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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五章:颉颃(上) ...

  •   风伯益自然接到指令,却不即刻受命。高阳景得知,长叹一声,道了句“先祖母也就这脾气”,命令之外,又追一道王教,恰汤谷令有缺,欲调风伯益出任。
      姬世辰便淡笑道:“竟又是我属下。”
      高阳景温言称是,也笑。升州刺史-丹陵太守-汤谷令,已成一线。
      “他算是先祖母娘家最为看重的人物。……不止男丁,恐怕也是而今能拿得出手的、还在世的……唯一一人吧。他那兄长,虽在此地,也只合任个闲职……”
      “既如此,这次,还是归你吧。”姬世辰含笑打断。

      镇东府信至。甘渊王教至。前者传来调令,身为上司的高阳景,要他即日改任镇东主簿。后者则是高阳景以晚辈身份的私人劝说。这次,风伯益无法再拖延,而此时流民烽火,已然截断穷桑到汤谷的陆路,迫得扬帆向南,经海路,到江口,逆流入江川,再入晗川,宁淮亭前登岸,正逢姬世辰白衣相迎。

      未几日,又听说陆路再次打通。烽火遍地,连自己都弄不清下一次烧向哪里。

      处默到任消息传到之时,镇东府即开始筹修州治之城,如今看去,还是忙碌不已。那城居汤谷东南,隔着中轴宽阔的官道,同更南边的丹陵郡城等遥遥相对。虞公续私下开玩笑,说这两城要是并肩齐平,放在汤谷城南,倒是也令人想起当年……东宁国昭明宫前的双阙了。姬世辰团扇轻摇,淡淡一笑,道兄长毕竟是兄长,何况还是上司,在先挡第一道门可是不妥,兄弟居前,本是应当。
      处默大笑,道:“那你还当着这家,我岂敢令你护阵在前。”
      “内外有别,姬世辰素来是守礼的人。”说着这话,姬世辰又微微眯了眼,笑。“况且,虽然穷桑伯是我,可我究竟年少,这些年来多承兄长肩挑家门,替我同小人周旋。遮风挡雨,长兄如父,都是谁做到的,姬世辰可分毫不敢忘。”
      处默闻言,更是扬声大笑:“世辰,既然要笑,可得有点诚意,别这么只拿个样子了!况且,你才三十多,笑得太频,那法令纹可又深了!!”

      城未建妥,高阳昊似乎听说了什么,又借诏命的名义来征调,要处默再入京,出任尚书。镇东府内,家人好友月下私宴之时,处默大笑,将高阳景递来的青纸诏书,念了一遍,又信手塞了回去。高阳景问:“姊夫于是如何处置?”
      鲁存仁在旁听见,接口道:“郯王脾气不好。”
      对鲁存仁而言,他说“脾气不好”,大概就等于姬世辰等人口中的“脾气暴躁”,以及民众俗话的“发起狠来不是人”。当然,处默诸人,也知道为何鲁存仁这样说。高阳昊废止三族之刑以前,有一次诛杀朝臣,是旁人一语不合,就被当场拖下斩杀的,其中一位是高阳昊姑姑的儿子,也是鲁存仁的从弟。那两位与高阳昊不合的,是提议废掉当今天子,又非高阳昊节下之将,本该付廷尉卿,以谋反论处,而高阳昊嫌他几人无事生事,居然自作主张,也令其他朝臣不由心惊。
      高阳景微微点头:“他父子脾气都不好。要是柳下长史在,也不会有异议。”
      虞公纪则道:“已经来了,又何必走。”
      声音很低,似在着意克制情绪。那是他心中有隐痛。
      他兄长当年在咸池,是不肯归乡,卷入诸王乱战,终于被杀的。当年他兄长也极赏识他,曾带着本意只是探亲的公纪和公续,逐个去结识在京结交的、为数并不多的朋友——那位兄长,只大他两岁,也是处默熟悉的友人。
      姬世辰眼见氛围凝重,轻嗽一声:“从中书监,到尚书,夺了阿兄凤凰池……”
      “哈!还去个鬼。”处默一拍面前漆案,朗笑而起。
      几乎同时,高阳景道:“行,我上表留人。”

