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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和鸣(下) ...

  •   孩子的世界,并未受到时局动荡太多影响。高阳景夫妇着意保护,于是虽然对朝廷事略有耳闻,但最严峻的那些真相,高阳劭全不知道。姬世辰身为镇东幕府掌舵人,临乱斗志更增激锐,根本没把目前艰困真当回事,于是姬豫即便知道一些,也觉得不算多大麻烦。加之移镇汤谷至今,终于内有虞公纪等人同心翼戴,外有鲁郁等人协力护持,正是离开咸池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好局面。
      天高皇帝远;孩童眼中,既然看不见,看见了也不开心,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姬处明等人已安顿得差不多的时候,姬豫兄弟这里,各种揖拜问候,也终于告一段落。家里这拨亲戚,为数不少,远近大小各不相同,每次相见,都得把内外礼仪都复习一遍,所幸通常不出纰漏。然而孩童心性,本来不乐人情俯仰,虽然明知长辈对自己是关怀有加,但不用天天留在长辈身边听那些絮叨教诲,总还是像飞出浅滩的蛟龙般,更加自在快活,正好着大大松一口气。
      那边高阳劭,几乎马上就得到了消息,又怕鲁存仁即将到来,少不得还须应付一番父母塞过来的烦心事,急忙派人来请。
      管夫人听得呈报,便命了个应阁婢子带话出去,传大郎二郎过来。
      王府来人得知,却急忙劝止,说是王世子有话在先,只请府上大郎。
      管夫人大惑不解,一面遣人唤那婢子回来,一面问这是何故,没个理由的话,阿雷阿螭私下万一怪上了我,生出什么事,可就不好。
      那时姬世辰已常驻丹陵郡城,庶务较之从前,陡然更为繁杂,也是非休沐不归。家中种种,皆由管夫人执掌。夫人自不愿在这个当口上,令姬世辰后院起火。
      王府来人听了堂上传下来的夫人问话,苦笑道:“烦请回报夫人。来前我家世子说了,若夫人问,则这样答:‘白螭表兄素事都让着我;青虬表兄平日就不让着我。阿父说让我多同青虬表兄往来,学点道理。’”
      底下人便连他的苦笑一并回禀了夫人。
      夫人一听,料是甘渊王府三代无妾,高阳劭年纪又小,实不知成人间相与,纵毫厘微末之处,亦须得备折衷之能。不过,既有世子本人言语挡脸,旁处也好交待。于是点头允诺,隔日领了姬豫出去,也当自己顺路拜会姚王妃。
      两孩童一见,果然又分外欢喜。王世子拉着伯世子便跑了出去。管夫人还在堂上坐着,既然本是姑嫂,又问姚妃近来贵体如何。姚妃听着,总觉得管夫人是在曲折探问,自己是否有子,将来有无改换世子的可能,沉默少顷,摇了摇头,扬眸望向堂外,轻叹道:“阿鸾真是个不错的孩子呢。”
      管夫人随声称是。姚妃又默了片时,转头注目管夫人,仍似叹非叹道:“阿嫂可知,阿鸾曾问过我,为何头发颜色与我不同?或者她也无心吧。我可也费了不少精神,才给她解说明白,父亲真是她父亲,我却不是她生母,而她生母现在哪里,殿下与我也不知道。而后阿鸾点点头,就不说话,呆呆望着我,再告退出去,待我与先前也无甚不同。苍天,我倒宁愿她哭着闹着,向我要她那生身母亲。”
      欠一欠身,管夫人和言道“先前不知”,将细事前后参照,心下却微微一凛。

      乱世里凡事草草,镇东府的花园,举目一瞥,也并不大。台阁尚缺,池榭已备。高阳劭笑着说,虽不如南郊真山真水,总不必在屋檐底下听父执母辈唠叨,一口气都出不透。姬豫也笑笑,少年老成似的说,你总归是贪玩,像阿螭呢。
      高阳劭一听这话,迅速站定,回头嗔道:“不许说我像他。”
      “……这,是为何?”
      “表舅不喜欢阿螭表兄。我才不要阿父不喜欢我。”
      姬豫顿觉无奈,一时只得呆立不语。高阳劭见他如此,又笑着来拉他手,连道“我也就顺口一说,表兄何必这么较真”。姬豫再忍不住,抬眼直视,道:
      “王世子请不要这样。这笑得简直如家父在外人跟前一般,看着实在……”
      “诶,会这样吗?”那边高阳劭依旧盈盈笑道,“人说外甥多似舅,难道连表舅也会像吗?不过,像阿舅有什么不好呢?阿父很喜欢阿舅的啊。”

