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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VOL、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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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悠然采菊东篱下,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接着,他便乍然悟了。
又是秋也。
若说春从天上来,这秋,必是由心发的吧。
仅有的几棵孤树开始老去,我抬首,毫无遮蔽地看着边关月圆月又缺,心里想着冬雪,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我抽空便想,家乡的大姐,是否已经找到了她的广袖英雄,圆举案齐眉的那场绮梦。
二姐是否已绣出心中最美丽的双翅凤凰,一飞飞到梧桐上。
还有三姐,我虔诚向佛的三姐啊,你曾一遍一遍告诉我,做人万勿骑驴觅驴,寻那缥缈的海市蜃楼,只要不杀生、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不偷盗、不眠高广华丽之床座、不慕香饰歌舞观听、不食非时之食,守此八戒,然后阿弥陀佛,四字往生。
我还想起了曾经的曾经,似乎有人问我,长大要做什么人?记得当时自己虽然年幼,还是很严肃地回答,说要像母亲那样,做个美丽的寡妇。
想着想着,便又想起了十方儿,连带也想起了故乡二心河边一意桥旁一株青梅树,不知结果了没有。
自古情牵意动,总也难捱腹热肠荒,为着各自的糊口之故,我入宫为奴,他则一进豪门深似海,配给个麻烦的主做牛马,有生之年不知能否再得勾见。
天气渐渐凉了,愁戚戚、意悬悬、瘦恹恹的毛病们也就难止难抑,像浆水一般潮涌而来。偶尔放晴,便于窗下坐上半天,让烈日晒一晒我的思乡之情。
惹麻烦的祖宗为奇为少爷没事总来串门,反正人生地不熟言语不通他也无别处可去,所以这不又来了。
他一进门,就对着我左看右看,稀奇地“咦”道:“宋青,你吃的什么?竟好看了许多。”
我便当他放屁,只盯住他复习前日里才教的几句摩罗话。
他叽叽咕咕说一阵笑一阵。
“不对不对!”我骂他,“你猪啊!气势要足一点!”
为奇却也不气,他拉开架子,头顶青天,脚踩大地“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我点头,“这次还可以,不过中间的颤音要停顿,转折时圆滑一点,整句话才有层次。”
他兴致勃勃,对着土墙练习好久,非常卖力,丝毫没有平常的吊儿郎当。
然后便要求我教他新的,这公子哥儿,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会的骂人词倒是又多又新鲜。昨天才是什么“鸟闷葫芦”、“嘴巴像块遮羞布”、“相貌空大无用,放屁添风,肚里空空”等等。
今日竟又有新主意。
“宋青!”他鬼头鬼脑喊我,嘿嘿嘿嘿眯目贼笑。
我马上警觉:“干什么?”
他神神秘秘从袖内掏出一物,摇来摇去晃得我左眼右眼,他得意道:“瞧瞧,宋青!”
我便定睛看去,见是方精致的印章,似是以玉凿成,顶部开了个小孔,想是备穿绳之用。接过来细细端详,心下诧异,问他:“哪里弄来的宝贝?”
虎威副将哼一声:“从那人脖子上扯下来的。”
那人,说的自然就是摩罗新王燕某某。
为奇催:“宋青你看呀,这是不是那番人的印章?上面有没有他的名字?”
我愈发惊奇,心想,这为二倒是天大的本事嘛,如此重要的东西也都能够当面夺下,也许哪日里连摩罗国玺也能偷将出来。
“宋青!”他性急得什么似的,跺脚来推我。
“我看我看马上看。”
“怎么样?”
“哪能一下子就看出来的!”我恼,“一边去。”
他嘿嘿笑了,吹着口哨踱开,跳到屋外拔了几根路边的野草,捆在一起玩。
我则接着研究,虽然我的确是看得懂摩罗文,但这几个字似乎皆用古体写成,实在不是我的强项。
偷瞄一眼为奇,可千万别让他给看扁了,平白折了我的名头。
我绞尽脑汁,其实也不是不能猜,摩罗人取名规则同汉人也没什么大的两样,王族姓燕,这开头第一个鸟形文应该就是“燕”字了,后面接着的两个字相同,状如幼儿啼哭之势……
幼儿……
孩?
为奇突然凑了过来,吓了我好大一跳,“怎样?他叫什么?”
瞬间头皮发麻,含含糊糊答他:“呜呜呜……”
“你说啥?”
“呜呜呜!”
为奇不耐烦,“宋青!讲清楚点,番王真会叫呜呜呜么?”
我苦笑,“燕孩孩。”
“燕害害?害人精的害?”
“孩!孩子的孩!”
