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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VOL、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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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筵绮席,酬酢周旋的京都在至遥远处如海市一般漂浮,恍惚间,便有种类似于忧愁的思念泛上心头,吐出舌尖,一直滚动到眼下,化做团湿稠的雾气。
还是夏,却在这西蛮之地,早夜间已好似秋阴弥漫,竟时常会霖雨间作。
天朝元庆十三年五月初十。
和番第三日。
天还老早老早的时候,我便匆匆赶胎也似披衣下炕,脑子还不太好使,忙乎了半天才想明白,便自己笑自己:宋青啊宋青,你已是个大人物了,再不用服侍别人,紧赶慢赶做啥?
优哉游哉笼了个哈欠,伸伸懒腰,打完喷嚏后绕着毡房瞎转。
我原本是想倒回去做大爷睡大觉,但左右不愿把才收拾好的被毧再打散了,况且肚子也着实饿了许久,干脆自出得门,寻食也去。
清晨的荒城,剽悍的摩罗兵四散警戒,见到我,都恭敬行礼,我大大得意。
慢慢走了一圈,拐了个弯,我吸吸鼻子,闻到阵粗放的香气,抬头看,只见几只雄鸡立于高坡,脖子一昂:“哦!哦!哦!”
好肥的鸡啊,我想,馋禁禁盯牢它们的翅膀。
这里应该就是摩罗守城传说中的厨房了吧。
我下意识蹑足掩去,老远就听到刀锋相接之声。
“咦?”我皱眉,正扯着嗓子说话的人语气怎么那么熟悉?偷偷凑头往窗间望去,一看之下险些差点当场尖叫,我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喘了两口。
那确实是厨房没错,一屋子的膻腥,白的绿的紫的菜,红的黑的花的肉,死的活的混作一堆,挤在一团。
而天朝为家二少爷为奇,正叉腰站在中央发飙,他指住了一只小母鸡,嘴里嚷嚷:“翅膀!翅膀!”
前天洞房那夜我才知道,他也挺喜欢吃鸡翅膀。
悄悄后退,我溜了开去,笑话,难道等着被他发现揪我去翻译什么“翅膀翅膀!”
丢人!
空着肚子又转了一圈,采到朵新开的野花,真正开心了好久。
回到小屋,早有女侍等候在内,饭菜已布好,应该等了很久,那个摩罗小姑娘一脸焦急,见我进来,才如释重负,虎虎笑:“乌里!乌里!”
我大乐,是了是了,我宋青可是那天朝一级女翻译官,是大人物了。
随手将花送给她,自己踱到桌边,作眼看去。
一壶芥茶温淘米饭,佐以小碟子细细装上的水菜香豉
什么都是温温的、淡淡的。
心情又好上三分,便多吃了两碗。
摩罗女侍过来收拾,她已将新花别上鬓边,衬得那青春愈发奔放。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十方儿,想起了深夜宫中飘荡的哭泣声。
我用摩罗语问她:“燕王吩咐我去么?”
她摇摇头。
我用汉语赞她:“你很漂亮。”
她笑,歪着头,眼神晶亮。
……
昏昏然便过了小半日,我坐在炕上发呆,直到有人叩门。
“宋青?”是为奇的声音。
我叹口气,迎了出去。
为奇满头大汗站在我面前,手背于身后,心还未动,眼波先转,“宋青,吃过中饭了么?”他兴冲冲问我。
我摇了摇头,让他进屋。
他转了个身噌进来,始终不让我见到手里的东西。
我好奇。
他啧啧叹:“宋青,你这里倒不错。”
“不敢不敢,副将过赞。”怎及得上你那雅致堂皇的新房,我想说不敢说,毕竟还是知道要察言观色不戳人痛脚的。
为奇顿了顿,突然“哗”一声大叫,将手摊到我面前,献宝也似。
我便闻到股泥土与细肉交错的浓香。
是烤鸡翅膀!
我笑了,看着为奇满手都是泥。
他得意道:“都是我烤的,怎样?”
我马上便想起了他早晨霸王也似在厨房要翅膀,这宝贝倒稀奇,不会讲番语竟还能弄来这么多双?原以为他定是个只闻茶香不煮茶的贵族少爷,不过人啊,真的是不能貌像,烤得还真香。
我烫酒相待。
两人对坐,他东我西。
为奇微微叹息,“宋青!”他说,“难得你不再哭,好好同我说话。”
我有些窘,和番一路,我确实失态,半为自己身世,半为瞒他。
他瞄我,“吃个鸡翅膀。”
我“哦”一声,扯过来撕开,扑得便晕出股热气。
为奇也拿过个来啃,全然不顾一手的油泥与他贵公子架子。
我津津有味吃着,突然耳边敲起警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为何来此?一想到这里,“为将军!”我叫他。
他抬头,眨眨眼,“啊?”
