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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天子宴(上) ...

  •   太和广场上的朝拜仪典结束后,各使团主副使被严宝来领至宣华殿晚宴。海倾倾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又戴着面罩,严宝来不禁对她多了几分注意。不过因为与之前的打扮过于迥异,严宝来只觉熟悉,却没认出她来。
      向小园隐约是众人之首,被推在最前面与严宝来同行,海倾倾低眉跟在其后,目不斜视,缄口不言,众人皆心下好奇,不解这女子是来干嘛的。

      不出一刻,众人小声谈笑之际已至宣华殿,殿内宫女正娉婷穿梭,香风习习,举止雅致如画。宣华殿布置一改之前太和殿的庄重严正之气,极尽奢靡绮丽之能事,似乎力图尽展盛世皇朝的另一面,让人目眩。
      琅玕雕窗珠悬玉挂,随风叮咚,珠光玉影满室生辉。梁柱上雕刻各色祥瑞及经传典故,水晶壁灯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馨香。殿中一方白玉水池,正中一眼喷泉,水柱扬起丈高,水池四周设有低矮的天青云母屏风,以隔绝四溅的水花。翡翠宝案列次而设,上置琳琅满目的四方菜品与瓜果。

      严宝来领众人入座后,两位皇子携手而来,陈仁熙温雅亲和,陈文甫俊逸超拔,二人皆华服绣冠,笑如春风,与众人招呼宛如旧友亲朋。海倾倾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见陈仁熙身后跟着一名侍卫,而陈文甫身后则跟着一名文士,正是陆济。
      海倾倾不禁略感意外,她之前私下接触过陈仁熙,知道陈仁熙之所以相信晏伯空的清白,全赖陆济担保,了解了大概情况后,海倾倾还以为陆济已经很难再得陈文甫信任,不料如今,陆济还能作为陈文甫唯一的随行人员,出席这等重要场合。

      那边陈文甫正同波斯使者谈笑风生,却忽然意有所感似地转了下头,朝海倾倾这边看来,海倾倾忙低下头,几不可察地往向小园身后挪了挪。陈文甫眼光一扫而过,只在向小园身上顿了一瞬,似乎没发现什么异样。陈仁熙抢先过来同向小园招呼,见海倾倾不敢抬头,随意寒暄两句便走开了。
      两位皇子招呼一遍重要属国的来使,便被严宝来请去了离龙案最近的上座,紧接着,元光帝在文俦的搀扶下再次露面,卸下了一身繁复行头,病容顿显。众人再次欠身行礼,元光帝笑容透着一股虚弱之气,微微点了一下头,便由文俦代言,感谢诸使远道而来。

      元光帝不能饮酒,略酌了几口便默不作声,将寿宴交给两位皇子主持。众人举杯共饮之后,一身西域胡服的龟兹使者当先起身离席,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话,道:“陛下容禀,外臣愿抛砖引玉,先献上我龟兹贺礼。”
      元光帝微微一笑,向文俦点头,文俦道:“龟兹使者有心了,既如此,不妨让大家先睹为快。”
      那使者道:“请陛下准许龟兹使团入殿内。”
      立即便有宦者高声去传:“召龟兹使团觐见!”
      不多时,殿外进来一队衣着鲜亮的舞者和几名乐师,乐师或抱琵琶,或携短笛,或缠腰鼓,正是闻名遐迩的龟兹白氏舞乐团,龟兹使者面带骄傲地道:“我王上特意新制一曲《伽罗》,恭贺大齐陛下寿辰,今日乃是此曲第一次在世间公演。”
      “龟兹舞乐天下绝,朕心慕已久。”元光帝终于笑着开口道,“烦请来使代朕谢过伊靡王。”

      语罢,舞乐起,持短笛的褐发美人乐师被围在中央,笛声初起似呢喃低吟,丝丝仿若起自心间,进而转为幽淡辽远,让人心境清空,却于中生出平和的喜悦,后部则有胡琴琵琶等相和,渐成隆盛华章,如潮汇涌,气势开阖。
      龟兹舞乐开始后便没停下,自动承担了寿宴的舞乐表演。而后滇黔使者献上一盘以各式名种翡翠拼制而成的三江地势图,匠心巧思不说,还申明了归顺臣服之心,元光帝神色看起来甚是欣悦,笑容畅快,人也多了几分精神。

