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多娇，英雄折腰》孤烟一痕

3、谈笑有鸿儒

　　西市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地方，各国胡人来往买卖，渐渐在市集内开起珠宝店、酒肆、书坊等等，各色店肆中，最多也最有特色的当属胡姬酒肆。

　　胡姬酒肆主要售卖来自胡人的美酒，服务人员并不是寻常食肆的店小二，而是具有异域风情的美艳胡姬。她们能歌善舞，容貌绮丽，对喜欢风花雪月的读书人有着天然吸引力，久而久之，胡姬酒肆成为读书人聚集场所。

　　特别是春闱在即，进京赶考的士子举办诗会、交流学习十分频繁，胡姬酒肆常常爆满，每天都有上百首诗作从各大酒肆中流出，只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即便有出彩的诗作，也常常明珠蒙尘，难有出头之日。

　　此时正是午食时辰，酒肆里坐满了青衫白袍的食客，这时桌椅并未盛行，他们坐在胡凳上，前面矮几摆放着酒菜。

　　矮几和矮几之间首尾相连，围成一个大圈，圈子当中有穿着轻薄的胡姬敲鼓起舞，笙歌燕舞，文人风流，多多少少有些少儿不宜，难怪刚刚林玉江听说要来此地，犹豫了半晌。

　　酒肆中的胡姬，除了起舞奏乐的，剩下的便是纯粹的服务人员了，应是特地训练过仪态，只需在场中行走便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而且她们各个穿着清凉，贴身的薄纱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连林筠瑶看了都垂涎不已，更别说那些“食色性也”的读书人了。

　　不过，林筠瑶吸溜了一下被冻出来的鼻涕，对胡姬们的敬业精神大为佩服，看来不管什么年代，女人的抗冻能力都是最强的。

　　至于她，嗯，目前只是个小豆丁，要练成这个本事还得在等几年。

　　有新客人进门，一个有着黄色卷毛的胡姬迎了上来，她应该是波斯人，五官深刻，眼窝深陷，碧色的眼眸像珠宝一般透彻清亮，一袭火红衣裙，描金的头纱随着她的俯身行礼逶迤开来，添上浓浓的异域风情。

　　“欢迎客人光临，请随奴入座。”等到三人坐下，她才笑问道，“不知客人需要什么酒菜？”

　　林玉江显然来过不少次，轻车熟路地点了几道菜和一盏葡萄酒，又问两个小孩，“你们还有什么要吃的？此处有胡饼、五福饼、抓饭、樱桃饆饠、鲤鱼脍、三勒浆……”

　　彼时林墨初正在和林筠瑶咬耳朵，“妹妹，胡姬口音真奇怪。”

　　林筠瑶复杂地看着他，“没事，咱们的口音也奇怪。”

　　看着林墨初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也不点明，暗暗咽下满腹的辛酸血泪。

　　谁能清楚一个说普通话的现代人学古音韵的痛苦，她上辈子曾听过片段的古音韵朗诵，被叽里咕噜的发音逗得哈哈大笑，没想到，这辈子报应就来了。

　　说话的舌头都捋不直了！

　　生怕被追问为何他们说得官话怎么会有口音的问题，林筠瑶连忙接上林玉江话头，问道，“爹爹，三勒浆是什么？”

　　“这是中亚饮品，椰汁制作，你们倒是可以喝点。”也没等他俩回答，径自点了两盏。

　　林筠瑶：“……”她能说自己不喜欢椰汁，比较想尝一尝葡萄酒吗？

　　林墨初：“……”谁能告诉他，中亚是什么药？椰汁又是什么东西？好像只有他不懂的样子？！

　　然而，一路上都颇为细心替儿女传道解惑的林玉江，此时却被场中的歌舞分了神，依着两人的口味再添了几道菜，便把注意力放在了场中。

　　原来场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歌舞。她们跳的应该是著名的胡旋舞，只见场中的女姬手挽长绢，腰挂轻鼓，伴随着点点的鼓声旋转扬袖，扭腰回眸，灵活得宛若水蛇曼舞，眼波流转之间，风情万种，美艳不可方物。

　　她看到爹爹放在膝盖上的手，随着节拍敲打着，心知他已然技痒，果不其然，他终于按捺不住，向胡姬要了一架鼓，修长如竹的双手在鼓面轻拍，咚咚的鼓声应着舞者步伐响起，如暮色初晓，坚冰乍破，有雨打芭蕉的急促，又有骤雨初歇的轻柔，轻重缓急，灵巧切换，技艺高超得让人如痴如醉，神思不属。

　　被他乐声带动，酒肆的气氛愈加热烈，渐渐又有琵琶胡笛声合进，笙歌杳杳，如坠仙境。场中胡姬的舞姿愈发肆意，展袖旋转，彩绣飘曳，金色的裙摆在空中划下华丽的弧度，一圈又一圈，像是翩跹起舞的花蝴蝶，释放生命卓然的华彩。

