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9、不必当真

　　海氏立国以来一直与东齐关系良好，保有五岁一朝贡的传统，名义上是朝贡，实则是以瀛洲岛上的各类珍奇异宝，换些岛内稀缺的米面杂粮。所以瀛洲贡船堪称宝船乃世所皆知之事，为防各类海盗及别有用心之徒，这艘海氏王船也就愈发坚固雄壮，时至今日，已有“海上桓公，霸而不侵”的美誉。

　　翌日酉时三刻，海安澜身着外廷司官吏服饰，登上了专属于海氏王族的八宝铠甲号，船长乃年逾三十的外廷司掌簿岑璜。
　　这是瀛洲岛国唯一的一艘铁甲船，七桅十二帆，三层甲板共配有两百三十六台重型强弩，船头、船尾及要害处皆包有铁皮铠甲。

　　十二张五色锦帆璎珞随风飘扬，长鸣号角也掩不住烈烈之势，船头金角与残阳争辉，岑璜带头以十二牛头并九对鹿角告祭祖先，海安澜夹在其后的众官吏中，随众人对着埋骨深海的历代先祖虔诚三拜，心中时而是身负重任的沉重与忐忑，时而是对未知的彷徨与期待，诸多情绪激荡在胸口，又被海风吹得睁不开眼，整个人如在梦中。

　　三炷香燃尽后，码头所有官船、民船纷纷让道，八宝铠甲号在众人目送中，俾睨群雄般缓缓驶出了港口。

　　就在八宝铠甲号扬帆入海之时，百里外的海上，晏伯空正枕着手臂躺在“白鸽号”的甲板上，默对夕阳。向来没心没肺的晏大少，此刻心里有点迷茫。

　　他本生性达观之人，自幼又顺风顺水，是以听到王后托他助海倾倾借兵一事时，心里只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随着船行一日一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形势严峻。正如他安抚海倾倾时说的话，她要救弟弟，他也要救爹娘。晏平虽然性情温和，但骨子里也是有气节的人，若任由楚云合坐稳摄政王的位置，晏家危矣。

　　晏伯空难得忧郁一次，面上沐浴着早已没什么温度的阳光，海浪轻叩船舷，甲板轻轻晃动着，仿佛时光都在此放慢了脚步，然而再怎么慢，终究也有到东齐的一天，该面对的终究要去面对，晏伯空毫无头绪，黯然闭上了双眼。

　　不多时，海倾倾走出船舱，悄然来到晏伯空近前，以为他在打盹，小声嘀咕道：“太阳都要落完了还在这晒着，当自己是条咸鱼么？”
　　晏伯空勉强睁开一只眼，瞥了她一下复又闭上，动也未动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晒太阳？”

　　“那你在做什么？”
　　晏伯空随口道：“神游太虚。”

　　海倾倾皱眉：“有区别么？”说完心下歉疚起来，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来瀛洲臣民都被自己那国王老爹带得神神叨叨，不太正常，海倾倾心道罪孽啊，摇头一叹，在旁边盘腿坐下，以手托腮地望着他，几番欲言又止，似有些棘手之事。

　　晏伯空睁眼看了看她，无奈起身，笑得颇为慈眉善目：“我尊敬的公主殿下，您又有什么心事了？有话咱好好聊，千万别再玩刀了。”

　　海倾倾白了他一眼，抿着嘴挪着屁股转过身去。晏伯空一笑起身，与她并肩而坐，耐心等她开口。半晌，海倾倾一叹，一脸严肃道：“是有一事，我们得事先讲清楚，就是……临行前王后说的话，不可当真。”

　　“啊？”晏伯空一愣，“王后的话不可当真，那我们为什么跑出来？”
　　“不是，”海倾倾忙摆手，“我是说……那个……不可当真。”
　　晏伯空愕然，抬手挠了挠头：“什么那个，哪个？”
　　“哎呀……”海倾倾一脸纠结，万分后悔提起这茬，“她不是说了两件事么！”

　　晏伯空见她低着头一脸懊恼，两腮红得像天边的淡淡晚霞，竟是格外动人，不禁心中一荡，绮念还未成形便寻思过味儿来，噗地一下笑出声来，笑了两下又见海倾倾正对自己怒目而视，忙收住几要控制不住的腮帮子，干咳了两声，道：“我知道王后那是急糊涂了，本来也没当真，不过……嗯……”晏伯空话说一半开始吞吐起来，隐约有点后悔，好像也没必要把话说死？“要不……”

　　海倾倾一听还有转折，忙打断道：“那就好，我就是这个意思。”说着爬起来就向船舱跑去。
　　“喂……”晏伯空站起身，本想说“要不等我们回瀛洲再说”，奈何海倾倾的反应让他有点尴尬，立在原地讪讪一笑，原本的忧思也减轻不少。

　　话说开了，二人相处反倒开始别扭起来，海倾倾干脆处处避着晏伯空，二人甚少见面，如此又过了三日。
　　海倾倾嫌白日里阳光晒人，便每日日落时分出来活动。这天，日头将落未落时分，海倾倾刚在船舱中冒出头，就见晏伯空与贾云二人猴子般地在挂在桅杆间荡来荡去，甚感滑稽好笑，不禁走了过去。刚想开口问他们在做什么，却被眼前的一幕吓愣在了原地。

　　只见后方海域驶来一支船队，十二艘海船渐成月牙阵，徐徐逼近，气势不小，貌似有点来者不善。甲板上众船员也陆续跑去船尾张望，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怎么像是海狼卫？”