      朝廷坚持要派新的升州刺史来。那州城,也就还继续建着。姬处默此时的身份,便同鲁存仁一样,是镇东府的军咨祭酒。军咨祭酒,也就是镇东府里候着实职空缺,平日提提建议,以备顾问的。隔了数日,高阳景正待再次抗表,忽然朝中传来消息,说戎狄与流民联军再次来袭,所以人就不立即派了。
      先前原任的升州刺史,没等到朝廷的后续安排,本来逡巡着没走,姑且代行刺史职权。这当儿冷暖变化,就像中州战事一般无常。老人家得了场大病,没顶过去,居然很快辞世。升州刺史之职立即真空。高阳景得到消息,道:
      “也罢,还得姊夫。至尊和郯王那边,有我去交待。”
      姬处默想了想,也就一点头,而后,他似乎又想了想:“既然京畿附近战事又紧,想必还有征调钱粮的事,这升州州城,也可一缓。……”
      “多谢阿兄。”姬世辰明媚微笑,从容打断。“丹陵郡正想说话:我也没钱。”
      高阳景不由扶额。处默大笑,道:
      “你大城立的都是篱笆,我还好意思建起砖墙土墙?这东南之地,舟楫如牛马般常见,随便找几个废弃的船桨,围着戳上一圈,知道我该在哪,也就是了。”
      姬世辰含笑欠了欠身,扬眸称是。虞公纪苦笑道:
      “说得好像丹陵郡有城……还是我错似的。”
      “诶,这可不同,丹陵郡的城,从东宁国的时候就建着了,当年大兵南下一统,那是凛凛神威,获胜后拆了大城不少墙垣,可没动丹陵郡城……”
      虞公纪已然俯身不语。姬世辰在侧,作势将高阳景一拦,顺带劈手夺了他掌中酒盏。高阳景怔了一怔,忽然了悟,歉然道:“孤无礼。孤忘了。”
      虞公纪仍旧伏于坐席之上,声音似哭似笑,微微竟带了哽:
      “下官……谢甘渊王,如此……不见外。”

      那时北边西边的士人、民众,继续纷纷拖家带口,向南向东逃来。即便汤谷周围,丹陵和偏北的广扬,偏南的始章、震泽四郡,同时压力倍增。这时又有一位米箴,来任始章太守。他家某位从兄弟,往日在姬岳处周旋之时,已与姬处默相熟,因着这层关系,米箴特意带着全家路经汤谷,来与处默相见。米箴长子名圭,年方十六,举手投足,气质已隐隐看得出严整端庄;其余四子,豫、坚、序、恭,也都各有风姿。姬处默一见,便笑道:
      “米始章这是成心引我嫉妒来的,真是群怎样的好儿子。”
      他膝下唯有一女,公主所出,年龄比米圭稍大一点,素来爱若珍宝,至今没找见看得上眼的女婿;然而少个儿子,凑不出个“好”字,未免感到遗憾——
      在这一点上,他跟姬世辰,倒是此心相通,只不过姬世辰缺的是女儿。
      但处默却知道,米箴有好几个女儿,最大的叫采雯,是米圭、米豫的庶妹,比米豫、姬豫都要小一岁。米箴也早知他听说了。是以处默那般一说,米箴也笑,连称不好意思。处默也笑着,起身伸手拍他肩背,口称“我也就那么一说”,又想起姬豫与米家二郎居然同岁同名,也算世间巧合,便令人去姬世辰那边请大郎过来,说正好也订个下一辈交情。当时诸人相见,各自以礼,尤其米圭举动自持,姬豫不敢怠慢,仿佛艺能随身,几乎立即端起同等的端方姿仪。成人同声大笑。
      而后两边又各自说些客气话,姬豫觉得对方人多,更是小心应付。将至用饭之时,管夫人派人来召,姬豫便转回自家宅院。隔日高阳劭又来了,听他说到此事,作势蹙了蹙眉,笑道:“青虬表兄有了新伙伴,该是要顾不上我了。”
      “……王世子说哪里的话。米始章是今日就启程去上任的,昨日只是匆匆来看伯父,连王和家父都未及会见……”
      高阳劭轻笑,道:“倒是真……目中无人。”
      最后这四字说得轻柔,沉静温婉,却异常像是成人,姬豫也不禁一凛。这次高阳劭的笑,似乎在姬世辰般的明媚之外,真正显出了她父亲平素暗藏的神锋。然而这令人凛然却并不令人害怕的凉意,在下一刻,即被高阳劭自己的笑声冲淡,因为她听到姬豫说,姬处默昨日非要他过去,只是因为那家也有个名字叫豫的小郎君,不过那人在家排行第二,总不至于他父亲是成心跟姬世辰来……
      问了姬豫之后,姬豫的说法则是:“按伯父昨日笑米始章的,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那时各人都在咸池,变着法子同姬岳周旋,米箴觉得姬世辰法子好,也便用了,连那时出生的儿子取名,都在有意和姬世辰隔空打招呼。只不过姬世辰为爱子出生宴客之后不久,便因高阳景一封书信离开咸池,而后四海崩乱,东疆事多,咸池变局,丹陵琐务,统统缠身,近十年来,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自然子嗣也便仅止于姬豫和姬敬。而米箴偏少个高阳景这般的朋友,留在咸池继续同姬岳,也同高阳昊和皇帝,和其他势力周旋,时日稍长,便又多生了许多孩子。
      “他……就这么战胜了表舅?”高阳劭明眸忽闪,强忍住要溢出来的大笑之意。“不过我父亲……”

