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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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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是特别的一年,那年的春天,早早的就来到了,而我也进入高二的下半学期,考大学的压力迫在眉睫。
任是谁在这个时候都只会以学业为主,却偏生赶上了我们学校的80周年的校庆。
新上马的班主任是个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热血青年,一心只想在校庆上展露自己的各方面才华,竟在新学期的伊始,向校方提议,由我们班表演最后的压轴。这样一个想法,换成任何有经验的班主任都会嗤之以鼻,无奈我们没有这样一个为我们考虑的老师。
于是,一场自我们学校建校以来最为浩大的集体舞闹剧,就在班主任和音乐老师的策划下,隆重上演。
班上的同学其实倒没有多少反对,十七、八岁的年纪,原本对什么都好奇,何况是在课业枯燥的时光,班里五十多个学生,一下子就凑出了三十个人参加表演。
然而好笑的戏码立马就跟着上演,校长知道我们的节目内容后,似乎大为后悔,生怕这一群处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因为排练跳舞而搞出什么不好的事来,然而已经开的口又不好收回,于是,每天下课后的一小时排练,不但有班主任和音乐老师,还有学校里一大群专管德育的老师,纷纷扰扰、浩浩荡荡。三十个学生的窃窃私语,旁观老师的指导意见声,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任是音乐老师拿着喇叭哇哇的大叫也盖不住,场面着实混乱不堪。
就在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抓不住下一步的要领时,音乐老师忽然大叫一声,
“你,你,你,你去哪里?谁允许你离开的?”
杂乱的声音一下子蒸发了,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的、诧异的看着一个男孩子排开众人,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将书包“唰”地甩到身后,动作潇洒的离开了,竟连招呼也懒的打一声。
“哗”人群炸开了锅,班主任气的跳脚,
“江恺峰,你去哪里?”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议论声淹没,班主任立刻转过头来,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会儿,居然定焦到我身上,
“倪澈,快,快,把他追回来。”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大无数倍,班主任一定昏了头了,竟然这么说。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人群的窃窃私语在停顿了一两秒之后,立刻转为暧昧的哄笑声,我恼羞成怒,气红的脸在他们看来反而坐实了我们的传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亮的男声喊了起来,
“报告老师,我去找江恺峰!”
我回头一看,赵哲不知何时抓了书包走到人前,他冲我眨眨眼,我领会,一咬牙也到旁边拿了书包,跟着赵哲飞快的逃离学校。
一直跑过学校狭长的大道,确定回过神的老师不会追来,我们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互看了一眼,忽然爆出狂笑。我笑的站不起身来,索性扔下书包捧着肚子。抬头看赵哲,他的夸张神情不比我好多少。
直到旁边飘来一个男声,
“我说,你们已经笑了很久了,能不能停一下?”
我转过头,看着那个等了很久的男孩,笑意更浓。
江恺峰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大步走了过来,牵着我们两人,一边一个,向家的方向走去。
赵哲的笑声终于止住,爪子啪地伸到江恺峰的颈后,一把抓揪起他的领子,
“我说你也太帅了,把‘四眼’气的鼓鼓的,这下真成‘四眼田鸡’了!”
我斜过脸去,睨着这对不知死活的宝贝,
“我们就这么跑了,明天可就热闹了,就快高三了,别弄出什么不好的事吧。”
赵哲一拨弄脑袋,自以为潇洒的甩着他的额前发,嘿嘿一笑,
“学校有哪条规定不参加校庆就算违规的,大不了不让我们跳集体舞,那不更好,我生平第一次牵女孩手的权利,可不能就这么没了!”
说罢,若有所指的瞟了眼江恺峰和我牵着的手。接收到他的揶揄,我没好气的瞪他。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我和江恺峰会有这么多风言风语,多半是拜他所赐。
想到这里,我提起书包作势掷向他,赵哲立刻躲到江恺峰身后,我气的跺脚,偏偏江恺峰牢牢的拉着我,三人像一串麻花一样窜过来,扭过去。江恺峰忽而帮我打他,忽而又帮他挡我,三人就这样在马路上打打闹闹,大声笑着。
等到了家,太阳彻底的落了山,赵哲早就嘻嘻哈哈的跑了回去,我回头看江恺峰,
“今天你怎么这么大的脾气,惹恼了班主任,一点好处也没有。”
江恺峰满不在乎的笑笑,
“他要踩着我们往上爬,总得先摸透我们的脾气,就要模拟考了,不给我们节约出时间也就罢了,还折腾什么文艺活动,给他个脸色看算是好的了。”
“可是大家都是自愿报名的,就算有个把个由老师动员的……”
说着,我有意无意地瞟他一眼,
“那也都是自己点了头的,现在再说后悔,班主任脸上会很不好看。”
江恺峰轻轻一哼,不屑地说,
“那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烟雾弹罢了,嘴上不说,心里着急,回去又不知会熬多少个通宵了。”
我白他一眼,
“你又知道了,你一个一个调查过啊?”
