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天子宴(下) ...

  •   众使者窃窃私语,陈仁熙揉了揉额角,头疼道:“定安公主,怎么你也……”
      海安澜冷笑:“怎么,天下人都来得,我来不得?”
      海倾倾入城后偷偷见过陈仁熙,是以陆济对她的动向也隐约知道一些,而海安澜则是毫无预兆,横空出现的,在场所有人,除了那位北辽主使外皆惊讶不已。文俦见元光帝面露烦躁,一脸堆笑上前道:“今日皇上寿宴,瀛洲之事改日再谈。来人,送定安公主下榻国宾馆。”

      海安澜抬手制止道:“不用,我今日来,是想让大家品一品我瀛洲海氏之礼,难不成大齐连这点风度也无,要赶我出去?”
      陈仁熙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疑惑道:“你……也有贺礼?”
      “当然有,”海安澜扬声道,“我瀛洲海氏的礼,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双手奉上了。”

      “殿下!”陆济目视海安澜,暗暗摇头,想阻止她宁为玉碎之心,海安澜目光躲闪着不去看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地继续道:“当年齐高祖陈公礼与我高祖父海凤璋有过‘平分天下’的约定,然而只三年后,我高祖父便放弃约定,举族远走海外,数十万大军的兵权双手奉上,数千里江山拱手相让,这,算不算一份诚意十足的大礼?”

      此言一出,知情的与不知情的皆惊呆在了原地,元光帝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阴霾。海安澜泰然自若,语调铿锵有力地继续道:“这等陈年旧史、君子之约不提也罢,我海氏并非拿不起放不下之人,只是两姓交好,百年朝贡,一朝有难却百般推诿,连一个正面回应都求而不得,甚至还暗中派出杀手威胁我姐妹性命,敢问贵朝上国风范何在?”

      “君无戏言,”元光帝强忍怒气沉声道,“朕既答应了择日再议便不会再有人推诿,莫要在此造谣生事,朕念尔等年少无知,不予追究,你们若再咄咄逼人,朕少不得要替凤璋先生教训后人,以免堕他一世英名。”
      海倾倾至此才真正知晓无字约的内容,愣怔了半晌,闻言顿时怒从中来,终于摆脱了浑浑噩噩的游离状态,上前大声道:“到底是谁在堕我先祖一世英名?你们污蔑我瀛洲使臣私自发兵、谋害太子,案子审得毫无章法不明不白,我不服!”

      “胡搅蛮缠!”元光帝大怒,高声喝道,“晏伯空杀害我儿,已亲自认罪画押,你胆敢在此狡辩,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一辈子活得畏畏缩缩,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奉为圭臬的海倾倾把心一横,决定胡搅蛮缠一把,手掌在脖子上比划着道:“那你杀好了,一刀砍下去,你清净我也清净,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言说!”

      海倾倾长这么大从未如此激动过,不知不觉已走到元光帝身前,二人距离只差两三步而已。文俦口中大喝“放肆”,伸手拦在元光帝身前,正要喊侍卫过来,却被元光帝抬手阻止了,文俦转头看了眼元光帝,不由吓一跳,发现这一老一少竟都泪流满面,一个刚失去长子,一个即将失去爱人,这么对峙一番,又都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
      元光帝一叹,轻声道:“那你想怎样?总要有人为我儿偿命。”
      海倾倾以仅二人之间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当真相信罪魁祸首是他吗?我们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这里向人求助,有什么动机害死大齐皇子呢?”

