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52、“偶遇”

　　“百花楼”这么个略显俗气的名字，海安澜还当是个普通酒楼，进到里面却着实被震撼了好一会儿，因为这地方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百花楼——百花盛开的楼。
　　也不知这里的花匠是如何培育的，隆冬时节依旧处处花团锦簇，入眼一片姹紫嫣红，更奇异的是，这么多花种，颜色各异、香气不同，却错落有致，鲜亮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凌乱艳俗之感。即便没有戏看，单纯赏花，也足够初来之人目不暇接半日了。

　　只是这样一来，一身素白的海安澜反而成了最显眼的存在，所过之处引得众人纷纷回头，或窃窃私语，或毫不掩饰地惊叹。
　　百花楼的中庭是一个宽广戏台，四周二层三层设有茶座区，依据花的品类分隔出一百间雅座——或早已被人提前预订，或为城中某权贵的专属预留席位，总之，海安澜与岑璜这会儿只能在没有座位的一楼晃荡，穿梭在一众付不起坐席的三教九流之中，没过多久，楼上的看客之中，十有八九的目光都从戏台上转移到了海安澜身上。

　　海安澜隐约感到自己的处境有点不尴不尬，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去寻陈仁熙，况且她还不认识。
　　岑璜肉痛地数出三两碎银子，打算去找个茶博士问上两句：“殿下稍等片刻，臣去去就来。”
　　海安澜百无聊赖地等在原地，忽闻一人在身后低声道：“敢问可是定安公主？”
　　海安澜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个随从小厮模样的人，正笑眯眯朝自己拱手作揖，海安澜不禁暗喜，心道：“来了！”
　　果然，那人道：“我家王爷有请。”

　　海安澜左右看了看，不见岑璜人影，只得一人跟着来人穿过人群，经过爬满绿植的楼梯，上到三楼，来到正对戏台偏西的牡丹区，见两人坐在藤椅上，中间隔着一个小几，似乎在小声聊着什么，笑声清朗，听起来俱是年轻男子。
　　从背面看，一人身披黑色大氅，放在茶盏上的手细长优雅，指节分明，拇指戴着一枚玉扳指，彰显主人身份不凡，而另一人则本色棉袍，无冠无佩，灰扑扑的尽是风霜之气，比之一层那些无座席的看客还要寒酸几分。

　　这些雅座皆以花架从中隔开，海安澜从后面一路过来，将雅座中的各人各态皆暗自看在眼里，而这样的两人平起平坐，在这百花楼里还算挺独特的场景。
　　那布袍男子怀中似抱着一个什么东西，走进些才发现竟是只小猴子，小猴子脑袋露出布袍男子的肩头，看见海安澜走近，蓦地呲牙，吱吱一阵欢叫。

　　坐着的两名男子跟着回头，一时间皆愣了片刻，只不过鹤氅男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而布袍男子的眼神不知为何隐隐有些失望之意。
　　海安澜目光被那小猴子吸引，没忍住笑了出来，布袍男子回过神来，将小猴子重新按在怀里，笑道：“两位殿下莫怪，小灵子见到美人就开心得按耐不住。”

　　鹤氅男子哈哈一笑，手中玉如意敲了一下猴子脑袋，道：“所以说它通人性嘛，本该如此，谁见到美人会不开心呢？”说着回头对海安澜道：“公主请坐，今日这西域胡人班可是第一次来永安城呢。”
　　这人细看之下，眉眼与陈元序、陈文甫两兄弟有几分相似之感，当是陈仁熙无疑了。

　　不知是打扮雍容，还是这百花楼周遭的衬托，比之另两位来，这位在民间谈资最少，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竟更显温润高华，陈元序也算是仪表堂堂一儒将，跟陈仁熙一比就明显糙了些，陈文甫则有些过头，精致出了些许精明之相，不像陈仁熙这般，一见便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不自觉地信赖。

　　只是，海安澜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么个自来熟的开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招，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过转念一想便释然了，正常人能跟陆涟那种人玩到一块么？当即也不跟他客气，坐下看起了戏。

　　陈仁熙还在跟布袍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不时转向戏台，就是没有理她的迹象，海安澜想着他也许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场合，只好不动声色地等着。起初还有模有样地端坐，而后没过多久，对戏台上的人和事实在提不起兴趣，便不知不觉窝在藤椅间，手支额头，睡着了。

　　百花楼的香气不绝萦绕，将梦中的海安澜带回了凤栖城王宫中的花瓣浴池，彩衣宫女用皂水吹出一串泡泡，映着一个个笑脸飘过头顶，然后，又在明灭交替之际轰然破碎……
　　“殿下，殿下……”不知过了多久，海安澜被岑璜摇醒，神志瞬间回到现实，眼前依旧是一个斑斓世界，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属于这里，而且生平第一次置身于一个不欢迎自己的地方。

　　海安澜站起身环顾一番，百花楼曲终人散，上下一片冷清，抱小猴子的男子不知去向，只陈仁熙笑意淡淡地起身，道：“上天即安排本王在此偶遇定安公主，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公主可否赏脸去饮一杯？”
　　“哦。”海安澜神情怏怏，还没从梦醒的落寞中回过神来。

　　陈仁熙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半晌，一笑，转身先行。岑璜拉了一下海安澜衣袖，小声道：“殿下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
　　海安澜最后望了一眼这陌生的百花楼，压下心底叹息，轻声道：“跟上吧。”