“您今天来……?”
为奇“扑”得吐出鸡骨,抹了抹嘴,握起酒杯,轻轻啜了口,“宋青,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我摸不清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心想反正吃也吃了,左右不管,便又伸手拿起一个翅膀,边啃边等他自己说。
为奇沉吟片刻,清了清嗓子,他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说,“有一座山,山下有河,山上有山,冬暖夏凉。那山被条叮叮咚咚的小溪分了东西,两方各有一处朝佛的所在,东边的寺庙里住着个专门敲钟的小和尚,他的头光光心光光情欲光光,每天只敲钟忙;西边的佛庵里则有个专门上香的小尼姑,她喜欢吃青菜、萝卜与豆腐,配着佛香。清晨,鸡叫到三唱时,东边的钟声响了,西边的佛前香也烧起来了。‘铛!铛!兜!兜!兜!’小和尚与小尼姑提醒大家,天亮了,该做修行了。”
他喝干杯中的烫酒,吐了吐舌头,伸过手来又倒了一杯,“阿嬷睡前只会讲这么一个故事,好没趣味。”
我莫名其妙。
他哈哈一笑,“宋青,你可曾有意中人?”
我翻白眼,知道这人没正经,随处找人闲话取闷。
为奇又道:“奇怪,我在宫中也没怎么同你亲近,你告诉我,为何会学番话?”
我大怒,还不是你!!!!
他笑一笑:“宋青,快吃鸡翅膀,风凉就腥了。”随后他又问:“宋青,你平时在宫里都吃些什么?”
我道:“居为人下,有口饭就不错了,还讲究个甚!”
他以杯击桌,曼道:“记得以前群芳斋有个花魁叫作螺姑娘,最懂得食的风雅,她做的点心比她的琴好出许多,常常酿饴为露,加适量食盐和酸梅调味,并采摘初放的有色有香的**,将花汁渗融到香露中,秋天最好的便是用秋海棠,可以先赏其形,再嗅其味,最后食其蕊,此时一定要配以内致坚硬纹理清晰香气铺展的横隔沉香才不致煞了风景。”
我咋舌,这纨绔,都娇惯成精了。
他又喜喜道:“江南山水,每见莲女叶舟浮泛,就食蔬米鲈鱼,思之不忘。”
我沉默,啃着已然凉硬的鸡翅膀。
今日远践洛阳尘,又不知归期定准,想之无用,又说来作甚。
“你们贵族子弟食人膏米又不事生产,花样却多。”我哼。
为奇点头,“君子口里没好道,不是人伦就是世教。明明自己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偏偏度量小,你看人家妇女,眼里偏好,人家看你妇女,你心偏恼。”
我一听,忍不住笑了,他倒知道自己的毛病,据闻此人在京城风流得紧,曾为着好几个花魁与人斗恨呷醋,“为将军说笑了。”
他摆摆手,“自家过失,不消遮掩,遮掩不得,又添一短。”
两人对看,笑了起来。
我虽还是顶讨厌为奇的,终究也不免添上份好感。
笑着笑着,为奇突然正了脸色,眼神精锐,矢上加尖,他说:“宋青,我知道自己荒唐的日子过得多了,但从没想到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被欺瞒到这里与那番王……!”他碰地击桌,一团鸡骨乱跳。
我看他,不知如何规劝,“事已至此,况且那番王长得也好,玉树临风……”直觉有人曾经也如此劝过我。
为奇大吼:“我是个男人!”
我无语。
他毒誓般道:“宋青,他若乱来,看俺为奇不将他一棒子打杀,丢与狗吃!”
我见他狰狞的眼神,突然十分地同情起燕王来,“人家对你也算有心。”我说。
为奇却冷哼,“你道他为何选我?天朝皇家昏庸,只不过内有阿爹苦苦支撑,外有大哥死守,才有老不举的无边天下,摩罗什么地方,纵然姓燕的再怎么善战,要吃下天朝到底胃小,何况他还要顾及内乱,两厢权衡,不以力敌,所以才耍此阴软之招。”
我想,原来他真的有些脑子,但还是不解,“那为何他不要公主,偏偏点你?”