      元光帝双眸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陈文甫,随即闭目深吸一气,再睁眼,神色复归冷峻漠然,深深看了一眼海倾倾,同样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道:“不管怎样,晏伯空都该死。”
      二人对视半晌,海倾倾一脸震惊地踉跄一步,明白了这位老皇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冷笑一声,眼泪滚滚而落,口中喃喃道:“我不服,我不服……”转身走下台阶,朝广场正中走去。

      “姐……”海安澜见她神色有异,出声轻唤,海倾倾却听而不闻,眼神空洞地从人群穿过,径自跪在了广场中央的焰火灰烬之中。
      海倾倾抬头,远远注视着元光帝,忽而取下头上银簪,用力划开了手腕,鲜血汩汩冒出,众人一时又惊又疑,不解她在这里自残做什么。
      海安澜也大惊失色,忙奔到她身边,跪在一旁哭道:“你这是干什么?”

      鲜血在汉白玉的广场地面上流成一道刺眼的红印,海倾倾伸直手臂,抬头高声道:“请陛下公开重审大皇子被害一案,还我瀛洲海氏一个公道,否则,”海倾倾举起左手,半截小臂已被鲜血染红,嘴角一勾,笑容中有种触目惊心的阴冷,“就让我的血在这里流干。我倒要看看,大齐皇朝从此以后,还见不见得到祥瑞!”

      广场上登时静得落针可闻,祝寿宴闹成这般模样,众使节除了面面相觑,已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大家此前本不相识,毫无默契可言,挤眉弄眼半天也交流不出什么内容,商议不出什么对策,只好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地在杵在那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鲜血转眼就流了一地,海倾倾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白得瘆人,陈仁熙估摸着再这样下去,她真有可能把小命交代在这里,无奈道:“父皇,要不……”
      “父皇,”陈文甫抢先道,“押下去关入大牢算了,堂堂大齐圣上,岂容她这般威胁嘲弄,皇家天威何在?”

      海倾倾隐隐有些头晕,手臂无力垂下,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低眉盯着自己手腕,向小园想要过来,被她一个眼神吓得缩了回去。她是铁了心一定要逼元光帝同意重审,心里眼里只这一个念头,连海安澜也跟着跪在身边,拿走了她的银簪都没反应过来。
      原来海安澜见元光帝立在那里踟蹰不定,打算再加筹码,把自己这条命也算上,当即有样学样,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划开了手腕。

      海倾倾还是被陆济的惊呼拉回神思,见状只有无力苦笑:“你这是何苦?”
      海安澜轻声苦笑,自嘲似地道:“生既无益,死又何损?”
      海倾倾一叹:“你不想重振海氏了?别被我这个没出息的不肖女带歪了。”
      海安澜恍惚一瞬,抹掉脸颊上的一滴泪,道:“说到底我又有什么本事呢?只不过比你多些幻想罢了。赶明儿去见老祖宗时可别走散了,挨骂也好有个伴儿。”

      姐妹俩相视一笑,笑中竟都带着释然与解脱。二人从小到大也没尝过多少姐妹情,这会儿能共享慨然赴死的心情,也是难能可贵了。众人见她们忽又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目瞪口呆之余又不禁暗自惋惜。
      海倾倾又想起一事,问道:“那小弟怎么办呢?”
      海安澜笑意渐渐消失,终于忍不住低头哽咽起来,不过又想,岑璜应该能照顾好他,心安少许,只是想到岑璜又不禁一阵歉疚,自己还曾经大言不惭地答应带他回家,想来也是可笑,若没有岑璜,她可能连此刻在这放血的机会都没有。

      海安澜回想一番自己短暂的一生,前十六年里,她被人捧成了天之娇女,然后老天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让她认清现实,让她跌入尘埃,怎么扑腾挣扎也站不起身。
      她自觉有负母后重托,有负臣民期许,有负……海安澜忏悔一大圈儿,禁不住抬头去搜寻陆济的身影,却刚好撞进他含泪的双眼中。一个立在殿基阶前,一个跪在广场中央,距离在这一眼中退散,两个人仿佛望见了灵魂深处。

      元光帝终于做了决定,在文俦的搀扶下要离开宣华殿,寿宴是进行不下去了,老来丧子之痛抽走了他太多精力,元光帝临转身前对严宝来道:“把那俩丫头押下去吧,别再这儿现眼,要死也别脏了宫里。”