      ……等……
      ……等、等……

      喜欢他的谋主幕僚,跟喜欢他的后嗣、他的继承人,这能一样吗……

      隐约觉察出哪里不对,姬豫却不知道怎么讲出口。才一犹疑,高阳劭接着笑道:“你看阿舅一句话,阿父就把祖父传下来那全套仪仗,都给抬了出来。这时节人都说乱七八糟,王府也没什么节余,阿父想吃块肉还挑不了食的,那排场要能端得住,也是要舍得下力气呢,再让他摆一回,他指不定也不能了……”
      “阿舅常常管他花销,连酒都不让他沾,说是眼看着天下大乱的,得提前节约粮食。可阿父这一出头就必须舍得啊;阿舅他节俭惯了的,自己拿得出么?”
      姬豫定一定神,心气渐渐宁静下来,眼睑微微一低,笑道:
      “家父恐怕……一心在公。他根本不知道,会给王带来困扰吧。”
      “尊君向来自以为是。”高阳劭晃晃对方的手臂,照样笑道。“家父呢,自作聪明惯了,他总以为阿舅会知道呢。”
      “所以说,长辈什么的,烦死了呢……”
      笑着说完最后一句的高阳劭,又欢快地先跑开了,唤着表兄表兄,你来看这水里的游鱼,一见人影闪动,就都顶开浮萍聚过来了。——姬豫担心的,却是王世子跑得太快,千万别失足落到水里,当即匆匆跟住;一众底下人也忙忙快步追上。那边两孩童玩玩闹闹的,又说到各自父亲常常提到的那位——据说很爱护他两人,也很宠爱他两家儿郎,不时托人送些小礼物的——世伯:武清侯鲁存仁。
      “阿父最近几日,常常念叨,说鲁侯要来了,鲁侯要来,就有人管教我了。阿母却也常说,鲁侯一来,我就怕是给惯得……越来越没样子了呢。”
      这么叽叽咯咯笑着的高阳劭,看起来,就和寻常人家每一个无虑的孩童一样。

      隔了几日。自咸池路经东郢的鲁存仁一行,已渐近丹陵。高阳景与姬世辰都出汤谷相迎;柳下韶是柳下妃之兄、鲁存仁旧府主的舅父,自然也迎出来。镇东司马虞公纪自辞不善酬对,实不欲倾府同出,便留守镇东府中,等待众人归来。当年咸池别后,如今才重新聚起,相见甚欢之下,各各百感交集。遥想当年,还大都是不引人注目的筵席装点,如今却起码是执掌一方的诸侯或实权官员了。
      那时姬世辰迎着,含笑就道:“鲁侯风骨不减,真是要追步前朝名贤……”
      鲁存仁也笑,道:“你在这里,我何必去追步亡人呢?”
      柳下韶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哑然失笑。高阳景轻嗽一声。姬世辰摇头,依旧笑道:“兄长不在此间,不必这样谬赞于我。”
      高阳景扶额道:“‘追步亡人’四字不吉……”
      柳下韶打断,笑道:“万幸虞公不在此。以他贞正,真不知怎样数落我等了。”
      把臂拍肩大笑一场。高阳景连称年长八岁便为我兄,还待鲁侯提点。鲁存仁欠身笑答不敢,王毕竟是王。旁侧姬世辰心里琢磨:高阳景祖父、鲁存仁亡父,前者受降,后者生前常驻汤谷,都是平灭昔日东宁国的重臣;虞公纪不出,不知是否心下仍有郁结。笑容明媚不改,目光低回流转之间,盘算却已又展开。

