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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章:争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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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办了母亲的丧礼,高阳景未与姬世辰商议,便迎了姬太夫人与孔太夫人,一同归来汤谷。姬世辰对此极是感激,连称深谢殿□□谅。高阳景微微苦笑,道是万幸,令慈终不似家母般倔强,还算劝得动,况且此地军政要务堆积如山,是所谓千头万绪,以你总揆,总不好让你也如我昔时一般,两头牵挂。
然而姬太夫人那时身体已并不算很好,隔一年多,也因病过世。只不过她来到汤谷,最后时分,姚妃还能常常侍奉左右,让高阳景看在眼中,心里能稍微好过一些。姚妃的兄弟姚嗣,彼时掐指算去,丧满便已成人,姬世辰即应许姚妃,若无意外,将来当以其为丹陵郡府主簿,带在身边。
高阳景在旁听见,摇摇头,轻声细语叹道:“表兄竟跟姊婿抢人来了……”
姬世辰几乎立时接口,应道:“你军府位高权重无小事,我是怕他错不起。”
被微微噎了一下,高阳景定一定神,认真瞧眼前的好友。显然对方没有恶意。但以前的姬世辰,即便是强抑愤怒的时候,也不会这么同他说话。
也不知道,是丹陵郡的杂事太多,令他心烦,还是发号施令惯了,一时忘形。不过,无论出于哪一种缘故,“你等我说完啊”这种朋友间撒娇般的话,似乎也都是可以免了的:若是前一种情况,姬世辰没心思听;是后一种,那他不想听。反正,姬世辰的考虑没有错,那就按他说的做。信他,毕竟是习惯了。
接下来的数年里,中州大地持续乱战。高阳昊与皇帝,都觉手头钱粮吃紧,一时各地征调频频。此时东南正旱情不断,高阳景收到朝廷严令,先是头疼,接着十分头疼,最后几乎瞠目。军府和王命之间,姬世辰竭尽所能,协同内外僚友,各种折衷,总算没让升州激起民变。然而,既然汤谷并不曾把一切征收来的钱粮都上缴咸池,无论皇帝还是郯王,总之,朝廷,似乎都是很不满意的。
姬处默对此,也不打算作什么表态。反而是姬岳,看看楚州,看看几年前分立的沅州,再看看因为处默被召回,而令他自觉失去了的清州,心下越发焦虑。
姬世辰与他本是远房族亲,相差二十岁,几乎两代人,更兼素来貌合神离;如今的高阳景,也已累迁至都督升州江南诸军事,升州之外,楚州、沅州,乃至浔州的江南部分,皆在镇东府节杖指麾之下——他与高阳昊,又是昔日同心兴兵的堂兄弟。如今楚州下游的升州倒是蒸蒸日上,分明是高阳昊要压住他姬岳,而姬世辰不可能顾念那些本就稀薄的族亲之情,他也没必要指望。
升州和楚州之间,浔州刺史尚在观望,沅州刺史是高阳昊的亲信,坐镇东郢都督升州诸军事的征东将军鲁郁,既是高阳景同僚,也是镇东府军咨祭酒鲁存仁关系密切的从叔。楚州的姬崇居然还未感到威压,实在令人着急。不过处默与他,都与皇室沾亲,此时倒向皇帝,或许还有一线偷巧之机。再者姬世辰虽然骨子里不像肯买他姬岳的账,却对本宗的处默礼重有加。拿住处默,也就能拿住姬世辰。
而拿住姬世辰,就拿住了高阳景,和整个镇东府麾下的地盘。
