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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七章(3) ...

  •   阿郑和阿田讨论着刚听到的新词“四等人”,到底没明白是啥意思,话题渐渐又转移到她们自己身上。
      阿田道:“……明日如果不让看船,以后不晓得还能不能去。姆妈同我六婶这些天一直在讲,要不要给我缠脚。六婶讲,世道变哉,如今不论北方南方、有钱没钱,越来越多囡囡都缠脚了,我敢不缠,往后婚嫁会被阴干的。还讲缠脚越早越好,否则骨头就硬咯——阿姊,缠脚痛不痛?”阿田看看阿郑的脚,抬起头问。
      阿郑埋头洗着尿布,扁扁嘴:“交关痛的……”
      她想起刚缠脚的时候,每天夜晚,她躺在床上,脚上的剧痛让她无法入睡,她曾听着窗外雨点滴答声,心里乞求雨快些停、时间快些过,好熬过这一夜;她曾听着门外河水的哗哗声,挠心挠肝,真想一把扯掉那裹脚布,把脚伸到冰凉的河水里泡个一整夜。她忍不住了,啜泣着推醒姆妈。郑七嫂便轻轻托起她的脚,放到窗户边,让夜风吹吹双脚,让女儿舒服些。姆妈轻声说:“扫把星勿学姆妈一样大脚板。”手轻轻摸过阿郑的头发和脸,阿郑感觉姆妈的手心粗粗的,但是很暖,“……痛正好。收收骨头(收心),勿要到处乱走。侬也长大咯,只待在家里织布罢——哎,侬为啥总学不会织布呢……”郑七嫂烦恼起来,嘀咕好几句才睡下。
      “……交关痛,我夜夜哭。”阿郑告诉阿田。
      “恁痛啊?个么侬为啥还要缠?”
      “为啥?嗯……姆妈叫我缠,我就缠;姆妈叫我不缠,我就不缠……”阿郑发现自己也说不清。原来只是听姆妈的。阿郑早有感知,郑七嫂不会像喜欢弟弟一样喜欢自己,潜意识里,自己要听话,就怕姆妈更讨厌自己。
      阿郑绞尽脑汁,又挤出一个理由:“姆妈的脚很大,和阿爹的脚一般大。我很怕姆妈打我骂我。陆婶婶的脚没有姆妈大,但不曾缠。陆婶婶讲话和气,衣服香香的,伊做的乌米饭里面会加桂花。我还识得一个好心阿婆,脚是缠小了的,伊送我俚家米粉和好看的布,赞我‘有骨头不愁长肉’,人很好的。”
      “嗯,就是说,脚越小,人就越好?”阿田蹙着眉。
      “呃……嗯!”阿郑心虚地点头。其实她也不太明白,不过面对着她人生中第一个崇拜者,她绝不能表现出不懂的样子。
      “难怪六婶讲,越来越多的小囡开始缠脚了,缠脚真的好。姆妈讲,以前有钱人家的娘子才把脚缠小,穿上绣鞋交关好看。嘻嘻,我俚也要同有钱的娘子一样了呢。”阿田高兴地把手上的扯铃扯得呼呼响。
      阿郑一边拧干尿布,一边说:“阿田,侬若是缠脚痛了,就叫侬大哥来寻我,我演剧给侬看,侬勿怕。”
      她看着河岸边如烟的柳和杏花,形成了一片好看的浅绛新绿。曲桥圆洞下船只往来。听着花间叶底,不时传出雀鸟的啁啾。远远近近曲曲折折青青幽幽的小巷,错落响着织布声、推石磨声、小童哭闹声。在阿田钦佩的目光中,阿郑唱起了《庆东原》:“对人娇杏花,扑人飞柳花,迎人笑桃花。来往画船边,招飐青旗挂……”
      “好听,”阿田拉住阿郑:“个么,我俚先讲好?到了我缠脚的辰光,侬先过来唱了,我再缠。”见阿郑答应,阿田笑道:“可惜我三表姐不识得侬,否则,我姆妈同六婶,也不用一提起表姐就摇头咯。”
      原来阿田的舅舅姓苏,一家在崇德县卖湖羊,苏家有六子三女,幼女对缠足反抗最烈,缠一次拆一次,有一回还半夜拆掉了裹脚布溜出家门,第二日人们在芦苇丛里找到她,她把双脚深深踩进泥浆里,睡得正舒服呢。
      阿郑骤然听说,有个遥远的女孩做了自己想做没敢做的事,感到奇妙又有些羡慕:“伊被人捉回去,后来呢?”
      “舅舅打了伊,打完又缠了脚,伊又拆。后来有郎中讲,个样缠缠拆拆的,损哉骨头,再缠下去以后表姐就瘸咯。表姐也对舅舅舅妈讲,不缠脚后果怎样伊有数脉(心里有数),无论如何,伊都不怪父母。舅舅舅妈便再也不给三表姐缠脚了。”
      阿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女孩,也没想过孩子竟能反抗父母。刚才虽说和阿田扯了一堆缠脚的理由,但毕竟缠足惨痛,阿郑不由自主羡慕这位苏家表姐,觉得苏家表姐简直像《碾玉观音》里那位勇敢的璩秀秀。
      “我姆妈同六婶,一提起三表姐就摇头。我舅舅得了背疽,眨眼花光了卖湖羊一年的钱。舅舅家要卖脱三表姐,可是人牙子一来,就要瞧三表姐的脚。一见三表姐是大脚,人牙子就讲,这不是个齐整细娘,出脱的价钱要低些。”
      听到这里,阿郑的眼睛突然瞪得圆溜溜的:“人牙子卖细娘,要看脚?人牙子真的讲过‘不是个齐整细娘’?”
      见阿田点头,阿郑似乎想起了什么,呆住说不出话了。
      思绪纷乱的阿郑,不记得和阿田是怎么告别的,她抱着竹筐走到家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小弟弟的咕囔:“呜……妈、呜……妈”——他昨天刚学会的第一句话。阿郑看不见屋内,却能想象小弟被母亲抱在怀里、用小手摸着郑七嫂的嘴唇的情景。
      屋里又传出郑七的低语:“一个是养,两个亦是养……勿要哭出胡拉(哭丧脸)咯。”
      安静了一会儿,郑七又说:“明日来接人,今日牙婆就出事。我又今日被告知白坊正免哉我送鱼的差事,收成又好。怕是老天不准我俚卖,我俚勿要违背天意。”
      郑七嫂小声:“讲不卖就不卖咯?哀个姑太太,若是遣人来讨定金同米面,怎的出豁?”
      “……以后不用给姓白的送鱼,日脚会越来越好的,能还得起的。哎,不卖伊,就要管好伊。桑条从小压,人要从小教。勿要再让伊在河边学伶人!”
      屋外,阿郑无声地、慢慢把头埋到竹筐里。
      直到听见郑七嫂念叨着“洗尿布洗恁久”向屋外走来,阿郑才抬起头用力抹了两把脸,向母亲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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