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花开》冰雅

1、第一章

　　小巷
　　又深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2004年春

　　7年前离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站在这里。院子里，奶奶亲手种的菊花早就在杂草的淹没下没了踪影，篮球架上破败的球网随风轻荡，老房子孤单的矗在我面前，物是人非的感觉。
　　手心不自觉的攥紧，钥匙凸出的棱角嵌进肉里，一步、再一步，开锁，“嘎吱嘎吱……”大门带着生锈刺耳的声音，敞开在面前，入目大片的白……抓住白布用力一扯，空中立刻翻腾起白色波浪，白浪下，才是我原来的家。
　　沿着屋子慢慢的走着，黑色的碗橱是爷爷亲手做的，那时我才5岁，被爷爷抱在膝上，吹着木花乐不可支。
　　屋子中央的老式弹簧沙发，是爸爸买给爷爷的礼物，曾被大骂败家。然而却是爷爷最喜欢坐的地方。
　　左边……原来有一台冰箱，晚上会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吵的全家不得安宁。妈妈不止一次说过要卖了它，然而她和爸爸离婚时，最早搬走的，就是它。
　　摇摇头，扯出一丝笑，转头，上二楼。
　　靠墙是一张四方书桌，不曾移动的厚重书本，和随意摆放的纸笔，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未离开，日日挑灯夜读着。
　　椅背上，随意的搭着一件外套——白色的，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捧起它。洁白的毛绒轻柔的贴在脸上，好温暖，好熟悉的味道。
　　忽然，“哗啦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想也不想，转身拉开窗帘，一群白鸽结伴昂首向天，洁白的像一簇云，将鸣叫声远远抛在脑后。我呆呆的看着它们远去，而后，目光凝滞在它们飞翔的起点，那里站着一个人，修长挺拔的身影，正眺望远方，落日，在他身后洒下一片金色。
　　呼吸忽然变得困难，胸口的窒痛让我忍不住弯下腰，腿一软，几乎跪坐在地，摇了摇头，我以手支地，撑着爬了起来，脑中数十个念头袭了上来，顾不得多想转身冲下楼，一路冲到了外面。