江恺峰自信的看我,
“这还用调查吗?看他们的黑眼圈,猜也能猜到。”
我轻轻叹气,拉了拉几乎掉下的书包,
“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我当然了解你好打不平的性格,可是别人不见得了解,今天你是帮他们,他们不但不会感激你,也许反而说你性格孤傲!”
江恺峰愣了愣,眼光瞟到别处,顿了一下,才故做轻松的拍拍我,
“好了,我了解了,你明天要考推荐试,考上了……是好事啊,记得早点休息。”
我怔了怔,心里仿佛被什么敲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说谢谢,然而江恺峰已经走远,我撇了撇嘴,推荐试这三个字再度压上心头。
到了星期六,才发现事情果然如我所说的,前一天的排练,因为江恺峰的闹场很快就解散了。班主任那么血气方刚的人,怎么能容忍有人当众给他难堪,哪怕那个人,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
虽然只上半天课,一直到我考完推荐试,仍没有看到江恺峰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反而我和赵哲,因为推称没有找到他,一点麻烦都没有。
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我和赵哲在教室里等江恺峰出来的时候,赵哲还皮皮的嘲笑我,
“静静,小峰可都是为了你哦,要是你真的被推荐,你要怎么报答他?”
我白了他一眼,还没开口,班主任居然在教室门口出现,
“你们怎么还不走?赶快回家,快,快!”
在他的急速催促下,我和赵哲慢慢的收拾东西,东西其实早就理好,只好拿出来再放回去,然而我伸长了脖子仍然没有看到江恺峰。直到拖不下去了,我和赵哲才不得不离开学校。
一路上,赵哲倒收起嬉皮笑脸的毛病,不停的安慰我,叫我放心,其实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江恺峰的成绩好,就算偶尔冒个头、出个角,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后果。想是这么想,然而没看到他,心里仍是觉得不安。
回到家,我扔开书包,仰面躺在床上,赵哲的絮絮叨叨不知怎么的钻进了耳朵里,我撇了撇嘴,翻了个身,忽然耳尖的听到底下的老旧木门发出“嘎吱”声,我一把冲到窗前,江恺峰正推开屋门。我一扭头,抓起外套,冲了下去。
江恺峰的家虽然就在我们家旁边,然而要走,还要绕过一条小道。
我跑到楼下,穿过青石板的小道,一口气跑到他们家楼下,却在他家门口停了下来,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就这么跑到他家去吗?眼前不由的浮起上次见过的情景,吞了口口水,我开始后怕。想了想,想了又想,我后退了一步,正要转身,门“嘎”的开了。
我转过头,门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是江恺峰的小阿姨,怀里正抱着刚出生的小孩,她站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直到我头皮发麻,才恍然大悟似的叫了起来,
“哎呀,是静静啊!长这么大啦,我都快认不出来啦!”
说罢,也忘了先前是要做什么的,不由分说的把我拽了进去。
踏进他们家,我就开始后悔,不意外的,门里呼啦啦坐了一屋子的人,相似的和不相似的,我硬着头皮,不管老的、少的、胖的、瘦的一律阿姨叔叔的叫,回应声也是此起彼伏,
“静静啊!来找小峰啊!”
“静静长大了啊!”
“静静,你爷爷奶奶身体好吧?”
“静静,小小年纪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哦!”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却无疑都好奇我会来的目的,一阵阵的轰隆声,震的我眼前金星乱晃,这样喧嚷的场面,我真的不善于应付。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怯弱的道,
“小峰在吗?”
