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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四章:争锋(下) ...

  •   接下来的日子,倒还貌似无事。不过姬世辰再忙,身为表兄,更兼是已故姬太夫人父族宗主,终究礼节上还是须对甘渊郡王夫妇有所关切。他很清楚,姚家男丁人数稀薄,反而姚妃同姬氏走得很近,高阳景在有关姚妃的问题上,必然会看重他的意见——因此,他并不愿意主动挑起这个话头。某日他又按例往镇东府,与高阳景会面,详谈近期做了什么,将来还需更做些什么,高阳景也如常一般询问应诺,彼此得宜。又说起汤谷周围至今依然的竹篱墙,高阳景不禁温言笑问,姬升州到来,可不会笑话么?姬世辰假意将脸一放,道:他好意思,我去说他。
      高阳景见状,眼一弯,笑出了声,又道:“如今府内府外,都在问候贤表妹,只是穷桑伯竟迟迟不动,俯仰随个人情,倒让贤表妹担心是何处得罪了姬丹陵。”
      姬世辰团扇缓缓轻摇,眯眼笑道:“真惹了我,我必会当面告诉王妃,以示姑表亲不说见外话。殿下只管放心。”
      “这才几日,已有人揣摩你我交谊……”
      “诶?该是揣摩上意。”
      高阳景话头猝然被截断,顿了一顿,又笑,信手拖过案头一堆书札:“你呢,自己看看,全是劝我早立嫡嗣的。我妻室腹中是男是女,自己都没个谱,这帮人倒是比我还有数似的,热心过头的,真怎么得了呢……”
      姬世辰一怔,失声而笑。团扇在案头顺势一放,也不当真开卷翻看,只是白皙修长指节分明一只右手,在案头上、那堆书札旁侧,连着弹敲了好几下。
      “如何,姬丹陵?”
      高阳景含笑倾身,那看着,是真在等姬世辰的意思。
      姬世辰一仰头,顺势走了个神,随意在心里数着椽子,只笑不语。
      “姬辅国?”
      忽然就想起姬豫先前认真求告的模样。姬世辰耳中听着好友呼唤,面色不动,万千盘算瞬间排布又随之抹平,终了竟也暗叹一声天有眼命中注定。
      而后轻轻叹了一声,道:“于是这竟关我何事。”
      停一停,见对方没开声,他又徐徐续道:“你没个谱的事,有谱再说,不就了结。旁人能说个什么?这哪个多事的挑的头,让你问我?我说好,还是说不好?难道大家都没谱的,我就能有谱?还是速速让你那伏羲氏丈人来给卜一卦是真。”
      这最末一句,却是姬世辰为着让气氛轻松一些,顺势拉了不在场的风伯益,一同挨了句调笑。要知他方才心里几乎一沉,自忖若是此时说好,甘渊郡王未必不就此生疑,以为他姬世辰心急介入王府事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若是说了不好,又不知会不会拂了高阳景的心意。他前些日子,总盯着府中郡内军政诸务,也真没想到僚友中竟颇有人好事至此,令他只想嘲笑一声“无聊”。
      高阳景似松了口气,目光一转,更温言款款笑道:“我也就是一问,何必好像生气的样子。既然世辰这样说,那这几日,为免得阿鸾乱想,就把她托给你了。世人常说易子而教,我信。故而世辰劳心家国之余,也请帮这几个月的忙。”
      这话来得略有些突然,姬世辰沉默片时,问道:“世子师?”
      “不,只是请你……私底下,先开个蒙。”
      “……王,你认真的?”
      “请世辰给孤一个欺骗你的理由。”
      “那么,好吧。”

      王令姬世辰辅弼世子的消息很快传出。这一举动,恰是郡王暂时无意废立的暗示,沉稳弹压了幕僚们先前嘀咕纷纷的势头,据说私下向王提出建议的是虞公纪。姬世辰并未向虞公纪本人求证,有这一传闻,本身就已遂了他那镇东府上下协力、南北一心的愿。只是存了默默的一分感激,私下同鲁存仁商议,说待到兄长来此任职,终究要同虞公纪兄弟,再见个面,叙一叙,也当是谢。鲁存仁视他如亲手足,听他如此说,自然没有意见。那边处默的信使又已赶到,说是因为处默离开,武清侯的族人家眷,也不想在咸池久待,隔了数日,还是举家出京,追上他一行,而今正并辔同来。鲁存仁一惊一喜,姬世辰也感欣慰。那时各自吩咐下去,要为姬升州众人到来,好好备一份看得过去的酒,接风洗尘。

