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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昔往之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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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原中,初次接客的太夫需要有引舟女郎和天神级的女郎陪同,此外还要给太夫的老板家送礼,给佣人们额外的费用,花费不菲,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伊势屋茂右卫门的金银在,一切都是不成问题的。
茂右卫门知道吉宗的身份,因此尽心竭力,扬子屋的厨房点起了对普通百姓而言十分昂贵的蜡烛,卖菜的和卖鱼人进进出出。不久,先是来了薄云太夫所属的扇屋的格子女郎十二人,她们是先一步来为太夫准备房间的,她们将带来的十二件丝绸衬裙挂在衣架上,十二件小棉被和小褥子堆成了一座锦缎的小山;接着到来的是八位鹿恋,她们都穿着一色的白绫子的贴身衬衣,中间是红底染出了天楠竹图案的中衣,再外面是五处印染扇屋家徽标志的深红色衣裳,她们带来的是薄云太夫日常所用的书橱、香盒、烟盆等日常用品,一色的泥金工艺,古色古香,使得人眼花缭乱。
过了不久,是同样的喊话:“太夫小姐喜气洋洋地来啦。”不一会,以两个手持蜡烛的秃为先导,薄云太夫在两个引舟女郎的引导下,文静地登上了楼梯,坐到了主座上,在她后面则是奉命从扇屋送她来扬子屋的四位天神级女郎,均是一色的深红衣裳,和先来的二十位女郎一起落座在太夫身后,此外还有粗使的女佣、秃、引舟女郎都双手拄在有着精美花纹的席子上随时等候吩咐,其排场气势,真的是不逊色于权贵之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出嫁了!
吉宗颇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位新晋的薄云太夫小姐,只见她身穿白绫子印染落梅图案的衬衣,浅黄表里一色中衣,外罩友禅染的上野樱花图案丝绸外衣,再外是一件泥金绘源氏故事的罩衣,乌黑的长发折了四折梳成蝴蝶式用长长的彩纸扎着,杏仁眼儿,身形娇小,相比之下并没有夕雾太夫那种令人有锐利之感的美,总的来说,是个后宫里常见的温柔顺从型的美女。
茂右卫门一直观察着吉宗的反应,看他似乎对这薄云太夫很有兴趣的样子总算松了一口气,介绍说:“这是扇屋的薄云太夫,今天第一次正式接客,真是奇妙的缘分啊!”介绍吉宗的时候,却只是含糊其词,只说:“这是从京都来的贵客十藏老板。”
扬子屋老板五左冶兵卫是出了名的人精儿,也不追问,便说:“那么,今天一定要让大家尽兴。”于是呼喊着搬来了蓬莱山形的大盆景,摆出了金色的素陶酒杯,放下了纸折的一雄一雌的蝴蝶,用有着长长的把的酒壶和涂漆的酒器互相倒酒,送上了摆在矮台上、有白米、海带和干鱼的菜肴,女佣们来往穿梭倒酒,就像一场真正的婚礼一样。
吉宗的正室早已过世,举行正式婚礼的细节他早就不记得了,因此他边喝着酒,边很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场“婚礼”。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有人送来贺礼,礼品在一楼的大客厅里堆积如山,登记礼物的人忙得连酒都顾不上喝。有个叫见斋的帮闲,插空上了二楼,唱着“连理枝,松风飒飒”的小调,趁乱混进了茂右卫门带来的三个帮闲之中,此时薄云太夫已与吉宗喝过了交杯酒,退席去更换便装了,其他人酒兴正浓,五左冶兵卫喊道:“见斋,你从哪儿来,有什么有趣的事儿也说来听听!”
见斋以一种很滑稽的音调说:“我从新屋来,听说夕雾太夫因为深草少将又找来了,心烦得在新屋里呆着不愿意回去;又刚好撞见了金太夫的一位客人,因为长久流连吉原不归家,被妻子的哥哥找上门来,正在吵吵闹闹。”说着叉着腰站起来,模仿着哥哥责骂妹夫的样子说:“这一身的打扮可真是漂亮,京都的丝绸料子做的罩衣,怎么都要个三五两银子吧?这银做的牙签盒,三十六目金子也买不来吧?还有这松木花纹刀鞘的饰金短刀,送到当铺里想必能换个一贯银子,够我妹子喝个两年的粥了!大家快来看啊,风流的事儿做得太过了,也就不配为人了!想当年我的妹子出嫁时,陪送了三十六贯银子的压箱底现银,另有寡母心疼女儿送出的值四十多贯银子的住宅,无数的丝绸锦缎衣服,价值数百两的嫁妆,仅仅三年,全被变卖的一个不剩,当哥哥的刚去了妹子家里,连十文钱一升的生火的木炭都买不起了,衣柜里一张包衣服的漆柿纸也找不到,米桶里没有一粒煮粥的米,四个月的孩儿饿得直哭,而我这妹夫呢,倒是在这里比金银铺的老板还要出手大方,瞧瞧,可真是诸侯都比不上的派头!今天我就要让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什么也不用说了,立刻给我写下休书,将我家的嫁妆还回来!”边说边手舞足蹈,其神情动作,简直惟妙惟肖,将大家逗得笑得前俯后仰。
“啊呀,这也是风流太过了啊,等着吧,不出一天,大家就都知道了,然后谁也不会再正眼瞧一眼这客人了。”茂右卫门如是说。
这时候薄云太夫回来了,她将华丽的衣饰更换成了白色的里衣和浅红色的窄袖便服,身着便服的样子看上去更是迷人,于是话题又转回薄云太夫和吉宗身上,两个鹿恋拨动三弦琴,唱起了庆祝新婚的小调歌曲,其余人在茂右卫门的带领下轮流给吉宗和薄云敬酒,闹到夜深,老板娘亲自来催促说:“被褥已经铺好了。”于是一群人将两人送进房间,留下两个引舟女郎侍候,其余人等各自寻了各自的相好睡去了。
吉宗懒洋洋地躺着,看着薄云由两个引舟吉纲、妻木服侍着解下了腰带,脱去了窄袖便服,松开了发髻,只着了白色的小衣,在让两个引舟退下后,袅袅娜娜地向他走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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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非常地好,吉宗推开扬子屋二楼的窗户的时候,能看到初升的阳光穿透浅浅的云层,将东边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
日睡暮醒的吉原整个都是沉寂的,浅白的淡淡雾气弥漫在街道上,偶尔有几个打着哈欠的男人匆匆走过,除此之外空旷得完全不像个寻欢作乐之地。
在他眺望着入目可及的诸多房舍的尽头时,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臂从后面缠住了他。
“您这么早就要走吗?”