问了两遍,没有人回答我,我低着头,觉得进退两难,正在这时,还是小峰的阿姨推了推我,说,
“他一回来就到顶楼去洗鸽笼了,你自己上去找他吧。”
我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向楼上跑去。
江恺峰的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多,房间多,人口多,于是在原来的平房上盖了好几层,一家大小十几个人,全挤在上下三层的房子里,一到星期六、星期天,简直比自由市场还热闹,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来的原因。
踩过第三楼的楼梯,我直接走进他的房间,穿过阳台是一层石阶,石阶上就是他们家的鸽棚了,我已经听到了鸽子的咕咕叫声。
刚踏进天台,忽然哗啦啦一阵扑腾声,一大片白色自我头顶掠过,我吃了一惊,才看清是一群白鸽。
记得江恺峰的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常常会带我们看他盘鸽子。记忆中的江爸爸是个很温和的人,当鸽子飞上天,他会把我们放在天台的横杆上指着鸽子飞动的轨迹让我们看,他说,盘鸽子对眼睛有好处。
然而他却死于海难。
第一次独自盘鸽子,我和江恺峰不过十岁,盘鸽子前,他很煞有介事的告诉我,
“行家管养鸽子叫盘鸽子,每天早晚两次要把鸽子赶上天去,围着屋子绕,鸽子越飞越高叫做打盘。必须这样做,鸽子的翅膀才会有力,鸽子才会健壮。”
那时我们把鸽子分成两拨,一拨二十只,一拨一拨分拨放到天上,还会在每拨里选择特别的健壮的,在尾巴上系一个“壶卢”,就是哨子。
话说的很轻松,做起来却颇费周折,因为年纪小,两个人的合力竟拗不过小鸽子的蛮力,为了给几个特别健壮的系上“壶卢”,竟弄了个鸽飞羽毛落。然而当鸽子终于成群结队飞上了天,在天空翩翩飞翔,壶卢发出的声音恍若五音交奏,响彻云霄,那样悦耳的声音让我俩兴奋的大叫,手舞足蹈。
转眼之间,当年连鸽子都抓不住的少年已经是盘鸽子的老手,而现在,正弯腰拿着水管专心致志的冲刷鸽笼。夕阳的余晕洒在他的白色毛衣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的佛光,我从来没有欣赏夕阳的雅兴,更不知道已接近黄昏的颜色,能够这样的温柔,温和的金光照耀下,仿佛彩霞印满天。我愣愣的看着,感叹着自己词汇的贫乏,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词,只能一只脚踏着天台,一只脚踏着石阶,样子滑稽的看着。
白衣少年听到我这边的声响,忽的转过头来,我下意识的要躲避,却忘了自己没有站稳,“哎呀”一声大叫,就往下栽去。
等到我的大脑重新运作,我已经倒在了他们家的阳台上,全身的骨头仿佛统统要背叛我,轻轻一动,就痛的我呲牙裂嘴。
“别动,别动!”
江恺峰叫着赶过来扶我,水龙头不知何时被扔在地上,水“哗哗”的流着。我苦着脸,撑着江恺峰的力量支起身体,全不顾一身的脏兮兮会把他的白衣弄脏。
江恺峰慌忙扶起我坐在他的椅子上,焦急的卷起我的裤脚,我的脚上一大片淤青,所幸没有出血,我和他都嘘了口气。
他一边伸手给我揉着,一边忙着数落我,
“你是怎么搞的,居然像根葱似的倒栽下来,你以为你是猫吗?你不怕流血吗?万一又像以前一样,我可不想送人进医院。”
他的话里没有一句安慰,句句是责备,然而我却笑了,这样关心人的方式,是我们这个年纪独有的吧,男生的嘴总是很硬,以为这样就是男子汉。
我打开他左手边的抽屉,摸出一块巧克力来,掰了一块塞进嘴里,香甜软滑的滋味立刻溢满唇齿之间,我满足的朝江恺峰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江恺峰用力在我小腿上打了一下,痛的我哎呀叫出声来,我抬起头,着恼的看他,不料他居然扬起嘴角大声的笑起来,他指指我手上的巧克力。
“不告而取谓之什么?你倒是双重标准,在校做个乖孩子,一到我这里就翻箱倒柜的。你就知道这里有巧克力?”
我得意的一抬下巴,笑的更欢,
“我们从会说话就认识,这么一件小事,难道我不知道?”
江恺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是我存心不让你知道,还会每次都固定放在一个地方?”
我拍拍他的头,像对待一只小狗,
“所以你是个好孩子啊!嘻嘻!”