      陆济惊愕转头,趔趄两下,差点摔倒在地,一时心中悲痛难耐,激烈挣扎起来。他知道陈文甫的心腹兵马就在城外,畿辅三军中的主要将领皆誓言要助他拿下储位,还有东大营遥相呼应,连元光帝都不敢轻举妄动,他能捅破这层窗户纸吗?
      然而海氏姐妹已经被严宝来招来的侍卫强行拖起,使节当中隐隐有些骚动,元光帝却视若罔闻。原本二女不过仗着诸多外邦使节在此,以为元光帝不好太不留情面,只是元光帝此时根本不在意了,自家眼皮子底下尚且不稳,又如何顾及在属国面前的颜面?

      陈仁熙看着海氏姐妹被拖起,只无奈摇头,没有多言,陆济心沉似铁,事关天下气运的大局,和眼前数条无辜的性命,这抉择再次催命一样地摆在眼前,陆济双目通红,浑身发抖,终于不顾陈文甫在侧,对着元光帝即将走远的背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喊道:“圣上留步,圣上容禀!”

      元光帝脚步一顿,陈仁熙和陈文甫也僵在了原地,面上皆有些猝不及防的慌乱。之前海倾倾那一跪,最多只吓到了在场使节,元光帝和两位皇子只是各有各的头疼而已,但陆济这一跪,威力却大有不同,旁观的外邦使节不明就里,好奇张望,元光帝、陈仁熙和陈文甫三人却尽皆变色,气氛霎时变得紧张起来。

      元光帝转身转得极为缓慢,眼角精光率先刺过来,满是对陆济谨言慎行的警告。陆济看了眼陈仁熙,觉得他心里的纠结应该不亚于己,再看陈文甫,却见他神色意外地淡定,只是冷漠依旧,似乎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准备。

      陈文甫心里自然不似面上那般平静,兵马、钱粮、名目……早在杀死陈元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准备了。虽然退路已然万全,却并不代表他没有心存侥幸,兵变始终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动用。
      陆济这一跪,几乎是压垮陈文甫心中侥幸的最后一根稻草,万不得已的时刻是否已经来临,全看陆济要说什么了。

      在元光帝、陈仁熙和陈文甫三人的目光夹击下,陆济脑中被压成混沌一片,冷汗连连。说出真相,结果很可能是陈氏父子立即兵戎相向,继续隐瞒,海氏姐妹悲愤之下绝难妥协,定会血尽而死。陆济跪在石阶上,短短的一瞬间却难熬如漫长的一生,冷汗自颌间滑落,打湿了手背也不自知。

      正在这时,脑子里嗡嗡一片的陆济隐约听到了海安澜的声音,仿佛混沌之中抓到了一缕微光。陆济艰难地转了下头,见海安澜正拼命挣脱侍卫的钳制,朝自己喊着什么,他明明看不清楚也听不真切,却能想象得到她关心急切的神情与语气。
      只这一眼,陆济一颗在狂风中乱蹿的心终于落回原处,脑中渐渐平静下来,朝她的方向微微一笑,一如甘棠山脚下那个清隽如松的公子,抚慰着在恩怨名利中迷失的自己。

      “你有,何事禀奏?”元光帝一字一顿,问得极慢,似再次警告他慎重回答。
      “臣想说的是,”陆济徐徐低身,埋首在地,声音透着一股冷峻与决绝,“害死大皇子的凶手,是我。”
      此言一出,听者皆愣住了。陈仁熙无语,翻了个白眼,捂眼转过身去,简直不忍直视。陈文甫也定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陆济,嘴角似笑非笑,带着几分讥讽之意,说不清是觉得陆济可笑还是自己可笑。