      高阳景……目前为止,也只有高阳劭。

      数月之后,姚妃临蓐。仍旧是个女儿。高阳劭心中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忽然咯噔一下。想着可能日后这身伪装,真的又不能轻易卸去,将来同姬豫的来往,或许又会被父亲有意减少,只觉自己地位虽然暂时稳固,但心中依然有着奇怪的郁结挥之不去。再见到姚妃,向嫡母问安的时候,她声音险些颤抖起来。
      姚妃卧在床上,唤她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叹道:“阿鸾,你又苦了。”
      高阳劭俯首低眉,任她安抚,唇边轻轻强笑,道:
      “阿母。阿舅说过,先高祖——国朝烈祖文贞王——在世之时,居外征讨,世间人便风传,僚友与他拿对手棋路打赌,曾取笑过他,若输了该穿女装;后来对手意图激他出阵,也曾给他送过女装。祖母不提,祖母她兄弟、我那舅公的姿容,昔日也冠于咸池,虽列次席,却同首席并称连璧。想来以我高阳宗室的血脉、莘氏华宗的外曾孙,怎么也不至于出一个……该穿女装,却总也穿不出门的。”
      年龄渐长,她发色比幼时更暗,不过犹然鲜明闪着褐金的光,就好像她某次好奇,拿腰间素日佩的那枚煤精辟邪小兽,在雪白笺纸上一捺,留下的长长痕迹。她的眉眼,也越发像她父亲,尤其缓缓垂下眼睑、继而缓缓低头的神态。姚妃隐隐然竟有些幻觉,莫名其妙地,想起多年之前,烛光摇曳,初见高阳景的那一刻。
      而高阳劭,无论怎样数说血脉的传承,怎样嘲笑自己的容貌,这时都不可能关涉姚妃一丝一毫——就是彼此无关。只是因为彼此无关。
      于是姚妃深吸一口气,也款款地让自己绽出一抹轻笑,道:“我会放心。”
      高阳劭见状,缓缓将头枕在姚妃怀里,轻声呢喃道:
      “阿母,朱鸾也不想……将来装成男儿,便没法这样同阿母亲近,没法这样说体己话。毕竟,自小,是听着阿母心跳声长大的……”

