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软耳朵的虫

5、身份

　　挂着六边冬青家纹的医馆好几天没有开门。
　　年越屋的老板倒是殷勤，除了送来了小米、和泉地方出产的酒等礼物，还招呼了高级料理屋天天来送秀次爱吃的乌冬面、烤鳗鱼等，每天配套的点心也不断翻新。
　　“请务必保养好身体啊。”
　　每次料理店的人来送东西都会如是说。
　　“年越屋的老板真的是太客气了，这样的心意怎好随便承受呢。”
　　秀次深觉不妥。
　　“我的身体已经好了，就不用再往这边送了。”
　　“那不行，年越屋的老板已经预定了半个月的份额了，收了钱不办事儿，这样的事情我们可不能干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挺长时间，直到四月中的一天，送来的东西里多出了一尾非常新鲜的活鲣鱼。
　　“年越屋的老板非常关心您的情况呢，请务必保养好身体啊。”
　　送东西的人今天依然如是说。
　　然而，在阿松听到盒子里有声响而好奇地打开杉木制作的大盒子后，看到鲣鱼的医师秀丽的面容几乎是一瞬间从温和变成铁青。
　　“请告诉你家主人，多谢他的好意。”秀次冷冰冰地说，“但是请转告他，从今天以后，不用再送东西了，今天的也请带回去吧。”
　　“这个、这个，小人只是个店里的小伙计，奉命来送料理而已，不知道医师大人是哪里不满意，小人给您赔罪……”
　　被上司勒令过“绝对不能暴露身份”的伊助在瞄到鲣鱼的时候也暗暗叫苦，完全想不到一时的偷懒会带来这样的后果，然而想起上司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他不停地点头哈腰，头上因为着急而在四月的天气里出了汗，看上去还真像个唯恐辜负老板托付的小伙计。
　　“不用了，东西哪里来的你送回哪里去，谁让你送的你回禀谁去，阿松！之前送来的还有什么在的，统统收拾出来让他带回去！”
　　阿松完全被这意想不到的转折吓到了，好一会儿，才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声“是，老爷”继而起身跑开。
　　被抛弃在食盒边的大杉木盒子里的鲣鱼因为无人理睬，几乎从深深的盒底里蹦出来，那一声声鱼尾巴拍在杉木上的声音听在伊助的耳里，简直就像九天上的惊雷在炸响。
　　而令他家主人在这四月中的时候送出还非常昂贵的鲣鱼来讨好的人的怒火，也明显地随着这该死的不合时宜地蹦达的鱼在升高。
　　对面的祖宗看起来简直就像随时能把食盒盖到他脸上。
　　衡量了一下利弊，伊助决定还是在对方还没有拿刀砍死自己的时候先走为上，于是他一边说着“实在抱歉，店里还有事情，小的先回去了”一边连连低头行礼，往门边退去。
　　“站住！……”
　　河池秀次试图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然而距离太远，对方又如鳗鱼一般滑不溜丢的，等他站起来追到外面，这假冒的伙计早没有人影了。
　　第二天，这个伙计没有出现。
　　到下午的时候，以红瞿麦花纹为家徽的秋田料理屋派了人来询问。
　　“贵府之前在小店这里定的荞麦面之前都会按时来拿，但是今天没有取走，是府上忘记了吗？”
　　河池秀次叫了人进来一问，才知道东西真的是年越屋的老板定的，讲好了第一天由秋田屋的人送来，之后都由医馆的下人去取，但是第一天准备送的时候就有人自称是医馆的男仆助六，取走了做好的料理，因为说的话都对得上，秋田屋的人也没放在心上。
　　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秀次让阿松拿了双倍于料理的钱给了秋田屋的伙计，吩咐说：“请跟你们老板说，明天送三十一份荞麦面到年越屋吴服铺，就说是我感谢年越屋老板的心意吧，剩下的料理也不用在送我这里了。”
　　年越屋的伙计加管事和男仆女仆、孩子，正好三十一人。
　　等秋田屋的伙计一走，阿松整个人都快瘫在地上了。
　　“天啊，老爷，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之前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是准备打家劫舍的大盗！老爷，我们要不要报告官府？”
　　“不用担心，大盗才不会做给我们送二两金子一尾的初鲣鱼这样的亏本生意呢。”
　　不想阿松胡思乱想，秀次以一种开玩笑的口气如是说。
　　“老爷，不要这么不当回事啊！实在不行我们就报告町奉行所吧！”
　　秀次唇角勾出一抹苦笑。