薄云颇为哀怨地问。
吉原里不成文的规定,第一次接客的太夫,后面九天都是要跟同一个客人排满的。
只着一件小衣的薄云殊有说不出的风情,就像刚刚被露水打湿的初盛芍药花儿,若是换了个男人,绝对不会硬得起心肠对这样的美人说出一个“不”字的,然而吉宗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真的停留九天。
一天还可以,九天,中奥大奥不翻天了才怪!
“茂右卫门会安排好的。”
薄云的神情几乎是瞬间黯然了,不过到底是倍经训练的太夫,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对面街道上走过的人,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羡慕夕雾太夫啊,想必那个男人又是空等了她一夜吧!”
“哦?”
吉宗很感兴趣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个穿着朴素的条纹和服、戴着遮盖面容的斗笠的男子,独自一个人行走着,看方向应该是向着吉原的出口而去。
“这就是他们说的很痴情地追求夕雾太夫的那个男子?”
也许是察觉到了吉宗的视线,那独自行走着的人突然抬头直接看向这边。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锐利,冰凉,叫人不期然地想起山间的冷泉,松下的月华,或者是刚开锋的利刃上冰冷闪烁的寒光。
然而那样的目光只是一瞬,甚至在吉宗连对方的容貌都没怎么看清,对方已经低下了头,匆匆走了。
“是个武士?”
一直到回到中奥,吉宗都在反复琢磨着。
他敢肯定他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一样的锐利冰凉,就像冬日里封山的大雪。
直到几天后他再次去大奥,在阿定夫人身边看到年越屋纪子。
当时纪子穿的是鼠灰色的素花和服外衣,一瞬间让他想了起来。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那是很早以前,在京都通往大阪的小道上,为了避过幕府设立的关卡,彼时还不是天下共主的吉宗不得不带着自己最信任的松岛半弥抄了山间的小道。
——结果一出来就看到了有人在杀人。
是一个带着一个十岁左右小女孩的年轻男子,身着最普通的旅人装束,而那倒下的,很明显是山间专以打家截道为生的浪人山贼。
大概是听到了声响,那人冷冷地往这边看来。
——就在那一瞬间,吉宗看到了一双很冷很锐的眼睛,仿佛冬日里奥州山间的大雪,冷冽锋利。
接着他才注意到男子的容貌。
“哎呀!”就连他身后的松岛都惊叹了一声。
即使脸上沾了污血,也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就连一向挑剔的吉宗也不得不如此承认。
被赞叹的人可一点都没有放下戒心,不过将吉宗两人打量了一下之后,确定两人不是山贼的同伙,他就很明显地收起了戒备的姿态,退到路边,对主仆二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开口说:“见笑了,两位请吧。”
就在他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那个冰冷压抑得仿佛从冰雪中来的武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普普通通遇上了山贼的町人、旅行者抑或是攒了一点钱就去参拜天满神社的小伙计——如果吉宗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没有下意识地戒备的话。
吉宗当时并不想去管任何闲事,作为一个本应安安分分地呆在封地的诸侯,他在理论上本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若是去报官未免太可笑了,再说,他还有别的要事要去做。
于是就这样错身而过。
走出一段距离后,吉宗鬼使神差地一回头,看到那穿着洗得发灰了的素花窄袖和服的幼小女孩一点都不像普通女孩儿那样惊慌失措哭哭啼啼,而是很迅速地抱着一个一尺来长的包袱从一边轻盈地绕过了山贼的尸体,从容得仿佛只是绕过了一头死鹿,那年轻武士也跟着女孩子的脚步,踩着小道荒草,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彷如山中精怪,隐入山林。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当年的小女孩和武士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到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