大人。他曾受过我娘的接济,我逃到他家门口,他便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他家中有妻有子,我知晓他的情意,却不敢玷污了他。直到上月,嫂子点了头,我们刚商定好过门的日子,谁知……竟找到了你……”
“贾宅里埋伏了官兵,只要你偷到东西一出来,就会被关进大狱,我也算了了心结……哪知你竟能完好无损地出来?”
“这一刀,我们恩怨两清。”她缓缓笑道,“这月二十八,我就要与他大喜,我怎么会跟你走?”
沈争扶壁站起,袄衣已浸透鲜血。他跪到柳淡面前,近乎哀求:“跟我走……求求你,跟我走……让我带你离开这里,你再去找他,好不好……”
柳淡摇摇头。街上忽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沈争大惊失色,一把扛起柳淡,疾冲下楼梯。
云良阁大门破开,涌入大片白光。
阁门外,郭海与曹阳的尸体被抬在黑压压一群锦衣卫中间。
——沈争抗命,格杀勿论。
一瞬,满天刀光扑面而来!
血……漫天飞溅的血……如扯断星幕……
柳淡眼中,只剩野兽一般厮杀的男人们。她缩在门前,不知自己从何处来,而今又要怎么办。
沈争被无数锦衣卫围住剿杀,她已渐渐看不到他挥起的绣春刀。该希望他活着,还是亡魂刀下?
为着柳淡,在毫无生机的这场围剿之中,沈争拼死砍出了一道缺口。
一刀抵住十数刀,将她推出身后——
“快跑!去找他!”
他抵抗得那么辛苦,仿佛下一瞬便将支撑不住。柳淡终于明白,终于放下,转身便奋力跑离那屠宰场。
她要活下去!
沈争大喝一声,再无牵挂,再次杀入锦衣卫。
数十丈外,柳淡忽然停住。
她茫然四顾,只见街道两侧的高楼上,两队锦衣卫已悄然埋伏好,火铳漆黑的枪口正齐齐瞄准沈争……
柳淡蓦然奔回——
她双臂突如其来,温柔抱住了自己身体——随即砰砰砰数声枪响,沈争只觉背后重重一震——他惶然转头,柳淡全身血肉模糊,无力倒在自己怀下。
泪水糊满眼眸,她只依稀窥得沈争面目。凄惨着,紧抓住他的胸口,轻声呢喃:
“活、活下去……”
再无声息。
周围一瞬寂静下来,刀不再冰,伤不再疼。
沈争极力嘶叫——猛然提刀,迎杀进滔滔血场!
天空,明亮如一汪蓝水。
信念催生了奇迹——
如今,长街上已只剩沈争一人,摇摇站在风中。
他含泪仰望面前高高的过街楼,翻过它,百米之外便是灵津古渡。他将坐船离开,平凡安稳地度过整整余生。
他没有做过锦衣卫,他只会煮面;今天,是他第一次杀人。
过街楼大门已封,沈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爬上那楼顶。他满腔悲愤,又满怀希望,站起身俯瞰大地……
那一刻,他看见过街楼外,更多的锦衣卫黑压压聚集在自己脚下,虎视着他,如审猎物。数不尽的飞鱼服,砍不完的绣春刀。
他终是逃不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