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吾自造》余噫

52、无数晴芒

　　大铜楼月夜一别，已经小半个月了。何喜带伤休沐，窝在家中虚度时日，这小半个月来两人互不相见倒还好。见不着人，就不会勾起那些千丝万缕的浮想。书上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月夜一别之后，他不是金风，她也并非玉露，这种会面，不仅没有胜却人间无数的迤逦，反而充满了不如素味平生的尴尬。

　　何喜胡乱对胡敏千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上了台阶。

　　廊上遇到了同去霸州当随吏的卓青然，卓青然本来是个憨胖的体格，霸州一行后活生生瘦出了几痕棱角。何喜仰脸看着，只觉人瘦了是真挺精神的，卓青然原先略小的眼睛像是终于彻底睁开了一样，脸上泰山压顶似的肉没了，鼻梁如释重负地拔起来，山根挺出，显出几分蒙尘已久的眉清目秀。何喜赞叹，“卓律人，霸州一行后，你瘦了许多。”

　　卓青然摸了摸脸，笑容还是那样，憨气十足，“憔悴了点，没事，我多吃几顿就补回来了，让何律人见笑了。”

　　言罢，完全没看见何喜瞬间抽搐的嘴角，依旧含笑问她，“何律人，你也找王大人？”

　　何喜道是，两人举步同行，卓青然一边走一边同她说些近日的新文，“霸州匪案震惊朝堂，圣上显然要大力彻查的，何律人，你带伤休沐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往后估计得连轴转了。”

　　何喜因问道：“那裴深如今如何？”

　　“押送回京后交于刑内寺，刑内寺是什么地方？要我看，跟地狱也差不了多少了，”似是心有余悸，卓青然长长叹息一声，“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前儿我跟大人去了一趟，那天中午我吃了一只鸡，进了刑内寺天字五号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我肚里从鸡冠子到鸡屁股，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一脸“怪可惜了”的神色，何喜却是揪着他话里三个字问，“天字号？这刑内寺开客栈的啊，还分天字号地字号的？”

　　“何律人你有所不知，刑内寺的第一任典狱卿厉锐祖上就是开客栈发家的，后来厉大人成器，步入士林，在太祖授意下成立刑内寺，便也按开客栈的方式来编序。众所周知，客栈里天字号房是最好的，这刑内寺也同此理，越往前的牢子越好，”他眼睛一眨，显然后头的这个好字，并非那么单纯了，而是别有深意，“天字五号房里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我怀疑他们在里头，都不用出来拿其他的东西，把那裴深就地活刮了烤成人片吃掉都是绰绰有余的。”

　　卓律人还真是三句话不离吃喝，何喜强忍不适，又问他，“我在家中也有点耳闻，不过人羁押在刑内寺，案子是交给三司会审的，既已交接清楚了，王大人又去作什么？”

　　卓青然摇头说不知，“说是几句话问裴深，但是好像也没问出来。那裴深都成那样了，血肉模糊了，嘴还蚌似的咬得紧，只供认不讳，担了全部罪责。几次问迅，除了一声老子有罪你们赶紧凌迟老子吧，其他都撬不出来。这骨头也真硬，得看刑内寺的铁钩子们如何跟他拉锯了。要我说，饿他几顿，饿得半死不活了就招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嘛。”

　　卓律人以己度人，何喜却不这样想。这么大的案子，背后必有其他势力牵涉其中，裴深一个小小的霸州城守，想要一力扛之还真的不够格。何喜冷笑一声，随卓青然拐进了廊子。
　　走了几步，到了。

　　一看到里头伏案的人，何喜心头一跳，控制不住砰砰起来。只是一眼而已，便迅速垂首。然而单单惊鸿一瞥，也足够回味了。晨光透窗而来，位置很讨巧地落在王述头顶，束发的玉冠被照得几乎透明，发冠之下，是乌黑的发上一圈光环游荡飘摇。光这东西，没有行迹可循，没有角落可避，堪称毫不客气，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何喜眼里。

　　这把光，抓握不住，终究也要照亮别人。何喜鼻子微酸，轻微晃了晃头，像要把那些复杂的心绪都一股脑晃出去。与卓青然一同上前，二人恭声行礼。

　　“来了？”王述抬眼，视线很快从二人身上掠过，不带感情似的，没有丝毫停顿，很快落回案上。

　　他仿佛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满怀冰冷的王述，说起话来透着一股显然公事公办的味道，“霸州匪祸，你二人于中有功，照你二人此时的品级，原本不可直接面圣。但圣上尤为关注此次霸州案情，特许你二人随我面圣，加以嘉奖。”