这么想着的姬岳,便通过一些姻戚,向高阳昊打听消息。高阳昊对他生疑已久,提防也已久——那位被郯王世子弄死的柳下妃族人,恰恰的就是姬岳女婿。不过姬岳已经算到这点,是以那些去打探消息的人,先得了他暗示,就在高阳昊跟前,频频对处默大加嘲讽,说是此人看似遇事不惊,又仿佛对郯王充满信靠之诚,实则毕竟是帝室之婿,只怕别有图谋,只怕对郯王不利。高阳昊心道信你才是有鬼,反而信了处默。他猜疑的是高阳景,又觉高阳景方面如今壮大,不比昔年,大抵只有处默能拿住姬世辰,便下了决心,趁手里还拿得住权,委派处默做了升州刺史,就近盯住镇东府和丹陵郡。制诏与告身同日到达姬处默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姬岳、高阳昊甚至皇帝、太后各自派人传来的问候与交待。
姬处默先是莫名其妙,继而只觉岂有此理。
得到消息的姬世辰则精神一振。虞公纪与鲁存仁,也各自欣慰。
姬家内堂,许国公主接获外间传报,拊膺叹道:
“混账东西!总算能见着面了。”
陪在边上的管夫人犹豫了一下,想帮个腔说“是不容易,他兄弟几个都一德性”,怕公主忽然引动伤心,索性又憋了回去。
隔日僚友亲朋诸位相聚,因着大家心情略好,闲话也随之变多。虞公续又说起,当年初入仕途未久,鲁存仁的亡父恰巧任职升州,还拉过他一把,让他做过升州从事史。这从事史有好几类,在刺史之下,是州府最高一级佐吏。鲁存仁只笑,说你居家不仕,真可惜是因抱病经年,不然你兄弟二人那没写完的《东宁国志》,现在也早该定了稿,传抄得纸贵丹陵。姬世辰在旁也笑,说我听闻他只有两个年幼女儿,曾拿青虬婚事问过他,他居然顺口回了我句二流伯爵滚一边去!虞公续大笑,道:下次来我家,下台阶当真留点神,别脚一软干脆滑到底了。
虞公纪稳居上座,神情淡淡地道:“你两个儿子,公续两个女儿。太像刻意来占我家便宜,自然也是你活该被笑话。”
一众大笑不提。另一边,得到朝廷和府中两方面消息,高阳景也觉松一口气,心知姬世辰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那时姚妃也悄悄同高阳景说起,两家孩子都渐渐长大,恐怕不该让姬世辰的儿子同高阳劭,继续没日没夜扎堆一起。——“万一鸾儿还在世子位上,便被看出是女儿,殿下你跟表兄那里,按先前说的,反而真不好相见了。”
高阳景点一点头,道了声“我自有数”。姚妃又悄声同他耳语几句。高阳景侧头听着,忽然眉一扬,摇头笑道:“竟然巧得如此。”
王妃有身的好消息,在各家名流及其内眷之间,迅速传开。士民向高阳景道喜,内眷向王妃道喜——许国公主遣人道贺,孔太夫人道贺,管夫人道贺,其他各位夫人亦纷纷道喜。此时即便最迟钝的人,也已悟到甘渊郡王至今未聘世子师的用意所在。昔日常与高阳劭游玩的孩童,倏然间减了四分之一。不过,少去的那些人,大多本身便不是出在高阳景看重的人家,高阳劭也是个不知愁的,反而觉得耳根子清净不少。姚妃倒怕她想得多,夜里召她来,打算娘儿私下说些体己话,见面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唤了声“阿鸾”就滞住,欲叹难叹,搂了她在怀里,轻轻抚她头发脊背,终究无言相对。
高阳劭本来乖觉,偎依嫡母怀中,也低声唤了“阿母”,又轻轻笑道:“阿母何必为我忧心呢。平日私下戏言,阿母都说妆奁之中,有几件宝物是将来要随我出阁的。怎么事到临头,反而舍不得呢?”
