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寒寒

22、第 24 章

　　艾飞回到艾家大宅。
　　一直以来，只有长子一房才有资格住在这座祖宅。虽然宅内除正屋外也还有几座小楼，但那些房间都只是供旁枝偶尔回来小住。所以现在，正屋住的人就只剩下艾飞夫妇和艾文的父母四人。
　　艾飞走进当初他为妹妹留下的书房，只觉得桃花依旧，人事全非。
　　这间书房向来是大宅的禁地，是连他这个哥哥也不许进的「秘密」。尽管好奇，但没有人会胆敢违背艾文的命令，因为没有人会拿自己的饭碗来开玩笑。
　　书房的布置和藏书一向由艾文自己一手整理，她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这个房间。这次走进来，是第一次。
　　如艾飞之前所料，这间书房两面墙都是与天花板齐高的入墙书柜，房门正对的一堵墙被改成一整排落地窗。书房内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几张单人沙发，也没有艾文一向坐定不离的办公桌，也没有任何活页夹的纵影。
　　直觉让艾飞看向右边的书柜。
　　有很多一式一样的本子，每一本都厚得像砖头。
　　艾飞抽出放在最下一层、摊了开来的一本——
　　＊　　＊　　＊

　　七月二十七日，阴
　　今天，与羿及万彩云一同前往婚纱店去试婚纱。
　　以左家的地位，这些锁碎事不该麻烦羿亲自处理。但，万小姐坚持不要专人设计，而让羿陪她亲自去挑选。
　　我这个伴娘当然得随行。而且就算没有婚约，我也必须跟随。因为，我是羿的影子。
　　以往在黑暗中，羿和我这影子几乎融为一体。但现在，万小姐出现了，就像拉开厚重窗帘后，照得一室明亮的阳光。当阳光和影子只能选一个，羿如所有人所料，他选择了阳光。
　　事实证明，我跟随羿是对的。一切办妥后，才刚走出婚纱店，不入流的小混混就出现了。
　　有人指使——意料中事。他们集中攻击万彩云，绝对早知她毫无自保能力。
　　不愿为自己找借口。我生存，只为保护羿——包括他重要的人。失职就是失职，无需推卸责任。
　　万彩云受伤了，左手脱臼。在离医院近一小时路程的情况下，我就地替她把手臼拉回原位。她痛得当场昏了过去。难得，看到羿狂乱的模样。他是真爱万彩云的吧。
　　可，他忘记了，若我不赶快采取行动，万彩云的手会从此癈掉；他也忘记了，受伤的不只万彩云。没有惊动任何人，谕替我把左腿骨接好了。
　　担忧。我将消失整整三天。羿安全吗？谕说，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但……没关系吧，万彩云就是羿的一切……

　　八月一日，晴
　　订婚典礼在今天举行。
　　身为伴娘，我是大小事项的总负责人。傍晚五点正，会场一切准备就绪。
　　该高兴的。迷途一时的羿，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
　　在交换订婚戒指的一刻，万彩云亮得像个天使——或一位圣洁的女神。
　　光芒映照下，现出一个黑暗丑陋的艾文。一双手，染满血腥和罪恶，是想伤羿的人所流的血，为保羿地位的不择手段。
　　一个配不上羿千万分之一的邪恶女子……

　　八月二日，雨
　　从不知道，「迷惘」会是我的情绪之一。
　　踏出医院，天灰了、云密了、风起了，雨——也下了。
　　在我腹中，一个不应存在的生命正努力长大着。
　　我的表情一定很坏。因为，那位医生暗示加明示地表示，他提供人工流产服务。
　　堕胎吗？不错的提议。至少，我肯定这个世界只会为孩子带来痛苦。因为，「他」是不应该存在的，「他」来自于一个错误。
　　我发现，原来我也有心。我以为，「它」早已死了。但，「它」告诉我：「它」好痛。
　　天……我在为这个未成形的生命心疼！
　　于是，我，艾文，坚强独立的「铁娘子」，将负起一个新生命的青任……

　　八月三日，阴
　　将要离开台湾。这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
　　这个，有羿存在的地方。
　　艾飞极不谅解。
　　可笑。他，向来盼望着我离开左家那天的来临。如今，愿望成真了，他却要我「三思而后行」。
　　而方极谔，竟是直接一句「左羿毁了你的一生」。
　　他们，太天真。艾文要做，没有人，没有人能阻止。
　　谕笑说，羿将成为极的「仇人」。
　　恩、怨、情、仇，没有分别了。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了。
　　艾飞问：「那么，你以后要怎么过活呢？」
　　呵，他还是有点了解我。毕竟，我们同父同母所生。以往，羿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生命、我的一切一切；如今失去寄托，难怪他认为我无法生存。
　　但，他不知道，不知道有一个生命将诞生，与我骨血相连……

　　八月四日，晴
　　接到通知，万彩云被绑架了。对方宣称，要我「拿命去换」。
　　矛头直指向我。事实上，是我疏忽了，不该认为之前的袭击早已撤退。他们只是养精蓄锐，准备作最后一战。
　　我欠羿的，也许沉重得，我一人的生命不够还，得加上孩子——我与羿的骨血。可……那只是在我眼中。对其他人——甚至羿而言，孩子只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应存在的生命。
　　或许……孩子与这世界无缘。我，会尽母亲的责任，伴着「他」下黄泉……

　　八月五日，阴
　　日期已确定，是明天。
　　今早，我到左家见羿最后一面。管家挡驾，理由是羿不愿见我。但，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左家。那些人，阻不了我。
　　羿在书房。他，正拿着一瓶烈酒；他，已喝得酩酊大醉。
　　酒瓶全破了，碎片散布于书房每个角落。
　　我踏着碎片走过去，玻璃碎片刺进了足。但，没有痛。大概……早已麻木了。
　　看着羿。我赌，赌羿对我有一点点情。结果——
　　他大吼大叫着要我离他远远的，也离左家远远的。否则，他说他怕自己会失控把我活活掐死。
　　但我想，死在羿手上，是我最大的奢求。
　　我输了。输掉了羿、输掉了孩子，也输掉了自己……