      巴川使者进献的火树银花琉璃宝瓶让在场之人大开眼界,色泽饱满又晶莹剔透,工艺新颖精湛。北辽人送的是难得一见的一整张白虎皮,另有他国所呈的琥珀珊瑚、奇珍异兽,一时间殿内五色流光,异彩纷呈,祝寿宴成了赛宝会,众人皆兴致盎然,惊叹连连。

      然而就在大家争先展示己方宝贝之时,此次朝贺的发起方南越却出奇地安静,诸使亮宝的尾声,大家目光不约而同地朝那方投去,向小园不动如山地坐着品酒,看到什么都是一副淡然微笑的样子,戴面具的海倾倾仿佛已经神游天外,连气息也让人感觉不到,低眉跪坐的身姿如同木像。
      龟兹使者直言快语道:“这位向主使,你们南越带来了什么?早前就遮遮掩掩的,让大家见识一下嘛。”

      向小园心下暗叹,转头看向海倾倾,海倾倾深吸一气,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起身,至大殿中央站定,抬头直视上座的元光帝,一时思绪翻涌不止。这就是她为之跨越万水千山的最终目标,她是瀛洲公主的时候求一面而不得,如今合诸国之力才请动这位大齐皇帝公开露面。
      元光帝神色平和,眼底却有遮不住的漠然,对上海倾倾双眼的那一刻,元光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异样,又见她戴着面罩,不以真面目示人,心下不喜,不禁双目微眯,目光冷峻犀利起来,竟一时忘了让文俦代言,径自道:“殿上何人?”
      海倾倾又向前迈了一小步,似乎要将以往的艰辛一步跨过,我最终不还是站在这里了?当即轻轻一笑,淡然答道:“南越国使。”

      正坐在元光帝右首的陈文甫闻声一僵,望向海倾倾的眼中尽是惊讶,为了掩饰失态,陈文甫低头自己倒了一杯酒。文俦见海倾倾杵在那里,略感怪异,刚想问“你带了什么”,又觉这般提问不妥,那边龟兹使者已经善解人意地帮忙发言道:“你们带了什么呈上?快点快点,别故弄玄虚啊。”
      海倾倾视若无睹,依旧毫不回避地望着元光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紧不慢道:“我送陛下,千秋之本,万世圣名。”

      除了向小园,殿内众人皆愕然不解,转瞬便群情哗然,纷纷交头接耳,“她说的什么?”“好大的口气!”
      元光帝虽心头疑惑,却默不作声,面上喜怒不辨。海倾倾一手背过身后,一手朝殿外伸出,举止优雅,从容含笑:“劳驾诸位移步殿外,鄙人有几幅画作,邀诸位品鉴一二。”

      文俦以眼神请示元光帝,元光帝心下好奇她弄什么名堂,遂点头首肯,当先站起身来,文俦忙跟上搀扶,陪元光帝朝殿外走去,众人见状便也相继走出殿外,站在门口石阶上。
      殿外不见任何画作的影子,却不知何时多了一口大箱子。海倾倾众目睽睽之下走下台阶,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红色纸包,又按某种形状排列放置在大理石广场上,而后又从腰间锦袋中拿出一小根蜡烛,走向最近的宫灯,借火点燃了蜡烛。

      至此不少人都猜了出来,这一个个红色纸包应该就是烟花,果然,海倾倾举着蜡烛走进阵中,弯腰就要去引燃引线,却闻一人出声阻止道:“等一下。”
      海倾倾直起身,见陈文甫走下台阶朝这边走来,面如春风的神态半点破绽也无。海倾倾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背对众人的陈文甫眸光有些意味深长,开口却是若无其事地笑了:“这等危险之事,怎能让美人亲自动手,不如由小王代劳吧。”

      海倾倾仍旧不发一言,任他抢走自己手中的火烛,面无表情地退至广场一角,看着陈文甫亲自走进了烟花阵。元光帝眉头微皱,眼中似疑惑又似不悦,一旁却有使者打趣道:“昱王殿下果然如传闻一般,怜香惜玉得很啊。”
      众人纷纷大笑,元光帝也不好这个时候甩脸子拆陈文甫的台,苦笑一下便由他去了。陈文甫将烟花引线次序点燃,须臾,一团焰火鸣叫着冲向天际,当空炸裂,仿若一团红色牡丹盛开在金波之海,瞬间璀璨了整个夜空。海倾倾仰起头,面具下的双眸是深不见底的漠然。