江恺峰白了我一眼,忽然摊开手,似笑非笑的道,
“原来你觉得这么做是应该的啊?那你以后都自己来好了?”
我低头看着大片淤青的脚,又抬头看他,他的漫不经心激怒了我,我哼了一声,用力往地上踩去。
“啊!”
尖锐的刺痛由脚底传遍两只脚,我脚下一软,倒了下来。
我当然不会在他面前摔在地上,我算定他不会弃我不顾。果然,就在我几乎倒在地上,一双有力的手牢牢的扶住了我。
我正要感谢他,泛起的笑脸却对上他的眼,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放大到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眼里的焦虑、烦躁、期盼,还有,一个清清楚楚的我。
我呆住了,曾几何时,那个和我掰手劲总会输的男孩子却拥有了这样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曾几何时,他眼底盛入了这么多的情绪,像是深不可测的湖,只有一片夺目的光,却看不见湖底。
他也正看着我,我们从不曾这么近的看近彼此,看清彼此。班里对我们的传闻议论纷纷,然而天晓得在此之前,我们只是打打闹闹的好朋友而已,然而今天之后呢?我真的能问心无愧吗?这样的想法,这样的纷乱,应该属于一个只有十六周岁的女孩吗?我迷惑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木质楼梯的嘎吱声,仿佛一声魔咒忽地打破我们的沉静,我们慌了手脚,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快速的跳回自己的位置。
他立刻拿起桌上一本书,状似用心的看着。
我低下头,轻轻的揉着腿,似乎,不那么痛了……
门口果然传来一个声音,
“小峰啊,你怎么就和静静呆在这里?下面多热闹啊?来来来,一起来玩!”
我不需抬头,也知道说话的正是江恺峰的妈妈,刚才她若是在家,断不会让我和他儿子单独在一起,这不?一知道我来了,就急忙忙的上来“招呼”,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她比我们更敏感。
我抬起头,扬起笑脸,甜甜的叫道,
“江妈妈!”
江妈妈笑着点了点头,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的儿子,眼角忽然扫到我的腿,惊道,
“呀,静静怎么了?腿怎么青了这么大一块?有没有流血啊?”
江恺峰不耐烦的抬起头道,
“妈,要是流了血,她还会在这儿吗?”
江妈妈了然的点了点头,
“对,我倒忘了你一流血就不容易停,真是奇怪的毛病。女孩子啊,还是健健康康的好!”
“啪!”
江恺峰把书扔回桌上,站起来走到阳台上。
被自己的儿子这样一僵,江妈妈尴尬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好笑道,
“江妈妈记性真好。”
江妈妈撮着手,干笑道,
“那,你们聊吧,多讨论一下功课,时间很紧张了。那,我就先出去了。”
边走边嘟囔着,
“哎,儿子越大,越不爱理娘了,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待到声音尽了,人也消失在楼梯口。
我转过头看着江恺峰的背影,
“你干嘛要这么对你妈?我在这,她会觉得没有面子的。”
江恺峰慢慢的走回我的面前,一本正经的说,
“你别管。”
我不由低下头,
“你妈妈对我挺好的,真的。”
江恺峰侧过头看着我,忽然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包巧克力来,笑着说,
“要不要?”
看到至爱,我的唇角向两边大力扯去,我的笑容,连我自己都觉得夸张,但这似乎感染了他,他跟着笑了起来,一扫先前的阴霾,回复到那个阳光般的江恺峰。
他指指我的脚,
“还疼不疼?”
我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惊疑于他的魔力,为什么只是揉了两下,就不疼了?
我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了这次来的目的,我问他,
“今天老师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要那么长时间?”
江恺峰将我细碎的发丝绕到耳后,他的手指触到我的脸颊,仿佛烧红的烙铁,我的脸一路红了过去。
“也没什么,只是希望我来领舞,还说是校长的决定。”
“什——么——?”
我惊的几乎落了下巴,这就是老师的决定吗?想以毒攻毒?我研判着他的表情,却看不出难过还是高兴。等等,我脱口道,
“领舞的必须两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后悔了,果然,我在他的脸上看到大大的笑容,我希望领舞的是我吗?心里的确有这样隐隐的期盼吧。我屏住呼吸,等待他告诉我答案,等了半天,他终于张开了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吐出三个字,
“不知道!”
去,我对天翻了个白眼,就冲这个家伙,就算能在市政府表演,我也弃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