　　时已入夜，临近年关，永安城的宵禁比平日晚了些，街上偶有行人三三两两，热闹自是比不过桑洲城，然而街两旁的各式欢乐场灯火通明，显是生意不错，只不过天子脚下，大家姿态略收敛而已。
　　陈仁熙甫一出门，便被多名护卫随从簇拥着钻进一辆马车，连头都未回一下，海安澜在后无语，感觉他的排场比另两位都要大，正要默默随行，又一辆马车停在身边，车夫恭敬对海安澜道：“公主请上车。”

　　海安澜看了眼前面，见陈仁熙的马车已经开动，无暇废话，提裙上车，并让岑璜也跟着进来。马车驶得格外平稳，这一回换作岑璜昏昏欲睡了。
　　海安澜透过窗格向外看去，夜中的东齐京都仿若一位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撩人于绰约朦胧中，轻而易举便能激发人的探索之心。海安澜困意全无，甚至在全然不知陈仁熙会将她带往何处的情况下，也没顾得上一丝惧怕。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城东北角的一处小楼前。海安澜拍醒岑璜，岑璜忙不迭地当先跳下马车，侍立一旁等候海安澜下车，海安澜却心里犯起了嘀咕，这里太过安静了，静得人心里发毛。不过事已至此，总不能临阵退缩，海安澜把心一横，掀帘跳了下来。

　　双脚着地，海安澜回身一望，蓦地愣住，这里地势偏高，可以望见大半个永安城，远处灯火明灭，笙歌飘忽来去，街衢交错，屋舍俨然，无声的繁华陡然在眼前铺开。
　　陈仁熙踱到身边，对着海安澜挑高了半边眉毛，表情洋洋得意，似是在说：“地方不错吧？”

　　小楼一共五层，最顶层乃是一个半露天的阁台，从下面就可看出是一处极佳的观景之地。果然，陈仁熙带海安澜一路上到五层，石桌上已经备好了酒菜。
　　陈仁熙将随从都留在楼下守着，只身一人坐上了主位。海安澜看了岑璜一眼，没敢把他支走。倒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而是孤男寡女，难免生出些不必要的顾虑。
　　岑璜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跪拜行礼：“瀛洲外廷司主簿岑璜，拜见恒王殿下。”
　　陈仁熙微笑着斟酒，道：“私下场合，岑大人不必多礼，一起坐吧，相信你家殿下也不会介意。”

　　海安澜暗松一口气，坦然坐在对面。陈仁熙继续一副自来熟的口吻，道：“这个时节也没什么特色吃食，随便准备的，公主莫要怪我怠慢。”
　　“王爷客气，是我们打扰了。”海安澜忙道，“原本不敢冒昧，只是听闻陆三哥一直称许王爷仗义高洁，是以厚颜求见，希望不会给王爷带来困扰。”

　　岑璜厚着脸皮递上木盒，笑道：“一点薄礼，还请王爷笑纳。”
　　陈仁熙看着二人一唱一和，颇像那么回事，不由有点想笑。他之前听说海安澜一个十六七的少女，心存轻视，原以为三言两语便打发了，然而此刻面对海安澜真人，却不禁收起了散漫之态，感觉这位定安公主口才怎样姑且不论，单是这份从容气度，便值得被认真相待。当即朗声一笑，道：“按说以定安公主眼下处境，本王收你的东西似有些不厚道，只是……我实在好奇你会送我什么。”说着便哈哈大笑，伸手接过。

　　陈仁熙打开木盒，展开那幅促织图，观赏片刻，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这一看就是欧阳先生的手笔，不过……”陈仁熙又细看了看，眼中多了几分玩味神色，“虽然欧阳先生工于花鸟鱼虫，本王还是第一次得见他笔下的促织呢，这怎么看着像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怎么他也来了？”

　　岑璜闻言心下一咯噔，不小心碰掉了身前的筷子，忙低身去捡，顺便掩饰自己的心虚。海安澜则镇定自若道：“欧阳正是家师。这幅画是他早年游戏之作，不小心被盗，一直不知流落何处。前些日我刚好遇到，便出资买了回来，不成想还有机会献给王爷。”

　　“如此本王便却之不恭了。”陈仁熙收起画卷，又摇头笑道：“我差不多已经猜到陆三会说我什么了。哦对，本王差点忘了，海氏与陆家也算有些渊源。”
　　海安澜一笑，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封给陆家兄弟的匿名信，会不会是出自这个人？可为什么陆涟自己却完全猜不到他身上？海安澜兀自出神，岑璜那边轻轻推了一下她，海安澜转头：“什么？”
　　岑璜忙举杯看向对面，原来陈仁熙已经举起了酒盏：“请！”

　　“请！”海安澜也笑着举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海安澜看向栏杆外，永安城灯火渐熄，仍旧亮着的却似乎更明亮了，海安澜笑道：“若是陆三哥在这就好了，让他替我喝，不知王爷与他，谁的酒量更好些？”
　　陈仁熙大笑：“这个么，却没试过，你这样一说，我也有点想他了，干脆回去我就写信把他邀来，拼一场再论。”

　　海安澜眉头微皱，不动声色道：“王爷不知陆家出事了么？”
　　“啊？”陈仁熙状似惊讶，“陆家？什么事？”
　　海安澜眼睛眨也不眨地观他反应，觉得不似作伪，心下略失望，道：“传言而已，我也不是很清楚，其实我还想托王爷打探一番呢。”
　　陈仁熙略一沉吟，果断道：“我明天立即派人去甘堂山。”

　　海安澜一时又陷入疑惑当中，不再言语。陈仁熙见她不做声，笑道：“所以……这就是你要找我的事？”
　　海安澜回过神来，苦笑道：“王爷说笑了。”说着自袖中抽出一卷帛书，双手奉上，神情郑重道：“安澜希望王爷帮忙把它转交给贵国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