      而后高阳劭往姬世辰府中宅里来去,也明显更频繁许多,常和姬氏子弟同共读书问学,并且几乎是刻意地同姬豫走得更近。姬敬也知是这两位继承人旗鼓相当,对他二人并无甚恶感,只是对父亲过于严苛的对待,暗自默默气结。
      姬世辰平日照旧忙得一塌糊涂,十日一还,查考子弟各自有无进益。时光流逝自是飞快,忽然有那么一日,孩童们读书累了,正在院中戏耍,打打闹闹,外面忽然传来一片成人谈话,互问寒温,笑语喧嚷。
      高阳劭刚一抬头,就见父亲和姬世辰一左一右,伴着一位看来同鲁存仁年龄相差无多的长辈,一路温言款语地进来,后面是虞公纪兄弟、鲁存仁和几个他兄弟模样的人,和柳下韶,和镇东府、丹陵郡府的众位佐吏。
      姬豫也抬了头,心念一转,知道这就是多年未见的伯父姬升州了。
      高阳劭对姬处默却记忆不深,见到来人,知道他身份必然非凡,但方才玩得忘形,还是呆了一呆。
      那边高阳景已先发笑,笑着唤她,道:“叫表舅。这个人,也是你表舅。”
      姬世辰从旁笑道:“不,这个时候,应该叫姑丈。”
      觉着微妙地有点错乱,高阳劭又呆了一呆。一众成人大约觉得认真可爱,几乎全都哄笑。鲁存仁在边上微微抬了抬手,道:“适可而止,各位,别吓坏了。”
      虞公纪听到,也敛了笑,点一点头,以示赞同。
      姬豫抢先出声,唤道:“升州伯父。”
      一言出口,那边高阳劭转过思绪,略感激地瞥了他一眼。
      其他小字辈也纷纷出声呼唤。姬处默朗声而笑,几步上前来,挨个抱了抱侄子,揉脑袋的揉脑袋,捏耳朵的捏耳朵,都说是好久不见。扭头见到高阳劭,倒是定睛瞧了瞧,没那么随意,却也没那么亲近,只笑着扬声唤了句王世子第下。

      高阳景依旧笑道:“叫表舅。”
      姬世辰仍然摇头:“姑丈。”

      高阳劭此时简直无所适从,面上开始发烫,她不知道怎么同时应付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如师如父的姬世辰——何况他还是自己最好朋友的父亲。
      成人们围成个半圆,姬处默站在她跟前,都笑着,温和地笑着,虽然远处的小吏们可能略不怀好意。似乎她作出什么反应,在成人们看来,都很有趣。
      憋了许久,她终于低低地唤出一声:“姬升州。”
      也算是和“王世子”分庭抗礼。
      姬处默大笑。高阳景转头望姬世辰,相顾摇头轻笑。周围人也都更加笑起来,柳下韶领头,纷纷说世子毕竟还是十分机智的,应对态度又很有身份。高阳劭堪堪缓一缓精神,姬处默忽然又凑到她跟前,笑着逗她,道:
      “世子方才在做什么?”
      姬豫在旁张了张口,正待替答,姬世辰团扇轻轻一举,示意他不要打岔。
      高阳劭顿觉眼前之人难缠,又是长辈,一口气无处可去,顺口应道:
      “小子无知,正与尊府子弟打架呢。”
      姬世辰眉头顿时一蹙。身形方动,高阳景衣袖一拂,拉住他小臂,鲁存仁从后搭肩,柳下韶、虞公纪,连丹陵郡主簿姚嗣都投来眼色,齐齐将他止住。
      处默却更觉眼前孩童有趣,干脆蹲下身,笑道:
      “是输是赢?……不过第下聪明,你同我家这些孩儿对打,料来是输不了的。不如与我过个招,如今乱世,也算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将你教得何如?”
      高阳景只觉身侧的人又要动,顺势将抓着那人小臂的手收紧。
      那边高阳劭烦到气急,又听他说姬世辰是“不成器”,姬豫还将目光一低,姬敬也没什么反应,更感不可思议;抬眼对上目光,但见这位长辈笑得促狭非常,却纯然是看寻常别人家孩子一般,竟似也想来捏捏她鼻子,瞬间忿觉不敬,抗声一扬,脱口道:“比就比!你说,比什么!”