      新生的女孩取名高阳焕蔚,随即被敕封为湓浦乡主。不过这时候英雄枭雄齐出,流民与土匪并起,朝廷和升州汤谷间的官道,时断时续,所谓“随即”,也还是隔了一段日子,最迟钝的人都能觉察。处默的升州刺史,终于也被默认。咸池几次戒严,高阳昊和清州刺史的矛盾愈演愈烈,皇帝不断拉拢清州刺史,各地督军宗王心思各异,谷州刺史祁越死守北疆。又过一二年,除了流民起事的地方多了几个、西北一线已完全脱离咸池掌控、太后去世,似乎没有更大起色。
      小乡主“焕蔚”二字,暗暗扣着高阳景的“景”字,父亲是光华,女儿便绚烂。高阳劭心里明白,不过小妹可爱,从乳母手中软软的一团,到会挥手挥脚,叽叽咯咯笑,到会说简单的话,扑过来喊阿兄抱——她不由不想:自己差不多大的时候,除了不得不扮男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何小乡主独独黏着这位“兄长”,哪怕姬氏表兄表姊相访,就是赖着高阳劭怀里不起来。
      姬豫笑着说,亲不亲果然不一样。
      许国公主的女儿姬容,则笑着叹道,半亲都是没指望的。

      她此时已有了人家,只待吉日礼成。

      初时处默出任升州刺史,同姬世辰一样,留心寻访本地著望。不过毕竟晚来汤谷,丹陵始章,同他有深交情的一批顶尖人物,早已被姬世辰借力请去了镇东府;姬世辰丹陵郡府征辟,又约去一批才学之士。无论作为姊夫,还是作为堂兄,此时争夺人心,都没有意思。他便更把心思放在稍外围的广扬、震泽二郡,譬如当年先帝一统之前,避乱广扬的一支存仁的远亲。其他人士,自然也颇来拜望。某日苍头传进来一份名刺,用墨浓滞,用笔却张牙舞爪,字也排得横无忌惮:

      震泽南宫绰再拜谒,问起居。

      处默眉头一皱,将那名刺往案上信手一摔。
      正巧做着客的虞公续,从边上直起身,将那名刺两指捏起,定睛瞧瞧,便笑道:“这人年方弱冠,是震泽地方上有名的霸王,也是我家远戚……”
      处默听到“霸王”时皱得更狠的眉,在听见“我家远戚”时,又好像舒展了一点点,向侧一靠凭几,抬起一足支到坐榻之上,道:“那就请吧。”

      南宫绰于是进来了。却是个修长俊丽的青年,双颊微削,一双大眼顾盼隐着蛮威,看似寻常豪富少年般洒落随性的白罗褶衣下面,罩着一脚高一脚低的袴。他却也似未发觉,就这么大步踏进来,阶下立定,向听事堂上行过礼。姬处默一眼看到,也觉这青年当非凡庸,即时作势,扬声叱道:
      “你那裤腿,也不看看是怎么回事!”
      猝然遭他斥喝,南宫绰怔了一怔,端正姿仪未变,只眼角余光迅速一掠,就知姬处默所指。再一转念,也料堂上意图,原在试探,当下抗声大言,昂然掷还:

      “使君见谅!南宫绰平生,不惯低头!!”

      那话声铿锵劲烈,掷地有金石音。姬处默记忆中,似乎还有另一人,也只有另一人,激动起来会这样说话,当下不禁也为之一震。
      不过,那另一人,大概还在浔州不知哪个角落隐居着吧。
      他侧过脸,朗朗笑对虞公续,道:“这少年人说的好听,倒跟唱的一样。”
      虞公续也大笑道:“他是能唱。妻室姓柳,还有个从家带来的筝姬,名叫樾,都是始章人,也通音律,还有一群歌姬,整天唱得不亦乐乎……”
      “哟,真是遗憾。我还以为,终于找到个备选的女婿呢。”
      “我就知道你这么想哈哈哈……”

      “南宫绰,上来!上堂坐了说话!”
      “有请南宫郎君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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