　　大墙内外，是两重世界。
　　我一步一顿的走着，仿佛每一个步子，都踩在记忆的痕迹上。
　　仍然到处是简陋的棚屋。窄小的走道，低矮的房檐，走路时还不时得提防脚下的积水。这里，恰恰聚集了我所有的童年时光。还以为什么都不记得，回忆偏不顾一切的挣脱禁锢的牢笼，潮水般的涌来，泪水，夺眶而出。
　　“静——静——？”
　　不确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呆了一呆，才确定那是叫我。
　　回过头，面前是个娇小的女孩，一张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长发披肩。如此面熟的脸，如此面熟的笑容，却梗在记忆里，怎么也跳不出来。
　　我沉默半晌，幽幽低下头——我已不认得她。
　　“静静，居然是你！好多年没见了，从美国回来了？”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让我措手不及，可是、可是，我有紧要的事做啊，心底越发焦急，却不忍浇息她一腔热情。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萧萧啊！我们以前是同桌啊！”
　　她是萧萧，我点了点头，“哦，你好！很久不见！”此刻的我，没有寒暄的念头，只想尽快打发了她。
　　她却笑的更欢，话也多了起来。
　　“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不过我也差点认不出你，到底是美国回来的，又时髦又漂亮。哎呀，你是来参加婚礼的吧，哈哈……我要告诉他们你回来，吓他们一跳！”
　　她的兴奋终于催化了我的薄怒，眉头渐渐拧在一起，我一手支着腰，一手按着肚子，“啊呀呀”叫出声来。
　　她的声音嘎然而止，惊讶的扶着我，“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摆摆手，“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走走就好，老毛病了。”
　　萧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撮着手干笑着，“那你小心一点，我先走了。”余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街角。
　　我抬起头，淡淡一笑，甩甩手，往目标而去。
　　疾走到鸽棚楼下，凝起的笑容僵在唇角，天边只余一轮落去的夕阳，落日熔金，仿佛把一切都融化在一起，绚丽的火红下，空空如也。
　　风不知何时从小巷里吹来，我揉了揉手臂，忽然觉得冷，回头看天边的‘白云’，仍然自得其乐的翱翔着，唇边——飘起了自嘲的笑容，我望了眼那黑漆漆的大门，转过身，向原路返回。
　　正在走着，旁边的黑色大门忽然大开，一盆水哗地泼了出来，我来不及反应，只能快速往后避去，裤子上仍然沾上了水。我愕然的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宽大汗衫，汗衫上还印着个皮卡丘的女孩，以同样惊讶的表情，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所不同的是，她的手上，正拿着肇事的木盆。
　　我蹙了蹙眉头，指了指裤子，一动不动的看她。
　　哪知她原本睡眼蓬松的眼睛越睁越大，忽然“啊”的大叫一声，倒退两步，“哐啷”一声，大力甩上了门。
　　我愣在当场，怒气陡然而生，上前两步，“嘭嘭嘭……”用力拍着门，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门里没有动静，邻居倒是惊出不少。算了，自认倒霉吧，我叹了口气，转身刚要走，门“嘎”地一声开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你不是……静静？”
　　我惊讶得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清他的样子，才轻轻吐了口气。许久不见，眼前的人比记忆中抽高长大不少，灰色粗线的毛衣，更衬得气质出众。
　　“赵哲……好久不见！”我展颜而笑。
　　赵哲连步来到我面前，惊喜地扶住我肩头，“我在二楼看到还以为是眼花，真没想到你回来了，太好了。”
　　我笑着拍拍他，“一回来就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他闻言露齿一笑，仿佛清风吹开了忧郁，“这么久不见，我们要好好聊聊！”
　　刚一回头，刚才摔门的女孩正脸色不善的杵在门边，狠狠的瞪了眼赵哲，转身又甩上了门。
　　赵哲摸摸鼻子，“没办法，她的脾气就这样。”
　　“你女朋友？”话一出口，才发现赵哲表情古怪的看着我，连忙转开话题，“你还是回去吧，我们改天也可以聊。”
　　“没事的。”赵哲笑得灿烂，“我知道附近开了不少不错的店，我早就想去了，就给我个机会做一下东。”已抬腿要走，我急忙拉住他，见他不解的看我，只好尴尬的笑笑，
　　“我好像还没锁门！”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一起坐在街边的小咖啡厅里。
　　我欣赏着落地窗外的景色，笑着说，
　　“我记得这里以前不是咖啡厅，而是张家姆妈的院子，种着一棵好粗的桔子树，一到桔子结成的时候，我们就会溜进来爬到树上偷桔子……”
　　赵哲的眼神飘忽起来，脸上却浮起微笑，
　　“再早的时候还有口井，很深很深，东西掉进去，总会很久才会发出咚的一声，张家姆妈每次都威胁我们，要是再去偷桔子，就把我们扔进井里，吓的我们总有很久都不敢再去。”
　　我摇摇头，
　　“可是我记得我们后来还是去了……”
　　赵哲扬起笑容，
　　“也许是桔子太吸引人了吧，可是那次小胖好不容易勾到的桔子却掉进了井里，气的他趴在树上就哭了起来。”
　　我连忙笑着点头，
　　“是啊！是啊！我记得那时快被他吓死了，怎么哄他也不肯下来，果然张家姆妈就拿着鸡毛掸子冲了出来。”
　　赵哲哈哈大笑，指了指我，
　　“你还说呢！你后来居然趁张家姆妈晒被子离开的当口，把她的鸡毛掸子塞到煤球炉里烧了。”
　　我莞尔一笑，想起似乎有这么回事。
　　“张家姆妈一定很生气了。”
　　“怎么会不气呢？可是奇怪的是她居然拿着烧的光秃秃的掸子冲到小峰家，叫他……”
　　我的心猛的一震，眼光飞速的扫过赵哲，他愣了愣，突兀地禁了声。
　　气氛一下子由热络变成尴尬。
　　我四处张望，扯出笑容，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赵哲点点头，
　　“那是我家搬来的第一年，我们刚念小学一年级，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低下头，拇指勾着杯子上的花纹，一晃，十多年了啊……
　　“他……”
　　“他……”
　　我忽然抬起头，却惊讶的看到赵哲做了相同的动作，并同时开口，我哑然失笑，
　　“你要说什么？”
　　赵哲笑着摇头，
　　“没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我恍然抬头，却见夜幕早已落下，老街的路灯星星点点，伴随着万家灯火，像是等待游人回家的母亲。我愣住了，忽然起身，
　　“很晚了，不如我们就聊到这儿吧！”
　　赵哲点点头，
　　“你的联系方式？”
　　我重又坐下，拿出笔和纸一一写下来。
　　“江恺峰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赵哲的声音很轻的在耳边响起，却像有生命似的在我的脑际来回撞击，我的手一颤，细长的笔横扫纸面，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我对着纸呆了呆，忽然一把撕烂，
　　“写坏了，我再写一张给你。”
　　赵哲的手跨过桌面，用力按着我颤抖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我一惊，笔倏地落在桌面，我缓缓的抽出我的手，他一颤，抓住我的指尖，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就算是这样，赵哲，这话，不该你来说……”
　　赵哲猛的一颤，轻轻闭上了眼，手缓缓的松开。
　　我的唇边，缓缓荡开一丝笑，是苦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