      众长辈那边嗡地一阵声响。但高阳劭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因为根本没去听。

      嗡嗡声中,姬处默身形一沉,煞有介事地拉开了架势,而后笑道:“王世子只管来打,能撼动我,便算是你赢了。”
      他语气张扬而过于自信,听来分明是挑衅,哪怕来自一位名副其实的长辈。
      高阳劭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抬眼望她父亲。高阳景沉默了一下,摇一摇头,侧眼看身边姬世辰。姬世辰轻嗽一声,团扇轻动,眉峰已蹙,竟似微微冷笑,道:
      “阿兄是才知道殿下的决策,便要作弄我这师傅么?我能耐有限,只教书学,不会打架,没必要拿弟子试刀。”
      处默笑道:“世辰多心。只是同世子玩玩。”
      先前许国公主在后房,听得处默抵宅的消息,已连忙派青衣小婢出来探看。那童女此时刚至,伸头一看,眼前居然这般光景!当即她倒吸一口凉气,吭也不敢多吭一下,又转身往回一溜小跑着去了。
      处默那轻松近似轻蔑的“玩玩”二字,却真正激起了高阳劭的好胜心。当下她呼喝一声便扑上去。然而未经真正操演过的身手,也最多只是直愣愣扑上去而已。处默笑一笑,下盘不动,微微一晃,侧身让过她的拳头,见她用力过老收不回来,便顺势在她肩背上一推,令她向前一个趔趄,若非姬豫抢上来扶住,几乎当时就跌到高阳景怀里。高阳景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是安慰,也是鼓励。
      高阳劭一甩头,怒喝道:“再来!”
      姬处默大笑回身,很当回事似的,重新摆好准备格斗的架子。
      又是几来几往,高阳劭毕竟年少太多,不谙技击,更无寻常小子街头与人互殴的经验,只能处处吃亏。鲁存仁的声音忽然响起:
      “适可而止吧姬升州。”
      虞公纪的声音,这时也淡淡响起:“王。”
      战意燃起的是高阳劭,但所有人都没有劝阻她的意思。连姬世辰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向处默投去微带警告的暗示。高阳景眼角余光掠过左右,已然心中有数,低头摸了摸女儿脑袋,眉目清扬,向处默轻笑道:
      “姊夫,十岁小童,有劳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也仅是客气一说。实则姬处默方才根本未出全力,只不过旁人也不想他出全力。处默当即会意,头一扬,朗声大笑。
      高阳景前头这话,没说接着来,也没说就此停手,只是早已松开拉住姬世辰的手,而第一合仿佛闲闲搭在女儿肩头的手,却在高阳劭这次退回时,收紧了。
      觉察到不对,高阳劭涨红了脸,跺足叫道:“阿父!”
      那边处默又见姬世辰投以警示目光,也知此时最佳方略,是顺着高阳景的话下台阶,于是收了架势,笑道:“王世子毕竟年少,今番还没玩够的,也可记下。处默年四十有余,世子堪堪十岁;世子青春方盛之日,处默廉颇未老之时,那时势均力敌,也可一会。不急今日一时。”
      姬世辰偏了偏头,终于又露笑意。高阳景颔首,笑道:“我替世子应下。”
      一群人纷纷缓上气来,同孩童、同彼此,又谈了好一阵闲话。旁侧有人忽然道:久在姬家后院,让人眷属也行动不便,究竟并不十分礼貌。说这话的是虞公纪的一位旧门生,也在镇东府供职。姬世辰听到,手里团扇有意无意转了两圈。高阳景则应声答了句有理,转身领头先往回走。
      众僚佐连姬世辰的部属,也习惯成自然地跟着往回去。姬世辰本人却留在原地静立不动,眼睑微微垂向下,忽然目光一霎挑起,锋芒似指向姬豫。
      姬豫见状,猜到父亲有什么心事,悄悄打了几个手势,把兄弟们都哄散了,移步向前,俯首探问道:“阿父有何吩咐。”
      姬世辰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口中沉声道:“你处明叔武勇不下姬楚州,只是人前不显山露水。你与朱鸾,平时可以讨教。他同你升州伯父,是跟的同一个师傅,招式往来,都可详加揣摩。——我姬世辰的弟子,决不能让人看低。”
      哪怕只是高阳景一句并不正式的托付。哪怕看低他弟子那人是姬处默。
      他那意思,是姬豫与高阳劭可将处明作为学武师傅,又可将处明同时当作第一位假想的对手,当作半个处默——何况,处明比之处默,显然更加年少。按着处默自己方才的说法,也就相当于:处明比处默,还更能打得久一些。
      然而处默是他平生敬重的兄长,处明是他素来关心的兄弟。他这么考虑问题,也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若是成年人在这里听到,只怕会莫名地暗暗心惊。
      姬豫怔了一怔,也觉父亲笑意,竟罕见地透着些凉意,但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只好先唯唯应道:“是,阿父。”
      姬世辰点头,转眼望望还未离去、在此逡巡的高阳劭,笑了笑,又呼唤姬豫,道:“这些不许告诉阿螭。他是好斗,我须退之。”
      讲完这句,听姬豫再答应了,他才像是安了心,缓步离开眼前的院落。在他身后,高阳劭深吸一口气,唤道:“表兄!”
      姬豫回头。只见高阳劭面色依然泛红,好像刚才的战怒并未完全消退一般。想到刚才伸手扶王世子时,貌似因为太着急,用力重了些,不知有没有抓出什么伤来,姬豫不觉很有些歉意,低声道:“王世子,方才得罪了。”
      未曾想高阳劭沉默了好一阵,真像是余怒未息般,急中带点喘地,语气也比往常生硬:“你是得罪,但我不怪你。阿父说的,不知者不罪。但以后不许随便碰我。接下来我同你说的,你也不许告诉旁人,哪怕你父亲。”
      姬豫震惊道:“什么?”
      “你道是阿父为何将我放到你家?我是女子,他是存了心让你我更稔熟些,待阿母得了儿郎,隔几年便名正言顺,将我当个亭公主许给你,只是他这点小心思,眼前不便同外人说罢了。”
      那小孩子说“许给你”,都是半懂不懂,只是觉得那是订立很重要的许诺,成就很认真的彼此关系,顺带照搬成人的话。姬豫心境,也是如此,只知道郡王姑丈,大约是想把眼前人托付给自己了,只觉被特别信任的意外荣誉心中涌动。然而他心灵深处,却还没缓过来,全未将高阳劭当自家姊妹般的真女子看待。
      “好,我听王世子的便了。”
      “不许同外人说!不许随便碰我!”
      “是,唯王世子命……”

