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禾秀》公子维玉

18、第七章（4）

　　今日好鱼颇多，郑七把船划到南湖南边，酒楼饭肆聚集处。女儿阿郑叫卖几声，陆陆续续有伙计从不同的饭店出来看鱼、采买。
　　阿郑埋头把客人挑好的鱼捉进桶里。她还惶恐地想这刚才偷听到的父母的话，险些把鱼掉到河里。郑七提高声音说了一句：“眼头木屑（呆头呆脑），侬心思在啥场花！”阿郑的眼泪就险些又掉出来啦。
　　除了采买鱼虾的伙计，有些路人也来围观船上那只肥大的鳖，议论它该被做成嫩冬瓜煮鳖裙，还是小鸡元鱼羹。然而出乎意料，这鳖却是被一群闻讯而来的书生买下，说要把这“水族灵物”带到精严寺听经、四月初佛诞日再放生了，为染病的皇太子积福。
　　书生们嘱托郑七划船把鳖送到寺去。郑七把今天赚的钱数了一遍，高兴地打了一碗黄酒喝了，才带上笠帽，冒着飘起的丝丝细雨，把小船划进南湖，“吱呀吱呀”往北边精严寺的方向出发。
　　除了七岁那年在白苧桥边看过戏，阿郑就没来过南湖，父女俩多数只在莲灯坊一带卖鱼。
　　南湖一带，算是嘉兴最繁华的区域，岸上布庄酱坊银楼米铺林立，湖上大小船只来来往往。
　　“卖花担上，来买一支春欲放——木香、绯桃、棣棠，香梅、紫笑、金雀儿——”
　　“正宗辽东马肉肠、高丽栗糕、野鸡撒孙——”
　　“竹外花迎佩，溪边柳笑眉。春随流水远，日度锦云迟……”
　　叫卖声、谈笑声，还有一艘艘游春画舫上文人佳客的吟咏声，不绝于耳。
　　阿郑从船篷下往外看，恰好小船靠近一艘精美的画舫，近到能看清船娘给客人端上现做的翡翠蟹斗、青虾卷、藕粉火腿饺、虾玉鳝辣羹、瓠子羮、梅花糟鸭、蜜汁火方……
　　喝过酒的郑七话也多了起来：
　　“……小囡，侬瞧这南湖上的船，多伐？阿爹年轻的辰光，湖上营生的船比这还多哩，密密匝匝的，有卖羹汤、时鲜水果、时令鲜花、糖狮儿、鸡鸭、湖海蛰、螺头的小筏，有专载贾客阿姊、荒鼓板、烧香婆嫂、扑青器、唱耍令缠曲的小脚船，还有撇网鸣榔打鱼船、放生龟鳖螺蚌船……那辰光没有宵禁，嘉兴的夜市热闹得很！——噢哟，小囡，侬偷白糖咯？”郑七指指女儿的头发，笑。
　　原来阿郑看画舫看得出神，头发上不知不觉沾了一片雨珠。郑七笑呵呵地取蓑衣给女儿披上。
　　由于酒劲，他划船有点晃晃悠悠的了。
　　“我方才讲到……哦，讲到夜市。侬姆妈在侬这个岁数，就跟着侬阿公阿婆，在这南湖上撑船卖酒。伊最爱上元灯节，因为上元夜市散后，伊可以上街去捡拾哀些有钱娘子不小心挤落的珠花。侬姆妈小辰光交关好玩，碰上湖上落雨，伊等着雨变得小了，就跑出船头指着天空叫一声‘停’，雨就恰好停下，伊能笑半日哩。”
　　阿郑双手拉着蓑衣边，想起姆妈那刻着愁苦的脸。姆妈怎么会笑呢？
　　“……侬阿公时常打侬阿婆，也打侬姆妈同六个小舅舅……”
　　“……侬不晓得侬还有六个舅舅罢？当年，侬好婆（奶奶）就是盼着侬姆妈能像侬阿婆一样好生养，一口气生六个小官，才叫我娶伊。可惜，侬好婆都不曾瞧见侬阿弟出世就老掉咯……”
　　“侬阿弟是我俚家的命根，阿爹姆妈一日日变老咯，骨头就要打鼓咯。往后就靠侬这个做姊姊的，来扶持侬阿弟。侬记好。”
　　“侬今日为啥懊懊糟糟的？因为今早唱戏被阿爹骂了？阿爹是为侬好，若是被人传出去讲我俚家有个唱戏的细娘，我俚脊梁骨要被人戳烂。侬要懂事。”
　　阿郑默不作声地听到这里，终于开口：“为啥演戏要被人瞧不起？”
　　郑七被问得呆了呆，半晌才道：“……为啥？啥为啥？人人都瞧不起伶人。大家都一样。而且历来都如此。”
　　人人如此、历来如此，这个回答没有让阿郑信服。
　　郑七又想了想，才说：“好像听说书人讲过，从前有个皇帝，宠爱伶人，让伶人做官管理国家大事，最后国家亡了。侬讲，伶人是不是可恨？是不是祸害？”
　　阿郑小声道：“终究怪皇帝让伶人做官哪。”
　　郑七大声道：“驳口驳舌！是伶人先迷惑皇帝，晓得这叫啥伐？叫……叫‘色艺事人’。一旦迷上了伶人，就不会干好事体咯！”
　　郑七随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首饰行：“苦岑婆婆的新妇的阿弟，就在哀个首饰行学徒，伊想学铺翠，至今连根翠鸟毛都不曾摸过。师傅讲，学徒要做杂活满三年，才让伊上手；侬陆伯伯、陆婶婶给人修伞，手上尽是竹刺戳的疤；即便是‘倾脚头（倒粪桶的）’，都是靠流自己的汗、出自己的力，吃自己的饭！哀些伶人呢？靠着露个脸、唱个小调，供人消遣调笑，这叫不劳而获嘛。戏台下万一被达官贵人看上，还不晓得是福是祸。”
　　当时的人基本都和郑七一样，认为演艺技艺是“技之最下贱者”，伶人也被视作和娼*妓相仿的玩物，曲艺方面的才华得不到应有的承认，反而很容易被异化为以色侍人。
　　阿郑听了父亲这番话，有些难过。《赵贞女蔡二郎》里赵五娘那么贤良、《冯玉兰夜月泣江舟》里的冯玉兰那么勇敢、《杀狗劝夫》里的杨氏女那么机敏，（而且她们的扮相都很漂亮）演这些角色的伶人怎么会是坏人？而且在看这些戏剧的时候，每当反面角色受到惩罚，台下的大人就会对孩子说：“瞧见了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勿要做坏事。”戏剧不是在教我们做好人吗？怎么喜欢戏反而就不做好事了？
　　阿郑还冒出一个念头：阿爹恁般讨厌白员外，据说白家开了瓦子，白员外也喜欢看杂剧。如果伶人能让白员外做坏事，被官府捉起来，阿爹就高兴啦。
　　不过她不敢开口说。
　　船至南湖北岸，绕过一棵皂角树，又在河中前进一段，郑七停船招呼女儿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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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注意！警告警告！
文中郑七喝酒后划船纯属剧情，请勿模仿！酒驾危险！醉驾危险！亲人两行泪！
不要酒驾不要酒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