      陈文甫点燃全部引线,便吹熄了蜡烛,站去海倾倾身旁,也跟着众人仰头望天,并趁众人注意力都在天上,且焰火噼啪作响一片喧嚣之时,轻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海倾倾目光落在他脸上,意态闲然地注视半晌,方才笑道:“你好像有点害怕?”
      陈文甫冷冷瞥了她一眼,不置一词。海倾倾继续望向被烟火照亮的天空,声音轻飘飘的,却无端透着股刺骨寒意:“昱王殿下放心,我目前还不能把你怎样。”

      陈文甫冷笑着将投向天际的目光收回,还未张口,便听后方人群一片骚动:“真的有画,是麒麟!”
      “麒麟昂首!”
      陈文甫不再纠缠,再次望向天空,却只来得及瞧上一眼,深蓝天幕上,一头硕大的火麒麟扬首啸天,通体鳞片赤金相间,张须怒目,威武传神,刹那间惊艳了众人。须臾,焰火渐渐缤纷四散,星星点点从空坠落,明亮梦幻。

      众人尚不及眨眼,紧接着就是第二波烟花冲上夜空,这一次是绿色荧光与银光相间,初起依旧是些花鸟山河等常见景象,渐渐又汇聚成一幅图画,一只庞大老龟出现在天空之上,甲背上还立着一只银鹤,一个沉着敦厚,一个清逸潇洒,竟奇妙地和谐共生。
      “这是白鹤玄武!”元光帝身边的严宝来惊叹道。

      白鹤玄武片刻功夫便蹈虚而散,第三波焰火随之而起。这一次仍旧赤金两色为主,四周点缀着五颜六色的斑点星火,陈仁熙摇着折扇,笑对元光帝道:“这个儿臣先来猜上一猜,当是一幅百鸟朝凤。”
      果不其然,天幕渐渐呈现出一株高大梧桐,上栖两只美丽丹鸟,羽翼七彩流光,神态闲然之中自带几分桀骜,周边散落着数百只各色小鸟,形态各异,惟妙惟肖。梧桐四周星火抟聚,恍然间有霞光绽放,瑞气蒸腾,日月相逢,烟花燃爆之际,众人仿佛听见了众鸟齐鸣,顿生欣然蓬勃之感。

      众人尚未从百鸟朝凤的惊艳中回过神来,第四波焰火业已出发,几近咆哮着冲天而起,这次没有逐渐酝酿而形成图像的过程,直接就是一条黄龙从半空飞起,先发焰火转瞬熄落,后发焰火接踵而至,焰光闪烁明灭,不断追逐上升,灵动升腾的动态之感比之先前更加逼真,焰火冲天之际的声响也异常宏亮奇诡,仿佛确有真龙破空长吟,场面震撼至极。
      被照得亮如白昼的夜空一时间祥云四起,真龙游弋其间,忽隐忽现,直至消失在遥远天边。烟花燃尽,星辉随风飘散,众人早已瞠目结舌,场上突然一片寂静。

      海倾倾微笑转身,来到元光帝面前,双手交叠胸前,行了个南越臣礼,道:“此乃龙巡九天,祝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众人仍沉浸在片刻前的瑰丽奇景中,元光帝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隐有精光闪烁,半晌没出声,不知是何心思,还是陈仁熙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带头拍手赞道:“精彩!”
      众使臣皆跟着由衷鼓掌,纷纷附和道:“确实精彩。”

      “呵呵,”元光帝面上浮现一抹笑意,离开了文俦搀扶的手,挺了挺腰身,负手遥望夜空,道:“这祥瑞焰火妙想天开,栩栩如生,怕是花了不少功夫吧。吾受之有愧,还请代为谢过南越王。”
      海倾倾道:“奇淫巧技罢了,陛下谬赞。”言罢走回诸使中间,在向小园身后站定。

      焰火表演结束,元光帝却没有返回殿内的意思,而是转头去看严宝来,严宝来上前一步,与元光帝私语片刻,众人不解,只见元光帝双眉一挑,目光再次寻到海倾倾,忽而笑道:“只不知瀛洲海氏什么时候开始托庇于南越了?”
      海倾倾闻言身形一顿,旋即无奈一叹,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容,笑道:“我早料到多此一举,陛下火眼,佩服。”
      严宝来高声喝道:“果然是你!你今日混进宫来有什么企图?”
      海倾倾还未答话,陈文甫却突然一咳,对元光帝道:“父皇,押下去择日再审吧,别坏了今日兴致。”