      陈文甫这下确定了陆济的心思,知道他是摆脱不了内心的矛盾,做不出选择了,一时竟有点同情起陆济来,想了想,还是对元光帝道:“父皇,儿臣这位僚属心仪那位定安公主,这会儿急得直说胡话,您别当真,儿臣送您回寝殿歇息吧。”
      元光帝眸光扫过跪着的陆济,面现疲乏之色,不再理会,径直转身。陈仁熙拿折扇狠狠敲了陆济脑袋一下,低声怒道:“瞎搅和什么,吓得我魂都快飞了。”

      被侍卫带得越来越远的海安澜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只能看见陆济跪地不起,担心陆济为自己求情而触怒元光帝,一时急得大哭。向小园担心二女伤势,冲上去与侍卫起了冲突,最后独木难支,也被扭了双臂推搡至一旁。
      旁观的外邦使节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直言快语的龟兹使者过去向严宝来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嘛,何必弄成这样?不如送他们三个回客馆,我们大家帮你劝劝,不让她们闹事就是了,难道真要让她们流血而死不成?”

      严宝来犹豫起来,他也觉得这样当众拖走海氏姐妹不太合适,便让侍卫停下,打算再去请示一下元光帝。刚追过去,就见陆济跪在那里,对着元光帝背影高声道:“陛下不想知道大皇子死时的详细情形吗?陛下容臣细禀,自能分辨臣说的是不是胡话。”

      “陆济,”正搀扶元光帝离开的陈文甫转过头来,阴沉着脸喝道,“知道欺君之罪的下场吗?”
      陆济凄然一笑:“王爷初次与下官相交,不正是因为我熟知各朝律令么?下官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连累无辜,悔不当初,不敢再对陛下有所隐瞒,王爷不要再为我遮掩了。”
      陈文甫怒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来人……”

      陈文甫刚想叫侍卫将陆济带走,旁边元光帝却突然身形一晃,晕眩了一阵,陈文甫忙扶住元光帝,陈仁熙则大声吩咐去传太医,文俦上前半蹲,想背元光帝回寝殿,元光帝却摆手拒绝,默默站了片刻,不知是养精蓄锐还是思考着什么,良久,回身对陆济道:“起来去养心殿说吧,”说着又转向严宝来,“把那两个丫头也带上,另差人去天牢将晏伯空提来。”

      严宝来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看了陈文甫一眼,见陈文甫还在对陆济怒目而视,根本无心搭理自己,只好领命而去。陈仁熙上前一步,也要来扶元光帝,元光帝却轻轻一推:“你不用跟着,去请你皇妹出面,好生送各位使节回客馆,今日多有怠慢,改日再行宴请。”
      “皇妹?”陈仁熙一脸莫名,陈子芊已经被禁足几个月了,为什么突然要她出面?

      元光帝不再看他,只拍了拍陈文甫扶在自己右臂上的手,道:“走吧。”
      陈文甫心下犹疑,略有失神,定在原地没动,元光帝一笑:“怎么?”
      陈文甫对上元光帝枯老浑浊的双眼,忽然什么都不想了,笑了笑,道:“没事,儿臣送父皇过去。”

      陈仁熙目送陈文甫和文俦搀扶元光帝走远,立即转身去找陈子芊。众使节也被严宝来引领出宫,广场上一时只剩海氏姐妹和向小园,姐妹俩又跪了回去,一众侍卫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应对,最后只能由她们去。
      向小园无奈劝道:“你们好歹先回去包扎一下伤口,咱们从长计议不成么?”
      “我说了,”海倾倾气色虚弱,语气却倔强无比,“不重审此案,我便长跪至死,说到做到。”

      送了一程外国使节的严宝来匆匆赶回,见姐妹二人还跪在原地,忙请二人尽快处理伤口,然后赶去养心殿,海倾倾身子已经开始摇晃不稳了,海安澜看着虽心有不忍,却还是咬牙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话,严宝来道:“陛下请你们去养心殿,恐怕正是和此案有关,二位公主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海倾倾掀开沉重的眼皮子看了他一眼,终于支撑不住,昏迷倒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天子宴(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