　　＊　　＊　　＊
　　艾飞猛然把本子合上。
　　他闭上双眼、背靠在冰冷的墙上，试图让心内的难过平息、淡去。
　　艾文……这傻瓜！在昏迷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到底，她受了多少苦？记得在艾文宣布她将离去的消息时，他问她「为什么」。当初，艾文没有回答，但向来冰冷的眼神，竟闪过一丝悲痛。
　　他是不明白的，更加企图说服自己：那只是幻觉。可现在……他总算明白了！想来，艾文是在为腹中胎儿悲哀吧！
　　想到这儿，艾飞不禁一叹。手一用力，把怀中的本子抱得更紧。他这个妹妹，到底是什么怪物？艾飞从不知道，人类竟有如此可怕的承受力。
　　或许……是因为爱太深吧！艾文爱左羿那混蛋，早已远远胜过她自己的性命。自小到大，艾文眼中只有左羿。别以为艾文有多重视他这个兄长！艾飞敢打赌，若有一天，他挡了左羿的路，艾文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他，把他当作木材来砍。
　　这是——这是爷爷和艾文这种人的悲哀吧！天生一颗冷硬的心，做事不择手段，遇父杀父、遇佛杀佛。可是，冥冥中，好像有一个人是注定生来克他们的。如奶奶对爷爷；又如左羿之于艾文。
　　在艾文短短二十五年的生命里，除了左羿，真正让艾文动过情的，就只有晞儿了。一个存在于她体内的生命，是她生命的延续。
　　也正因为这一点，艾文才会更加痛苦。她非常明白，「私生子」的身份只会让孩子抬不起头来——而身为左羿的私生子，命途又更加坎坷了。但，她是爱着孩子的，即使「他」只是一个未成人形的胚胎；即使「他」来自一个不该发生的意外。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爱啊……
　　这就是艾文最苦的地方了。她明知孩子不能留，却又深深爱着孩子。所以，她痛苦、她无奈、她悲哀。于是，她选择与孩子同归于尽，伴着孩子走上黄泉路。
　　一个只能在黄泉路上尽母亲责任的母亲！
　　艾文一向是个不喜欢表达自己的人，而且这也不是她众多才能之一。但，在他所看的几篇日记里，艾文一再提到了「错误」和「不应该存在」等字眼。可见，艾文内心的矛盾有多强烈。
　　性格这么强烈的人，注定拥有悲哀的一生吧！或者说艾文性格刚烈，有许多人会觉得不可思议。刚烈？天知道他从没见过比艾文更冷若冰霜的人。但，像艾文爱得这么疯狂的人，他也没有见过。这就是「刚烈」的真意吧。不是最无情，就是最痴狂。
　　感情放得太深了。在艾文和爷爷这种人而言，他们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投入的，投入到义无反顾的地步。因为这样，他们被伤害的机会更大。受伤了，也伤得更加深。
　　或者……这样说吧！正常人用「心」来爱；而他们，却是用「生命」来爱。被这种人爱上，是「福分」也是「不幸」。
　　他们的爱，是一个无法摆脱的包袱。除非能够报以同样深厚的爱，否则，那份情会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
　　艾飞自知不是这一类人。从昔日到今天，他对左羿有很深的成见。因为，他是艾文的哥哥，一个深爱妹妹的哥哥。倘若今天他是左家人，可能就会觉得艾文一直都只是在自找苦吃了。从一开始，他的立场就不够客观。但事实就是事实，他是艾文的兄长，不容改变。一直以来，他不曾企图说服自己退出战局。
　　气归气、恨归恨，艾飞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就算怎么怒，他都不曾失控到真正伤害左羿。每一次，当他有杀左羿的欲望、继而退缩时，「艾文不会原谅」总是一贯的借口——是艾飞给自己的借口。
　　抬手，艾飞看着眼前的白纸，和艾文苍劲有力的字迹。他站起身，直觉地想把本子塞回原位。但心念一转，手又退回，艾飞犹豫了。
　　这几页，应该算是最残忍的吧？左羿的订婚、证实怀孕到万彩云被绑架，每字每句，都能看到艾文的苦。
　　艾飞相信，总有一天，左羿会发现这些册子的。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了，又何苦再增加生者的痛苦？那七个月中，他把左羿的悔恨和心疼看在眼底。在艾文的遗体被送去火化之前，亲友都去见艾文最后一面。艾飞清楚地看见，左羿流下了不轻掸的泪水。
　　就让晞儿有个完整的成长环境吧。有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或许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这些，都是艾文从未得到过的……
　　艾飞一愣，随即浅笑。啊，他又在为自己找借口了。其实，他是在可怜左羿。但……又有何不可呢？
　　把心一横，艾飞仔仔细细地把他看过的那几页撕去，不留半点痕迹。然后，他将那几张薄薄的纸折叠起来，掏出袋中艾文所给的火机，把纸燃着，再将它们放在本来作装饰用的水晶烟灰缸中，看着纸张化为灰烬……

　　——你该庆幸，你不像我。哥。
　　——不要轻易说出一个「爱」字。记住：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知道你不抽烟。但，这个火机，送你。用途？当你想遗忘一些东西的时候，可以一把火将所有证据烧掉……

　　是的，烧掉，烧掉！艾文演出了一个悲剧，影响了无数人的一生。那么，就让这个悲剧随着艾文的离世而完结吧！把记忆都烧掉，让一切化为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