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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七章(5) ...

  •   郑七让阿郑带上笠帽挡雨,一起把鳖抬上岸,走片刻便可到寺。
      杨柳弄一带不似莲灯坊河道交织,反而相对平坦,大街开阔。看了此处林立的店铺,谁也不会再疑惑为何嘉兴会被赞“生齿蕃而货财阜,为浙西最”。
      “都来瞧一瞧——泉州港来的银丝帽、珍珠伞——”阿郑被一阵响亮的叫卖声吸引,她腾出一只手抬了抬帽沿循声看去,见一个聚集了不少人的铺位,其中有几个衣袍奇特的高大背影十分瞩目,其中一个恰好朝阿郑这边转过身,只见他眼窝深陷,还有一个鹦鹉嘴一般的勾鼻子。阿郑吓了一跳,连忙垂下头不敢看。
      恰有两个轿夫抬着轿,与阿郑父女同向而行。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打着青伞跟轿,
      他见阿郑缩着脖子的模样,笑着招呼阿郑:“你害怕蕃客?”
      郑七听了,也朝人群看了看:“我俚是南人,渠侬是色目人。大鱼吃细鱼,细鱼吃弯转,怎的不怕?”
      书童听了郑七这俚俗的话,噗嗤笑出声。
      走在后头的轿夫探了一下头,招呼郑七一声:“老哥讲的不是没道理。那些色目人生得牛高马大的,万一相争起来,我俚绝无气力还手,只有挨打的份。所以还是躲远些,由着渠侬嚣张去罢。”
      “话不是这样讲的,”走在前头的轿夫嘿然,“这可不是有无力气打斗的事,而是人人都晓得真打起来会如何。蒙古人、色目人即便殴死汉人,只需付点烧埋银,要是反过来……嘿嘿。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租我俚轿子的人都调侃,说蒙古人、色目人是一二等人,而汉人和南人是三四等人呢?”
      阿郑歪过头。她想起今日遇到的卖螺的兴宝叔,也是用这种暗藏厌恶又强颜欢笑的语气,吓唬她和阿田:“……坏乞丐要取细娘的心头血做成胭脂,卖给北方的有钱女人。没法子伸冤哩,我俚是第四等人,四等人侬晓得伐?……”
      原来人是分好几等的,自己、阿爹、兴宝叔,还有抬轿子的叔叔,都被更高等级的人压着,大家似乎都很怕那些一二等人呢……她怯生生地,又偷瞄了那几个蕃客一眼。嗯,生得果然奇怪,难怪叫人害怕。
      那书童觉得眼前这个怯生生的渔女有趣,便低声对阿郑道:“勿怕。他们只是形貌不同,但不论何种人,皆有善恶贫富,不可一概而论。我们先生说,即便是所谓的一等人,也有过得困苦,同汉人贫民一般被典卖的……”
      “轿里是位秀才罢?”郑七盯了一眼在跟女儿搭讪的书童,提高声音问他, “要去啥场花呀?”
      那书童被问到了,嘴快地回答:“我们家先生,听说精严寺来了一只水中灵物,将听经放生为皇太子祈福,故往精严寺一观。”
      “哦哟,侬讲巧不巧!”郑七听的笑了,“正是我今日打到的大鳖,现正要送到寺里去!”
      一时,轿里的先生不顾纷飞的雨丝,忙叫书童打起帘子,伸出头来看。两个轿夫也热闹地说起笑来。
      郑七乐呵呵地说:“我俚坊的白员外,也在替这位皇太子祈福哩。先生,看来皇太子板定是位英明的储君罢?伊做了啥善事?”
      “这,”那先生被问得怔了怔,才笑答:“皇太子自幼就师从大儒,必施行仁政礼治。”
      “……哦,哦。”郑七虽疑惑,却也连连点头。阿郑的目光在先生白皙的侧脸上定了半晌。这位先生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与她平日接触的父亲、陆伯伯等人人截然不同,也就只有同巷的尹秀才有些相似,不过这位先生似乎更亲切些。阿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对这位斯文的读书人,生出一种奇怪的羡慕。绝对不仅是羡慕先生和书僮身上精细整洁的衣服。
      不多时,精严寺便到了。说明来意后,郑七和先生主仆被僧人带入寺中,阿郑和两名轿夫则在寺外屋檐下躲雨。
      阿郑搓着帽檐,正在惊叹这边房子的墙壁洁净,不像鹅溪巷的屋子一样铺满青藤,耳畔传来两名轿夫聊天的声音,在谈论刚刚乘他们轿子的任先生。
      方才走在轿子后头的年轻敦实轿夫撇嘴道:“……侬往常不是最讨厌读书人,说凭啥儒户就可以免当差役?为啥对哀个任先生恁般客气?”
      “……任先生是个好人啊,”另一个年长些的轿夫感慨道,“我家小崽子,有一次溜到菊坡书院里厢,趴勒窗户上偷听。任先生发现了,不仅不赶伊走,还招呼小崽子进屋坐着听。那日,我同我大哥去书院给任先生赔罪,讲,我家小崽子添乱啦,笨蝎烂蟹,听勿懂课,我俚家也给不起今日听课的钱。结果,任先生讲,可别恁般想,有人肯来听课,伊就高兴。只要孩子肯学,伊不收钱……”
      阿郑被轿夫的话吸引了。原来刚才那位任先生和巷里的尹秀才一样,也喜欢教学生。她不止一次看见过,尹秀才好不容易凑齐一院子孩童,给他们上课的场景。记得有一次教的是下棋,放鹅娃田顺顺用棋子去塞其他小孩的肚脐眼,尹秀才那气急败坏的模样,阿郑如今想起来仍差点笑出声。
      敦实轿夫听得翻白眼:“侬一个抬轿的,还想叫小官念书?”
      年长轿夫瞪他一眼:“我感动,是因为任先生一番心意,心意,侬晓得伐?我同任先生讲:‘小崽子不给钱又白听,不好意思,况且,我俚家世世代代都是靠抬轿饭吃格,读书就不是我俚家的事。我十三岁就出来抬轿,补贴家用。小崽子都养十年咯,该赚钱咯。’任先生难过极了,最后还是留小崽子在书院听哉几日,小崽子如今晓得写一二三四,回家来可以帮手记账,我还是感激先生的。”他说着,憨笑起来。
      “哎,”敦实轿夫沉默一会,有些神秘地用手肘碰碰搭档:“侬勿怪我讲话弗绕头哦,任先生这辰光,也是六月里穿棉鞋——日脚(日子)难过罢?”
      “啥?”
      “听讲,原先在菊坡书院念书的小官人,大多都被接回家,再不来了。依我讲,不会是菊坡书院招不到学生,才拉侬家小崽子去的罢?如今许多书院都做不下去咯。科举都不办了,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啥用处?”
      年长轿夫被问住了,半日,才望着雨幕嘀咕:“还是吃抬轿这行饭稳妥,读书如今没出路咯。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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