　　初鲣鱼，就是四、五月份的时候刚刚上市的鲣鱼，因为江户子“吃菜吃鲜，延寿七十六天”的习惯，刚刚上市的蔬果都昂贵无比，更别说是“宁愿典当老婆也要吃”的初鲣了，每年第一批出现的鲣鱼，即便卖到五两金子都不奇怪。
　　早在那个男人带着纪子的消息出现的时候，秀次就知道他是谁了。
　　德川吉宗——德川幕府的第八代掌权人，在六代将军英年早逝，七代将军七岁而夭的时候以德川家旁支的身份继承将军之位的前纪伊藩藩主，如今的天下之主，最显著的特征，便是身材异常高大健壮。
　　据说这位将军的母亲身上带着夷人的血统，这也导致了他在年幼时一度不被他的父亲承认。
　　而这位天下之主登上大位的过程也无比的传奇，他的父亲死后，正室所出的大哥不久病亡，二哥从江户奔丧到藩国，由于过度劳累也病亡了，于是吉宗以庶子的身份成为了纪伊藩的藩主；没两年，七代将军眼看着要夭折，在“御三家”之中选择何人继承将军之位成为了焦点，而在这个时候，唯一能成为他对手的尾张藩藩主因病身亡，吉宗由此一跃上位。
　　——据说尾张藩主过世的时候，曾有人发现纪伊藩的忍者在尾张出没。
　　而不久前因为六代将军爱妾、同时也是七代将军生母月光院的身边女官与戏子有染而引发的“绘岛生岛”事件引起的“大奥大清洗”牵连多达1500人，曾经桎梏六代将军的后宫大奥里的政治势力也因此被扫荡一空，而前朝在失去后宫的支持之后，势力为之一挫，再也不成气候。
　　纪子就是因为这次大清洗出现的空缺，才得以借助年越屋的名义，进入大奥奉公。
　　可以说，从不受重视的庶子到万人之上，再到实权在握，这位将军的运气简直好得可怕，而如果不是单纯的运气好的话，那就更加可怕了。
　　不管传言真假，秀次都一点也不想和这位将军扯上什么关系，然而现在还身在大奥的女儿实在让人不得不顾虑。
　　初鲣和秋田屋的事只是更加证实了和那个男人牵连上只会带来无尽麻烦的事实而已。
　　世事奇妙，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也有力所不逮的时候，也许是身居高位久了，吉宗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月份的鲣鱼只会作为贡品出现在将军的居所，而即便是年越屋这样的大商人，即便有足够的财力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购买这样昂贵的奢侈品来赠送给人。
　　河池秀次对这位将军到底在想什么完全不感兴趣，那尾身价不菲的鲣鱼最后被他命令助六送到了离医馆仅有三町远的一座供奉狐狸的神社里当了贡品，至于最后的下场是被狐狸吃掉还是被神社里的人偷偷摸摸吃掉，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了。
　　倒是奉命去送鲣鱼供奉的助六眼泪汪汪。
　　“听神社里的人说，那是非常昂贵的鲣鱼啊，据说要十两金子一条呢！换成银子比鱼还重得多！要是我早一点儿知道，我拿到日本桥的鱼市场去卖，就可以买一栋医馆这么大的屋子了！”
　　“要是再有人送老爷一条十两金子价钱的鱼就好啦！”
　　连着好几天，助六都这样念叨，被阿松训了好几次。
　　医馆再次开张的时候，因为一连休息了好多天，很多老主顾渐渐地忘了这家医馆，别图他处去了，秀次很是费了一番脑筋。
　　中午的时候，阿松跑来说，厨房里不知怎么的多出了一个食盒，里面放了一碟煮熟的贝类和一碟片好的生鱼片。
　　——照样被秀次送去喂了狐狸神社。
　　如是几次，终于有一天，中午的时候厨房不再多出东西了，取而代之的是晚上河池秀次出诊回来的时候，之前见过的“小伙计”一脸无奈地提了一个螺钿青草花纹的提盒跟阿松和助六对峙。
　　一见到正主，伊助赶忙声明：“这不是我们主公送的，是纪子小姐给您亲手烤的，主公知道您想念纪子小姐，特意让小姐做了让小的送出来。”
　　纪子……
　　河池秀次大感头痛，衡量再三，还是接过了提篮，既然如此，对人的态度就不得不客气一点：“有劳阁下。”
　　“不不不……一点都不劳，小事一桩！在下，小的没事先走了！”
　　伊助简直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医馆。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明明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医师，伊助却总觉得如果真的打起来，自己不一定是这个人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