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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雪泥鸿爪 ...

  •   入了夜,大铜楼里依旧明灯高挑。

      王述伏案,下笔梭梭,偶尔驻笔,翻动书册,眉间拢起一线,神色凝肃。他办起公事来一向专心致志,沉迷于书卷案宗之内,外头风声再如何鹤戾,树影再如何婆娑,也进不了耳,入不了眼。直到案面上笃笃被敲了两声,他才猛然抬起头来,随即站起来,执了一礼,“老师。”

      周藏波落座,盯着这位爱徒,半晌才道:“叙之,你打小机敏过人,如今阁中历练几年,更是不得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为师老了,该服输了。”

      “老师如此说,真令学生惶恐至极。学生十四岁入槐州,如非老师从旁指点,以当年稚子胸怀,孤高心性,绝无可能从槐州全身而退。师恩如山,学生绝不敢忘。”王述并不落座,肃然回道。

      周藏波一寸寸扫视他,王家出身的孩子,面上再如何雅致,骨子里总有一股劲儿在,或许当年荐他去槐州真不是好事,吃人不吐骨头的血海里刀锋磨得过厉,如今缓不过来了,握着都扎手。周藏波哼了一声,“且不说胸怀,我看你这心性是比之当年更高的,半分也没矮下来。难道人窜个头,心也跟着野了?”

      “学生惶恐,请老师明示。”

      “好,那我就明示于你。”周藏波一字一句道,“票兑的陈条被圣上驳了三次,最后一次陈条弃地,今上就差指着你鼻子骂异想天开了。你如今还不死心,还要再谏票兑,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王述站在原地,毫不动摇,“老师以为,我票兑的谏言有错么?”
      周藏波窒了一瞬,喝了一声,“不是说这个……”

      “这样就是没错了,”王述直视着他,因为站着,高度比坐着的周藏波高出许多,他垂下眼来,目光从绵密的睫毛里渗出,有种说不出来的深邃,“票兑三次被驳,一是因时机不对,二是因陛下为君者,有些时候也难免身不由己。但票兑该不该推行,老师坐镇三梢阁二十多年,该比学生更清楚。霸州匪案一出,天时地利人和,为何不可行?”

      他顿了一顿,嘴角浮起一抹浅薄的笑意,“说不可行者,都是世家尔。当今世家,掺手南北通货者巨多,有时候名头上的主事不过是个代掌柜,真正受益的乃是京中世家。圣上深谙制衡之道,一直张一只眼闭一眼,然而若票兑推行,世家们沉在水下的金银家底犹如冰山上浮,渐渐显露在圣上眼中。如今全力相阻,无非恐惧二字。请老师指教,学生所言,对么?”

      “王述!”周藏波忍不住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你难道就不是世家的一份子么!你如此作为,一意孤行,开罪世家,是要做孤臣吗?”

      “我的曾祖父,蛰居淮南十九年,时穷困潦倒,常要四邻接济。我的祖父,一生戎马,浑身上下一百多处伤疤,老来病痛苦不堪言。我的父亲,岸东黑疫上身先士卒,不幸染疾,英年早逝,死后为免传染,连全身下葬都不行,只能身化飞灰,”王述缓声,眸中神色渐次激烈,“但我大后游历四方,淮南人家尽燃的长命灯,丰土坡上的将军碑,虹中湖畔的王公祠,都历历在目,刻骨铭心。人臣非仙,百年归老,唯有此心长存。我虽为世家子弟,但前人不违初心,各成风华,我虽不才,也未敢辱我门风。”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世家又如何,孤臣又如何。一朝荣华散尽,唯有祖传的一身傲骨,不能折。”

      周藏波怔了一瞬,电光火石间往事浮华幻影,奔至眼前。庆公自不必说,《忠烈纪》中已有记载。王述之祖,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将军。王述之父,原本京中有名的美男子,黑疫发时口鼻莫认。如今跟前的王述,这些王家儿郎啊……

      这一瞬间,周藏波想起了家中那个不学无术整日里溜猫弄狗的儿子,心境万分的复杂。

      周藏波手上微颤,放弃似的颓然坐回椅中,略显疲态,“叙之,孤臣一路,千难万险,若有牵绊,你会后悔的。”

      牵绊?王述眉头一挑,眼前无端晃过一个人影,烟似的,袅袅游了过去。
      他沉默半晌,方启唇,“不会。”
      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声音很低,”我不会置她于险境的。”

      声音太低了,以至于周藏波都没听见。
      周藏波挣扎着闭了闭眼,又睁开,问道:“你属意于谁?”