　　他从长案后站起来，垂手理了理官服上的褶皱，再抬眸时又是那副目空一切的神情，无甚起伏地说：“走罢。”

　　何喜发现，自己心中原本那么点不可言说的，极为阴暗的期待落空了。她原本阴暗地期待着，想看到王述的几分错乱，几分辗转，若是几分失魂落魄，那就更好了。但王述没有，他好像也毫发无损地抽身而退，过去种种，顷刻间皆成泡影。王大人恢复得亦是很好，彼此距离退开。他转身的样子，比她更为洒脱。

　　“唔？”卓青然忽然侧过脸，低声问她，“你有没有听到磨牙声，奇怪也哉，哪儿来的老鼠？”

　　何喜一怔，面上浮起三分红，“你……你听错了罢。”

　　前面王述步伐微顿一下，仅是一瞬而已，当即提步又走。

　　何喜自来，还从未入过宫见过皇帝，不免心中紧张，惴惴不安之际，听得身旁卓青然低声嚎，“何律人，你荷包里有没有带什么吃食？我慌得不行，得吃点东西冷静一下。糖有么？没有的话香榔也成……”

　　何喜摇头说没有，“我荷包里一向只放些香片。”
　　卓青然颓丧得很，“何律人不吃零食，女中豪杰了。”

　　被卓青然这么一打岔，心中紧张好歹散去一些。进了含瑛殿侧室，三人行礼，皇帝蔼声叫起。何喜退到一旁侍立，虽面圣，却也不敢直窥圣颜，目光所及，是龙袍上水浪山石的水脚，一派天家气象。

　　虽不敢直面龙颜，声音还是听得的，皇帝似是微染风寒，声里透出几分沙哑，不时咳嗽两声。话里话外，嘉奖了不少，其中问询者，多由王述作答。何喜手垂落两侧，袍袖里一攥，满满都是汗。

　　紧张之中也听不到多少，浑浑噩噩间令自己不要出错，最后只听到皇帝说了句，“有此良臣，朕心甚慰，传谕，王卿平匪有功，擢为三梢阁宰执，授长禄印。何卿胡卿随赴霸州，胆心甚壮，升为秩人，加授三穗剑鸳。望诸卿加之勤勉，勿负朕心。”

　　三人肃然承旨，井然出了含瑛殿，甫出殿门，太监洪声唱赏的声音随后响起，声音嘹亮飞扬，从天街上荡起，传出去好远。

　　何喜在殿内不敢多言，也不敢有其他动作，出了殿门，在太监唱赏的声音缓步向前走，只觉心潮澎湃，看着前方王述的背影，心里默默涌动一丝向往: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像王大人这般，圣躬跟前对答如流，毫不怯阵？

　　几乎是三人到了三梢阁的同时，上头的赏赉就跟着来了，太监喜气洋洋呈进来，金银珠宝笔墨砚台之类的还在其次，何喜格外注意到，里面有两身新做的官服。托盘上垂落剑鸳的穗子，勾得人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穿上。

　　卓青然领了他的份走，何喜勉强按捺住心中雀跃，装出十分平静与王述行了一礼，正要走时，却听王述出声拦道:“你且慢。”

　　何喜老大不乐意，顿住脚步，拿眼风暼他:作甚？

　　对她带刺的眼风无动于衷，王述俯身，抽出书案下的暗屉，拿出一个红木圆盒，顺着光滑的桌面推过来，“你的。”

　　何喜不明所以，揭开一看，顿时了然。

　　王述启唇，漠声道:“这是你先前遗落此处的钗环，我尽数收归盒中，你一并带走。若不放心，也可点点看有无缺少。”

　　这话，说得她像是会为点钗环珠钏斤斤计较的，何喜气鼓鼓瞪他一眼，口上当然不饶人，“大人何等人物，高风亮节倏然惹人赞佩，绝无可能贪小女子一点珠钗。难为大人了，向来提笔作画的手，却要来碰这点俗物……”

　　她话音刚落，王述不知为何转过脸去，避开她的目光。

　　这是个送客的姿势了，全身上下都简直写满了“请滚”二字。何喜咬了咬牙，抱着红木圆盒，转身就走。

　　人走了，王述偏过头，默然看着她的背影，步子迈得大，人又纤细，于是便一线轻烟似的，从眼底游开了。

　　他垂眸，重又拉出暗屉，屉里一只偷藏下来的红宝石耳珰伶仃躺着，昏暗之中，依旧无数晴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