　　海倾倾闻言心中一惊，海狼卫队是瀛洲岛国最精锐的水军，一向由楚云合执掌，现在突然出现在海上，自然是冲着自己来的。晏伯空跳了下来，一边跑向船尾，一边挥手示意海倾倾快进船舱。海倾倾十分听话地躲了进去，瞬间缩得连影儿都不剩。

　　海狼卫队航速甚快，最中央正是楚云合的海狼号，有数面血红旗帜上下翻飞，好似在比划着什么信号，晏伯空不常出海，没辨认出来，忙问身旁船员：“他说什么？”
　　那船员道：“让白鸽号停止航行。”

　　晏伯空闻言一声冷笑：“有毛病啊，他让停就停？给我加速前进！”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驻立不动，眼神木然地看着晏伯空。方圆千里的海域，没有船只能逃过海狼卫队的追捕，此时加速前进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船上皆是出海老手，除了晏伯空这个愣头青外，没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此刻，晏伯空对上众人眼神，心沉了沉，也明白了。

　　然而晏伯空没有选择，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停在此处，但他一个人操纵不了白鸽号，正尴尬间，贾云站了出来，大声对众人道：“海狼卫是很快不假，但白鸽号也不是吃素的，哪有一上来就束手就擒的道理？当初招募大家之时便已声明此行有危险，定金你们也拿了，现在反悔是不是有点不仗义？”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了片刻，半晌，掌舵手出面道：“我老胡可不想这么快认怂，我赞成前行。”说着回了自己位置，其他人见状，陆陆续续各归各位，白鸽号的航速顷刻间提到极致。

　　后方海狼卫须臾又靠近了些许，半月阵也渐渐呈收拢之势，白鸽号众船员顿时压力倍增，甚至有人开始手脚发抖，不一会儿就有人坚持不住，跳出来喊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吗？”

　　众人又陆续汇聚到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道：“就是，我们又怎知之前拿的是买命钱，我还以为晏少偷跑出去玩呢。”
　　晏伯空不禁望天翻个白眼，没有说话。

　　又有人接着道：“大将军要捉的是晏少，与我们何干？”
　　“只要停船交出晏少，大将军应该也不会为难我等小人物吧。”
　　“对对，立刻停船！”

　　晏伯空冷眼看众人七嘴八舌，心情竟很是平静。是啊，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卖命追随的呢？回头望了望继续逼近的海狼卫，依稀已能望见立在正中船头的楚云合。晏伯空心酸地发现，这大概算是楚云合第一次正眼看自己，如此说来，王后交给自己这个任务，岂不是在抬高自己？不禁自嘲一笑。

　　贾云见众人如此，无力阻止，只好提议道：“老大，要不……你乘小船离开？能躲一时是一时。我知道不远处有一片岛礁，只有小船能穿行其中，你在那里下船，多少可以争取些逃走的时间。”

　　船员中有人附和道：“是啊，晏少你先走吧，你走了我们再停船，唔，这是我收的定金，都还给你。”说着将自己的钱袋子递给晏伯空，晏伯空一笑，没有接过，只道：“累兄弟们为我犯险，确实晏某的不是，定金就当是给大家的赔酒钱吧。”

　　那船员犹豫片刻，将钱袋子扔在晏伯空脚下，一言不发地退开了。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将自己的钱袋放在晏伯空身前。晏伯空没有碰那些钱袋，无奈转身，对贾云道：“帮我准备小船吧。”说着又走近些，低声道：“等下去叫公主藏好，有劳你照应一段时间。”

　　晏伯空心中对海倾倾有些惭愧之意，却又别无他法，只希望自己能引开楚云合和海狼卫，帮她多争取些机会。
　　贾云还未答话，就听一人在身后道：“他不用走，我走就行了。”正是海倾倾从船舱中出来。头戴斗笠，包袱在身，竟是已准备好了。

　　晏伯空忙上前几步，低声道：“你别出来，我去引开……”
　　海倾倾不待他说完，径自绕开他，对众人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楚云合追的人是我，我走你们就安全了，此事与他无关。”

　　有船员不信：“你是什么人，能让大将军带海狼卫来追？”
　　“我？”海倾倾微抬了抬斗笠，淡然道：“我叫海倾倾，海兰齐长女。”
　　甲板上霎时一片安静。

　　片刻后，有人悄声向身旁之人道：“海……海兰齐，这名字咋听着有点熟悉呢？”
　　“你傻啦？那是老国王。”
　　“……”

　　见众人都不出声，海倾倾便对贾云道：“海狼卫快要追上了，你指个方向给我，我自己去找那片岛礁吧。”
　　晏伯空拉住她：“你疯了？”

　　海倾倾面上一片云淡风轻，轻声道：“谢谢你，只是这终究是我的事，没有必要非把你卷进来。”说着提了提肩上的包袱，催贾云道：“走吧。”

　　贾云未动，只拿眼请示晏伯空，晏伯空沉吟片刻，心乱如麻，不禁颓然闭上了眼，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气道：“她要走便让她走。”

　　海倾倾遂在贾云的指引下跳上备用小船，在白鸽号上众人愧疚的目光中，手忙脚乱拿起船桨，摇了两下不见功效，小船只在原地打转。

　　晏伯空转身，默默看着下方的小船转圈，而海倾倾不急不躁，一遍一遍重新来过，终于将小船荡离了大船，如一片落叶飘摇在水上。
　　贾云立在船边不住叹气，这样的小船在这茫茫海上，稍一遇到什么风浪便是葬身鱼腹的下场，不禁为海倾倾惋惜不已。

　　正叹息间，忽觉一人影一晃而过，正是晏伯空纵身自大船一跃而下，半空一个跟头，稳稳落在小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