      “何喜。”王述坦然答道,答完之后自己微微一愣,周藏波这话的本意是问票兑之事自己属意于谁,但截了上半段没说,便成了他属意于谁。

      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答案,王述的眼神一瞬间柔软下来,掩饰一般握拳清咳了两声,继续解释道:“殿中监虽然目前势大,南北盘布上却又不如郎家,由郎家出线,布设票庄,最是相宜。”

      周藏波问道:“何喜?策对时倒出彩,这些日子你看着,办事如何?”
      “若行票兑,我郎家愿为牛马,以供趋使。”霸州风雪之夜,那姑娘信誓旦旦的话犹在耳际。
      王述一笑,眼神涌出几分难得的温和,“可为牛马。”

      ---

      何喜于是开始了三梢阁中当牛做马的加班史,白日里确定要率先推行票兑的试点钱庄,晚上熬在灯下翻看案册,几日下来,熬得脚不沾地两眼青黑,每日里游魂一样飘来飘去。不单如此,性子更躁了几分,接连几次拍着桌子对卓青然咆哮,惹得卓青然一边吃地瓜干解压一边赞叹,“恕我直言,你很是有母夜叉的潜质。你家中可有姐妹?以后我要离她们远点。”

      吃得地瓜干只剩零星几根,叹息一声,“你不吃饭的,干起活来不要命的啊。看在我们微薄的情谊上,我可以赠你两根地瓜干。”

      母夜叉瞪他一眼,说不必,随即抱着卷册,还有一个方匣子,去找王述汇报了。

      卓青然嚼着嘴里的地瓜干,看着那个越显消瘦的背影,窈窕走到水镜跟前,飞快地对着水镜捋了捋头发,这才进去。

      女人就是奇怪,明明前一刻张牙舞爪地活似要吃人,下一刻,单那么个简简单单对镜拂过鬓发的动手,又显出一股深埋已久的风情。

      可这风情是对谁的,又不得而知了。卓青然暗想,母夜叉的性子,美人的风情,也不知将来那位娶了这个去,堪称福祸相依了。

      何喜一进去,公事公办地汇报完了。

      王述间或从案上抬起眼来,不动声色看她,心里酝酿着深渊,目光却平静得不起波澜。尺子似的丈量过她,一个猜想缓缓腾起:痩了?

      他眼神分明很平静,却看得何喜心中打突。越是说开了,越是内心骄傲不改,不肯在他面前落了下风。她昂首挺胸,坦然接受他的目光,自认除了青黑的眼圈,冒泡的嘴角,头发已经提前捋过了,也没哪里更难看了。

      听完汇报,王述点点头,“事情办得不错,明日开始约谈各大钱庄罢,谈完之后开始布线,从点到线,一步一步来。”

      不错?何喜不忿,王大人夸人还夸得真是中庸,这么吝惜赞美的人,嘴里鲜少冒出个好字,唯有一个不错。她心里不甘地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从王述嘴里撬出一个心甘情愿的好字来。

      公事完了,接下来该是私事了。何喜抱着手里郎昭的画匣,前几日票兑的差事下来之时,又乐又忙,差点忘了,还是想到明日要趁着约谈钱庄的时候回趟家,才想起来的。可对上王述,一时之间,方才在她肚子内过了千万遍的话竟是卡住了,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

      还是王述先开口说的话,他目光已经转回案上了,“你过来,帮我个忙。”

      何喜眼前一亮,心想干巴巴地说确实不好开口,若是帮他个忙,再挟恩图报,就十分理所当然了。她道:“大人但言无妨。”

      王述头都没抬,单是手抬起来指了指南边小案,命令道:“帮我吃了。”
      似乎是看见何喜愕然的表情,解释了一句,“厨房送来的,我不爱吃。”

      你不爱吃,我就爱吃了么!我是你家吃剩饭的丫头么!月钱多少敢不敢现在就拍我跟前!何喜敢怒不敢言,想得为了朗昭的事,还要有求于他,憋着气走到小案旁边,解开盖子,一看里头。新升的宰执大人果然待遇不一样,厨房待他跟亲生的儿子也差不离多少了。

      美食当前,何喜不再客气,坐下来据案大嚼。
      吃到一半,那厢王述问道:“好吃么?”

      “大人觉得难吃,我倒觉得好吃。”何喜道,“比如这道雪泥鸿爪就不错。”
      “哦?”王述挑眉,仔细一看,那是一道鹅掌炖白蘑。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本来菜是好菜,诗是佳句。但遇上厮人,忽然给他一种不好的联想。雪上原本素白无物,被这只突来的鸟儿上蹿下跳踩了数脚,她如今抽身而退,东西随意而去,唯独留给他雪上落痕,经年难消。

      王述握笔的手兀然一紧,一个阴郁的想法浮动:你先开的局,引我入了局,就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何喜吃完了,怒气散去许多,悻悻走到他跟前,“大人,实不相瞒,我也有求于你。”

      他不说话,清贵的眉眼一脉静然,等她下文。
      素手打开画匣,檀香拂动,卷轴向两侧推去。
      一张《询梅》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雪泥鸿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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