      那边,正堂之中,成人们正在商谈许多比较麻烦的问题。沛州眼下吃紧,柳下韶面色不自觉便凝重。鲁郁和高阳昊越发交恶,鲁存仁虽自言笑晏如,姬世辰看得出他眼底掩不去的忧虑。皇帝和高阳昊越发争到不可开交,而戎狄兵马东西南北一阵乱卷之后,再次直指中州。不过,姬处默来任升州刺史,至少至少,镇东府在升州,真正是能稳稳拿住所有大小事权,若位居首僚、各样文牍皆经其手的柳下韶,即日起便调职离开,则高阳昊对此地,已然再无任何牵制之力。
      刺史姬处默,首郡丹陵太守姬世辰。司马。祭酒。其他。
      谈笑间,高阳景同姬世辰交换了眼色,那欣悦与欣慰的心情,都是相似的。
      忽然——
      一名家奴匆匆跑来,跪倒在门外阶前:“大王、主人、诸公,东疆来报,清州沛州战事持久,为政日苛,民变四起,流民揭竿,响应戎狄。郯王同清州刺史失和,两方将至一战。戎狄南寇,柳下沛州三战连败……”
      除少数人,堂内顿时哗然。姬世辰面色一沉,厉声喝道:“于是如何!”
      “穷桑民恐惧莫名,几乎已尽逃离故土。县令问县府是否还需坚守。”
      高阳景脱口道:“让他回来!”
      那“回来”二字已全然不假思索。虞公纪似叹非叹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姬世辰也道:“也就……让他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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