姚妃低头看她——听着她是在笑,但肩头分明有些颤抖。大约,还是在怕吧,怕往后最寻常的日子也从此改变,怕从此和其他人家的女郎一般,要秉持着母仪妇道过一辈子——那些东西,她从来就没上心过,也可以说,至今都不知道吧。
一时竟也想不出,该安慰她些什么,姚妃轻轻地抱了抱她。高阳劭又低声笑问,姬升州到来后,能不能找那位表舅家的表姊去玩。姚妃沉默一会儿,摸了摸她头发,道:“还是暂且缓一缓吧;何况,许国公主那独生女儿,大你快十岁呢,怕也谈不到一块。”高阳劭轻轻答应。姚妃顺口又道:“他甘渊姬氏教导女儿,未必就是天下榜样,还不如他家教儿子。姬升州本来是个出名溺宠的,你要是同他女儿一起,都活得个不管不顾、没形没状的,那怎么得了。”
怀里的女孩似乎有些颤栗。难免的,譬如姬世辰对姬豫和姬敬的差别对待,那真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姬敬生母还算是正经侧室,她生母不知身在何方。
就是这般半大不大的孩子,最为难缠,成人间的事,她半懂不懂,偏偏爱问。可若要凡事照顾着她,非得她丝丝毫毫都不误会才好,许多话也就根本没法说了。
“……阿鸾。”
“阿母,儿在。”
“阿鸾,你是女孩子啊。别往阿虬阿螭那儿乱想,啊。”
“……嗯……”
“先太妃把你交给的我。我在,谁能动你。——别乱想,啊。”
“也别跟男孩子争,尤其是嫡母的儿子,嫡长子,理所当然的元子,世子。
“不,是你根本没资格争,你一个婢子的女儿,一个章翟婢子的女儿,连做阿螭的身份都没有啊,本该被成人和男子呵护的对象。要乖。听话。”
——是……这样吗?是这个意思吗?抚养我到如今的母亲?
那么你和阿父……投在我身上的,这么多年的心血,就也全部废弃了,是吗?
居然舍得?这样大的代价,就为一个名目?
青虬呢?青虬怎么想?
他,他父亲,还有甘渊郡王……
那些天生为嫡长的人,想法都一样吗?都一样吗?!
仰头其实是因为胸中忽然有了郁结,想要一声长吁问天;但,身量还小,那时抬起头,只能看见姚妃淡淡忧愁的面容。
她的嫡母,是确实在担心着她的啊。多么令人想要发笑。
高阳劭于是笑了笑,柔声道:“明白的,阿母。”
说着还在姚妃怀里蹭了蹭。
另一边,得知表姑母近况的姬豫,倏然反应过来,先前王世子奇奇怪怪的表现,或许是早已觉察到了什么,在暗示自己,向父亲求援。父亲的回答,其实也已经明了,但并不想多过问王的家事。而自己竟不能及时领悟,在父亲面前多作努力,姬豫觉得,似乎很对不起自己从小玩大的伙伴。
虽然,孔太夫人和许国公主都说,要是姚妃有了亲生的子嗣,甘渊王和姬氏的关系,也就更加紧密。许国公主甚至当着侄儿的面,同管夫人开玩笑,叫她赶紧去再养一个女儿,好同姚妃所生的凑成一对。管夫人面上忽红忽白,默默望了一眼在边上替她收拾杂物、没怎么说话的姬豫,道:“青虬大约不介意多个妹妹,不过姬辅国眼下忙得是四脚朝天,恐怕没这份闲情,所以还是算了吧。”
姬豫听见,更加着意地埋低了头,听自己的公主伯母掩袖而笑。
转日姬世辰恰好回来,父子相见,彼此都说了些闲话。姬豫先至,姬敬后来。待姬敬也行礼拜见过之后,少不得姬世辰挥袖命他“可去”,又跟姬豫抱怨几句“你兄弟从不听话,实在烦人”之类。姬豫一面感动,一面也觉看不过去,照例低声劝几句父亲何必如此,母亲多年之前已经看出刻意,况且让雷姨伤心也未见得好。姬世辰唇角一勾,道成人之事,少年勿扰,你母亲看得出我是刻意的才对。
——纵是父亲跟前一贯温恭者如姬豫,此时心里也默默飘过一句:
都什么鬼。