　　在座的食客兴致大发，拍打着食桌连声叫好，已经有人咕哝着要赋诗，还有一个白袍士子，竟然走出席位，下场与胡姬一同起舞，惊得林筠瑶的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朝代。

　　读书人强调尊卑有别，却又放荡不羁，漠视礼教，比如林玉江，比如那个与胡姬起舞的士子。

　　林筠瑶发现，她所见识过的读书人，身上都带有洒脱清雅的气质。他们多才多艺，狂放不羁，与鲁迅先生笔下考究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的酸儒书生截然不同。

　　或许，他们生在了一个好时代。林筠瑶如是想着。

　　在她走神的功夫，场中的舞蹈已经告一段落，林玉江意犹未尽，出口成诗，“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食客，食客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顿时满堂喝彩。

　　“敢问郎君可是吏部侍郎林郎中？”这时，方才与胡姬起舞的书生忽然来到跟前，俯身长揖，恭敬地问道。

　　林玉江有些惊讶，却也不否认，捋着小短须点头，“正是本官。”

　　男子俊逸的面容变得激动起来，又是一作揖，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卷轴，恭敬地递给林玉江，“学生林宇祖籍扬州，曾有幸在府学中聆听过郎中训导，此番进京，一直无缘登门拜访，今日因缘际会，实乃学生之幸。此乃学生拙作，请郎中指点，学生铭感五内。”

　　连中三元的林玉江声名在外，每年都有请求指点的士子登门拜访。特别是春闱在即，这些士子要显名，更是要找文坛巨擘投卷自荐，若是得到一星半点的赞许，得此显名，对加深阅卷考官印象，取得名次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如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维，当初科举就向睿宗九公主投卷，一夕名满长安。连满腹诗才的王维都要走后门，更别说其他普通士子了。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近试上张水部》形象刻画了投卷士子忐忑不安的心理状态，相当于后世学子给导师交毕业论文，就怕被驳回重写。不过，这些士子可没有重写的机会。

　　林筠瑶已经见怪不怪，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新上的美食上。

　　偷瞄了一眼林玉江，见他正在看卷，心中暗喜，小心翼翼地伸手端走他面前的琉璃盏，红彤彤的葡萄酒色泽瑰丽，在碧色的琉璃盏中轻轻摇荡，荡起层层诱人的波痕。

　　果然不愧是“葡萄美酒夜光杯”。

　　她忍不住诱惑，轻抿了一口，色香味俱全，虽然入口有些涩味，但不失淳厚，果然是好酒。

　　“妹妹，你……”

　　林墨眉头一皱，刚一开口就被一只小胖手给捂住了，“哥哥，非礼勿言。”

　　扑哧的一声，前头有人在轻笑，原来是林宇，此时正眼含笑意，好奇地看着她。

　　林筠瑶丝毫不觉得难为情，继续偷喝了一口，才悄悄把杯子放回原处。

　　正好，林玉江也看完了卷轴，点了点画卷上胡姬弄舞图上的诗作，拍案赞道，“好一句‘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后生可畏啊。”

　　林宇喜不自禁，再次作揖拜谢，“郎中指点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林玉江何许人也，他的诗才可是得过圣上亲口赞许的，今日他能得其赞誉，想必明日他的名字便能享誉京城，日后春闱拔得头筹更多了几分胜算。

　　这一下，一直在观望的众人终于不再矜持，纷纷上前拜谒，小小的空间顿时被挤得密不透风。

　　嘈杂的自荐声中，突然响起的童音分外突兀， “妹妹，你怎么了？”

　　林玉江一惊，连忙看过去，却见他的二女儿白玉般的小脸红彤彤的，圆溜溜的大眼中水雾蒙蒙，脑袋不由自主地晃动，显然是处于眩晕状态。

　　再看面前空了一半的琉璃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好气又好笑，轻打了她几下，“小馋猫，葡萄酒哪是你能偷喝的，吃到苦头了吧。”

　　林筠瑶醉得迷迷糊糊的，神智有些不清，不由委屈地噘嘴，“哪来的苦头，想当年，我可是千杯不醉，区区葡萄酒，不过寻常。”

　　“又说胡话了，你何时喝过酒。”把人抱在怀里，才向各位士子道了声歉，“小女贪杯，酒气上头，某先回府了。”

　　说完，也不顾众人挽留，牵着林墨初离开了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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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这是白居易的诗，稍有改动。文中的诗词都是引用古人的，以后不再特地说明了。
ps：也不知大大们的棺材板牢固否，好担心他们大半夜蹦出来和我探讨版权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