      海倾倾失笑:“我一介流亡孤女,能有什么企图?几位是不是有些杯弓蛇影?不过么,”海倾倾直视元光帝,厚着脸皮从容道,“若说海氏托庇于南越也无不可。当然,海氏没落,实乃我这个不肖后人之责,但你齐陈作为受我百年朝贡的世交都袖手旁观,我孤身一人,不认命又能如何呢?”
      在场的外邦使臣大多已经听明白了,这人竟然就是瀛洲海氏那两位公主中的一位。而且还话中有话,挑得众人心里皆有些不舒服。众人携财运宝地千里来朝,图的什么?不就是图一个强大后援,求一个安稳么?难道跪别人好玩?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心情微妙之际,陈仁熙却出声笑道:“今日是父皇寿宴,大伙都正高兴呢,不适宜讨论瀛洲之事,不妨以后再说。不过儿臣倒是另有一个提议比较应景。”陈仁熙说话间走下台阶,跪在元光帝正前方,神色多了几分肃穆,朗声道:“今日一夜之间现四重祥瑞,正是父皇勤政爱民、功炳千秋之迹,太平盛世之符章,儿臣恳请父皇下诏,废极刑,降租税,爵赏边将,大赦天下!”

      “皇兄此言差矣,”元光帝还未回应,陈文甫便抢先反对道,“今夜焰火算得什么祥瑞?明明是有人刻意为之。我大齐朝廷若将这等阿谀把戏当真,大赦天下,传出去还不贻笑世人?”
      “三弟此言狭隘了些。”陈仁熙道,“天降祥瑞当酬天,民献祥瑞就无须酬民么?天意当谢,民心就不该谢么?”
      “这算什么民心,分明是……”陈文甫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的陆济拽了拽他衣角,陈文甫立即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妥,心虚地看了眼元光帝,虽不甘心却也无言以对。然陈仁熙却不打算就此揭过,追击道:“三弟的意思是父皇不得人心么?”
      陈文甫只好跪在阶上,低眉道:“儿臣失言,父皇恕罪。”

      元光帝虽对陈文甫不悦,却也没给陈仁熙好脸色,瞪了他一眼,道:“朕登基二十有六载,却只下过两次大赦诏,恒王的提议朕接受,除天牢中的死囚外,其余罪犯一律罪降三等,至于租税、爵赏之事,恒王可同丞相商议,拟个方案再行商讨。”
      “父皇……”陈仁熙还要再说什么,元光帝却摆摆手,转身就要返回殿内。陈文甫暗舒一口气,无声冷笑。

      海倾倾站在原地,禁不住浑身颤抖,面具从手中掉落也不自知。天牢死囚指得正是晏伯空,大费周章这么久还是算盘落空,海倾倾眼圈倏地红了,却又强忍着没有哭出来。陈仁熙略带歉意地看了她一眼,苦笑着起身。他能出面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既已惹元光帝不快,陈仁熙也不敢再行坚持。

      海倾倾心底如坠冰窟,肝肠寸断,彷徨仰头,忽感天旋地转,眼前皆是魑魅魍魉。众使者见元光帝转身,也跟着朝殿内走去,海倾倾耗尽浑身力气也迈不出一步,恨不能扭头就狂奔离开这个地方。向小园推了推她:“你还好吧?”
      海倾倾浑浑噩噩地转头,哑声道:“我……我先走了,你保重。”
      向小园拉住她:“宫里守卫关卡重重,你自己怎么出去?先进去吧。”

      海倾倾不闻不问,只跌跌撞撞地朝反方向走,向小园无奈跟上。正要进殿的陆济频频回首,忧心忡忡地看着二人拉扯,忽闻又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等一下!”

      声音是故意扬高的,显是冲着进殿众人喊的。陆济这一夜面对所见所闻皆不动如山,这会儿却突然面露惊讶之色,连呼吸也急促起来。海倾倾被这声音定在原地,愣愣回头,还未进殿的元光帝和众使者纷纷转身,循声望去,只见那位辽人副使没有跟随众人的脚步,而是孤零零站在殿前石阶上,素白的男子衣衫经风一吹,勾勒出一个窈窕好女的身形。

      “这……”龟兹使者讶然不解道,“怎么辽使团中也有一名女子?”
      那女子眉目动人,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本不搭调,却无人敢笑,因她双目红通通的遍布血丝,丝丝都是隐忍和不甘,触目惊心地让人不敢直视,有那心思敏锐的已隐约猜出她的身份,“这怕不是另一位瀛洲公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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