不过,眼下,成人跟前,确乎没有少年说话的地方。何况那成人是他父亲,他父亲是姬世辰。姬世辰连甘渊郡王都能随口就顶,何况他儿子。
于是姬豫决定暂时沉默。上首席位之上,姬世辰正和声呼唤他到身边,说是许久不曾与人下过棋,今日心境不错,快陪你父亲先过几着。姬豫口中唯唯,应命到父亲席侧坐了。父亲命人摆上的却是黄铜铸成的博局,不是手谈弈棋。
——他最近真是……幕府诸事渐渐都上了道,他人也就越发张扬了。
心里莫名竟有了和高阳景不约而同的念头——当然,这两人并不知道,对方也有几乎一样的想法。
弈棋号为手谈,讲的是慢条斯理谋定后动,落一子能想半个时辰,吃过饭再来,睡一觉接着;那博戏却是兵家常玩的把戏,举茕棋为一掷,将黑白以相争,夺鱼杀枭,策算计筹,一旦认真落子,盘面上就是成片剑影刀光。古时竟有博到性起,当真提局杀人的先例。姬世辰锋芒外现,围棋常不入上品,六博则是他看家本领。姬豫一见博局放下,心头就是一凛。
这是多日未见,成心考较他来了。
对手是父亲,不,对手是辅国将军姬世辰,虽然名义上已离开镇东府,却仍掌握军政两端真正话事权的姬世辰。姬豫全然不敢大意,收拾精神,谨慎迎战。起手姬世辰一如既往开阖有度,从容占得先筹。之后姬豫稳稳咬住,几乎反超。两下战到眼红,博局之中,父子争道。姬世辰博得先机,正欲移动枭棋,姬豫突然出手,将父亲手指按住。姬世辰不禁失笑,道:
“我与你,也不是毫无关系吧。何必如此呢。”
这话说得温和,却已非日常父子间言语。
姬豫听得出这是他平时待人接物的语气:话音和缓,与对方礼数相当,或许自己还谦让三分。那是他在成人世界的俯仰自得,又或者,是他一身的无形甲胄。对自己儿子也如此,只能说明:眼下的姬世辰,已是全然认真。
倘若继续,必然惨败。父亲不会留情。
当即把两枚茕棋一放,姬豫恭敬低头欠身,柔声道:“阿父,儿子失态了。”
然而这也是不打算继续把棋下完的意思。姬世辰怔了一怔,似乎有点杀气刚提起却已无处去了的无奈,也摇头笑笑,信手拂乱了棋。
旁侧侍者方才屏息噤声,见此都松一口气。姬世辰眼角余光掠过,口中笑道:“这事只有大郎做得。换是王世子,我也反手打下去了。”
众人连称极是极是。姬世辰一举手,令侍者将博局撤下,又望了望姬豫双目,轻声笑道:“阿虬你棋路可不对头,莫不是心里有事。”
姬豫沉默。并不想多说,或许说了也没用。不过,自己区区十岁孩童,这点道行,还瞒不过姬世辰,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阿父。”他咬了咬牙,道。“先前王世子,恐怕是想借儿子,向阿父求援来的。眼下王妃表姑已传出喜讯,不知阿父要如何安顿王世子。”
“阿凤小心思,瞒不过我。”姬世辰微微侧头,目光扬起,也不看人,斜斜投在窗棂上。“如何安顿世子,是王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我只能安顿你。”
“不过……”
“你同阿凤友善,我心里明白。”姬世辰轻笑,“我同王友善,你也明白。”
“儿子明白。但是……”
姬世辰收回目光,沉静地,异常沉静地,望着对面人的眸子。他没有马上说话。那目光,也绝不是寻常父亲看儿子的目光,冷静到如门前不远晗川的水一样。
平淡无波。认真非常。
“但是什么?”
三十出头、正如晨星般冉冉升起的镇东府幕后掌舵人,竟如对待平生最重视的对手般,一字一字地,状似安稳地,吐出这样短短一句话来,问他十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