为奇一愣,半晌无语,突然仰头,哈哈大笑:“孩孩?燕孩孩?孩子的孩?摩罗王燕孩孩?”他简直当场就要趴在地上打滚,得意得四处乱走,“果真是衰人配衰名!哈哈哈哈哈哈哈!燕孩孩!燕孩孩!”
我擦汗陪笑,有些心虚,不由得又去看那玉章,疑似“燕孩孩”的三字下还有一个字,弯弯曲曲、笔画凌乱、七上八下得排列着,虽然怪里怪气,但怎么看怎么觉着眼熟。
我疑惑,将印章翻了个,拿到近前运足眼力再看,突然间电光火石。
那竟是个……
奇字。
……
吾将二人姓字并立,从此往后,不离不弃。
这其中曲折含义,昭昭然已明。
我仰天长叹,燕王啊燕王,究竟为着什么,让你如此苦恋,对象竟还是为家那个超级败家子,岂不怪哉?岂不怪哉?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曾经搔着头又是烦恼又是挫败地抱怨,说汉字好难写好难写,我也完全可以想象,他一笔一笔偷偷临摹刻出这个字时的心情。
再回过头去看为奇,他已快手快脚扎出个草人,正贴了张纸上去,并且兴质高昂写下“燕孩孩”三个大字,看来,早咒晚咒,一日三炷香遍体插针是免不的了。
我笑,“这不成了我的罪过?”
为奇捏着草人,若有所思看我,“宋青……”
“嗯?”
他突然长叹,“宋青,你还是多教我些别的摩罗文吧。”
我奇怪,“为什么?”他不是一心一念只想着如何骂人么?
为奇抽出根草,吊儿郎当放入嘴中嚼,“我学会了,你不就可以回家了么?”他说,眼神闪烁,似真似假。
为着他这几句,我便一直发呆到傍晚。
……
吃饭的时间一到,为奇便立刻原形毕露,硬要拖了我同去,我简直想跪在地上求他,“祖宗!饶了我吧,我一个人会吃!”
他嘿嘿冷笑:“那怎么成,你是一级翻译,走!走!走!”
我明白,为奇是害怕与那燕王独处。
到了饭厅,燕孩孩已枯坐着等候了许久,看见我们,十分高兴,“宋大人……”他竟先叫的是我,站起来,似乎微微有些紧张。
“你……你好吗?”他对着为奇生硬道,用的是汉话。
为奇掀眉,运足了气,立时发难,拍桌子大喝:“燕……孩孩!”
我当场冷汗直冒。
摩罗王刹那愣住,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然后笑了。
我微微脸红。
那厢里,为奇用我教给他的摩罗话一口气流利骂出:“燕孩孩!你这禽兽!男女颠倒,阴阳混淆,简直是胸无大脑,脸上生鸡眼,脚下长狼疮,早秃早超生,连头带发,一寸龟毛重九斤,虚有其表,肚里空空,走路抗风……”
他说到兴头,随手抄起个水晶杯,牛似的咕嘟一口饮尽。
燕王笑眯眯看着,末了生硬问一句:“好吃么?”
我又脸红,语境错误。
为奇无言以对,呼哧呼哧喘气。
燕孩孩突然看我一眼,我冲他点头,他便清清嗓子,搔了搔头,一字一句非常小心地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一方……一方……”
我“噗哧”笑出。
当时情况颇为稀奇,汉人呱呱呱呱满嘴摩罗话,摩罗人倒是诗兴风流,汉学渊源,虽然因为紧张,临时忘词……
两人颠倒,各自有各自的辛劳。
为奇愣了半天,才总算明白燕孩孩言下之意,当下大怒,“匡昌”便掀翻了桌子挽袖子。
那天自然又没得饭吃。
我熟门熟路寻了个保险所在猫好,抱头死等,眼睛直跳,肚里直叫,内外交攻,如此长久,不瘦也难。
天朝为奇如猛虎下山,神威盖世,你看他双拳双腿并用齐攻,呼呼风生,十捶九中。
燕孩孩取守势,只意思意思稍稍闪躲,真被打得痛了才象征性还手。
双方你来我往,嘴里还不闲着,唧唧呱呱唧唧呱呱,恐怕连神仙也听不清讲得些什么。
我抱着肚子生闷气,偶尔运气好,正巧接到只路过的鸡腿,马上塞到嘴里乱啃,我想,燕孩孩唱得不错,咬字清晰,情绪饱满,停顿也比较完美,应该是练习了好久。不知不觉便得意了起来,自然功劳得算是我这师父教得好!
哈哈哈哈!
我眼明手快,又捞住块咸肉,塞到嘴里马上吐出来,咝咝稀奇,好咸,这狗样的岁月。
……
(记于西蛮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