为奇道:“公主算甚么,虽然她喜欢大哥,大哥也喜欢她,但要论起位子,怎及得上我,只要我一天困于摩罗,大哥便不会攻城,说句不好听的,还可能随时倒戈。”
我大骇,公主与为望城相互喜欢,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为奇“哼”了一嗓子,“那蛮子,打得好算盘呢。”
我无力地扶住头,“为副将,您是不是误会了?”
他转过头:“宋青,我求你件事!”
我退后一步,知道自己该还他鸡翅膀的人情了。
他逼过来,“教我用番话骂人,越溜越好。”
……
好不容易捱过了下午,我头痛愈烈,为奇一脸不满:“宋青,你再想想,还有什么骂人的?比如抠出你的狗眼从你鼻孔里塞回去摩罗话怎么说?”
我简直要哭出来:“祖宗啊!你饶了我吧。”
他这才气哼哼地走了,一边还嘟囔,“那好,我先练着这些……”
我摊在炕上念佛,发誓以后会卯足了劲儿讨厌为奇。
谁想还没怎么喘气,先前那个侍女又来了,她叽里咕噜道:“燕王有请!”
……
我一高一低走着,转弯进了处大殿,燕王坐在圆桌后看我,红痕乌青都未消退的脸上笑意盈盈,他招呼我,“宋大人,来这里做,本王有事请教。”
我吸吸鼻子,一眼看到圆桌上那道清蒸鸡翅膀,心里叫苦,不用说,又是鸿门宴,谁告诉他们我喜欢鸡翅膀的?
燕王清清嗓子:“宋大人……咳咳!”
我欠身。
他说:“你坐你坐!”
我就坐下。
他好半天没说话。
我奇怪,偷偷瞄了一眼,正巧见他盯着鸡翅膀发呆,微微脸红,似想起了谁。
“宋大人……”
我说:“在!”
“你们天朝的男子都是如何……呃……如何……”他憋了半天,嘿嘿一笑看我。
“如何像心上人表白?”我猜。
他马上大力点头,有些腼腆,神情一点也不像个武将。
我忍住笑,认真想了想,“写信给他。”
“写信?”他凑过来一点。
“或者做一两首诗。”
“什么是食?”
我咳嗽,“还是光写信吧。”
燕王耙了耙头发,苦恼,“他会当场撕掉,况且汉字好难。”
我想想也对,飞天小将军为奇什么脾气,你当他还会真的如怀春少女般看信?
“那,唱歌好了。”为奇总不见得把自己耳朵戳聋了吧。
燕王很高兴,“唱歌我会。”
我便让他唱。
他叽里咕噜唱了起来,声音倒还浑厚,大意是鼓励士兵勇敢杀敌。
我说这个不行,“得会首汉歌,否则为副将听不懂。”
他擦了擦汗,可怜兮兮看我,“那……那个我就不会了。”
我叹口气,“我教你首简单的吧。”清清嗓子,“听好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看得我心,热情弥漫,吾欲溺而求之,却恨身无所长,只得埋首含恨挑土忙。”
“唱的是什么?”燕王问
我想了想,发挥我一级水平,翻译给他听“心上的那人啊,站在水中央,姿态撩人啊,我心荡漾,若能与你共枕床,此生无憾。伊人啊!伊人!我于岸上思念他,可惜不会游泳,只好抬筐挑土,把水舀干。”
燕王道:“我会游泳。”
我说:“只是首歌。”
他“哦”一声,又问:“会不会太直白了?”
我皮笑肉不笑,“怎么会!”
他这才高兴。
接下来半夜,我不眠不休教他唱,这摩罗王笨得像猪,怎么学也不会,后来只得用摩罗文标上音才总算能哼。
我说:“要勤加练习!”
他不住点头,“宋大人……”
还要干嘛!!!
我险些掀桌大怒,不过还是沉住了气,“大王有何吩咐?”
他还是腼腆地搔头,“你能教我几句汉话么?”
哦?我想,他也要骂人?“遵命,大王想学什么?”
把眼睛扣出来从鼻孔塞进去?
他思考了一阵。
“你好吗?”
“菜好吃吗?”
“天气冷吗?”
“住得惯吗?”
他一口气说,停顿下来,笑着看我,“这些汉话怎么说?”
(记于西蛮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