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软耳朵的虫

4、过往

　　秀次是在暖融融的日光之中醒过来的。
　　纸制的蚊帐挡住了树木繁茂带来的小虫，却挡不住阿松穿着木底的有齿木屐走过走廊时发出的声音。
　　这位身兼了老妈子和下女两个身份，走路做事风风火火的佣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轻手轻脚，就连她呼喝和打骂男仆助六的声音都非常具有江户子的泼辣气质——
　　“助六！你个懒虫去哪里？再整天偷鸡摸狗的，到了中元我看老爷还要不要你做事，到时候你和鬼亲热去吧！”
　　“啊呀，阿松老妈子！说话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啊！上次你搅和了我和阿七的好事儿——”
　　“你个破落败家子还敢说！还指着你贴身看着点儿老爷呢，昨儿老爷昏倒了你倒好，跟人鬼混去了连个影子都抓不着!”
　　秀次静静地听着阿松的喝骂，试着动了一下身体——
　　没有以为会有的那种难以启齿的难受感，身体也很清爽，相反，头昏昏沉沉的，更像是以往发病之后醒过来的状况——
　　纸门被拉开了。
　　“啊呀，老爷你醒了！实在是神佛保佑啊，昨天把我吓的呦！”阿松手里托着食具看了一眼，放下之后又跑到外面喊：“该让火焰车拖着下地狱的小鬼，赶紧的把药煎好了，再敢乱跑，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转过头来，也是风风火火：“老爷先喝口水，老爷要不要吃点东西？年越屋的老爷叫三文字屋家送来了荞麦面，还有他们家的豆包和老板娘自己做的烤糯米团子，老爷先吃面吧？”
　　虽然很想问问阿松昨天看到了什么，但是这位女用人很坚守职责地要他先吃下精心准备的食物。
　　“错误犯一次就够啦，再犯的话纪子小姐回来会觉得阿松不尽心然后把阿松赶出去的吧。”
　　吃下阿松送上来的食物之后，秀次终于有力气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我昨天是怎么了？”
　　阿松一听就合起了双手：“哎呀，昨天真的是神佛保佑呢！阿松昨晚想着老爷也许想喝两杯，就去酒兵卫家打了两合酒回来，正在烧饭呢，灶火堆里突然发出了很亮很亮的火光，还有个声音对阿松说，你家主人出事了，还不快去看看！阿松当时吓坏了，跑到老爷睡觉的地方一看，老爷虽然睡着，但是脸色很苍白，满脸都是汗，就像以往突然昏倒后一样，助六那个混小子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阿松唠唠叨叨地，将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了一遍：“阿松怎么叫都叫不醒老爷，急得都快疯了，想起纪子小姐以前说的，老爷要是突然晕倒的话就拿比叡山的和尚给的药，就去开了放着药丸的箱子，不过出去拿水回来后发现药丸没了，真是个怪事！阿松就祈祷说，要是哪位神佛能救我们老爷，就让这个箱子自己关上吧！结果话音刚落，药箱的盖子真的自己掉下来盖好了，然后阿松守着老爷，老爷的情况真的慢慢地好过来了，可真是神佛保佑啊！就是不知道是哪位神佛，老爷，到时候我们可得去伊势神国好好参拜——”
　　河池秀次很无力地笑了笑，慢慢地把自己裹入被子里：“是嘛，那是得去参拜一下各路神道……”
　　倒不是质疑阿松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黑暗里生存的忍者，想要骗过阿松这样的无知女人实在是太容易了，稍微一点手段便能假托神佛的名义。
　　就像，自己现在盖的被子，虽然还是一模一样的图案花纹，但根本就不是昨天自己睡下时使用、后来被砍碎的那一床。
　　“老爷到时候可以带着太夫小姐一起去的，太夫小姐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吧！到时候您让阿松也跟着去看看太夫小姐有多漂亮，肯定是比戏文里的美人还要好看吧！”
　　一直静静地望着拉门外景色的秀次回过了头，打断了阿松的话。
　　“阿松，夕雾不能离开岛原的啊。”
　　“啊？啊，这个，”阿松挠头，“可是我昨天看的九平次演的净琉璃，说的是高官老爷带着高尾太夫小姐去赏花啊？”
　　“那不一样的啊阿松。”秀次疲倦地闭上眼睛，“她出不了那个地方，除非……”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非常小声，仿若呢喃。
　　……除非他能为她赎身。
　　然而夕雾自己就不愿意。
　　“我不愿意走，出了这里，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昔日天真稚弱的小女孩，已经变得妖媚而冶艳。
　　“在岛原，所有人都得捧着我，扬子屋的老板看见我也得鞠躬说“太夫小姐”，那些女人们，谁也不敢抬头看我。”
　　太夫有着最华丽的服饰，最疯狂的追求者，然而每每闭上眼睛，秀次看到的只有一片华美下无尽的苍白和荒芜。
　　“我花了十年才成为太夫，从秃开始。冬天里姐姐们睡了，我得给她们洗那么多那么厚的吴服，如果洗不完，就会被打骂。”
　　而在江津的时候，大家都宠着她，即便再拮据，她和绫身边都没有少过人。
　　“我等了你十年，义元哥哥，每一天都在想，明天义元哥哥就会来带我走了吧？第十年的时候，老板娘要我接客了，那时候我想，十年了，义元哥哥早就死了吧，就像冶介哥哥一样。”
　　那十年里，自己带着纪子，如同丧家之犬般，四处漂泊流浪。
　　“赎身？好啊，当年葵御前是为了一株高丽参卖掉我的，你拿最好的高丽参来，我就告诉你可不可以。”
　　阿松收拾好食具离开了。
　　纸门拉开又关上，远处遥遥地传来货担郎“章鱼喽，熟的章鱼喽”的叫卖，药效上来，河池秀次疲倦地坠入了深深的睡梦里。
　　——梦里依旧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