      存仁素喜孩童,既至汤谷,连着数日都忙于陪各家子弟玩,又送了些花色小礼物,而后才入镇东府担当公事。高阳劭私下同姬豫咬耳朵,道是鲁侯果然好相与,凡事有商有量。姬豫讶异:遇事不都该商量么,我父亲同你父亲,难道不商量?高阳劭决然甩头,道:怎么可能一样,父亲常说,人和人都不相同;再者,商量跟商量,若是一样,父亲就只取其一了。姬豫也觉有理,定睛看对方。不过在他心里,表姑父是不可能放弃自己父亲的,想了想鲁世伯,感到了奇怪的抱歉。
      未久姬世辰休沐归来,父子夫妇相聚闲话不提。姬豫将王世子这几日的言行,也顺带同父亲说了。姬世辰眸中忽然锐光一霎,匆匆垂了眼睑,睫毛如平时手中扇子遮去思量的神情。沉吟片时,又抬眼道:“青虬,若王世子再是阿舅阿舅的,告诉他,他有亲舅,王妃就那一个弟弟,总归是要成人出仕的。我既无实,也担不起这虚名,表舅就是表舅,亲疏内外各有分别,不可乱了。”
      姬豫见父亲难得几分认真模样,并不完全明白具体缘由,却也知道此事必须答应,便点头唯唯。又说起鲁侯亲近暖人,姬世辰笑,道:“他笑是真笑,我笑未必,他很明白,我也清楚;你这两个孩子,算有天赋,也能看得出。吾心甚慰。”
      “阿父,如今王世子有时谈笑,也有一二分像你。儿子实在惶恐。”
      姬世辰眉头一皱,低声道:“还能这样?殿下开什么玩笑。”
      轻微的不安,是直接指向了高阳景。修长手指轻轻在案头弹了几下,姬世辰忽然想起:王世子毕竟聪慧,如今年龄,也该想着为他找位合适的师傅了。

      那边姚妃却与高阳景,私下说着悄悄话,和姬世辰想到的是同一桩事情。高阳景沉默一阵,温言劝慰道:“鸾儿这事,毕竟从权。你我总归要有子嗣,那时替了她下来,也名正言顺。如今为她请了师傅,他日废了,也还其次;只是若那时翻出她是女子来,即便请的师傅,是亲如穷桑伯,宽似武清侯,也并不好交待。”
      鲁存仁待友人素性宽厚,即便感到被蒙骗,这事也在他能谅解的范围内。但姬世辰虽总是和言软语,谈笑风流,眉目间却隐隐藏着异样的刚强锐烈。那峻切的锋芒,在说到郯王部属践踏西京平民时,不经意地闪现过;在说到姬岳时,也不止一次地流露过。姬世辰从未对他有所隐瞒。可正因此,又因深知姬世辰性情有着自己都未必觉察的另一面,他不敢让姬世辰即刻知道:自己对他却有所隐瞒。
      一念至此,竟然心绪纷乱。姚妃见他正好好说着话忽然神情生异,不知发生何事,也有些怯,默默拉了拉他衣袖。高阳景转头,对上姚妃担忧的瞳子,也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屋里静了好一阵子,才听见高阳景轻轻唤了声“重晖”。
      姚妃柔声答应,又低低问道:“那是要让鸾儿一生一世,都同个男子般……”
      “我说了要如此么?”高阳景轻声叹道,“容我再想。只是为她请师傅的事,必得缓缓。——说来,身为我的女儿,她也受罪。看她现在这样,若是堂堂正正女儿身,分明同世辰的儿子,真如郯王当年戏言,保不定将来要成一对。”
      姚妃听他这样说,心里隐隐也疼。便也跟着叹了口气。高阳景又沉默一阵,才伸手挽她,低声道是王妃,总要甘渊有嫡嗣,你我方能救她。姚妃别开了目光。

      中州战火,犹然延续不断。新清州刺史到任,先败后胜,接连几个大捷,成功压制各方对清州的攻势,又派人驰援咸池,解了一场逼围。一时咸池传颂名将盛威。高阳昊心中大喜,同那位刺史约为儿女亲家,将唯一的女儿送去了清州。那刺史虽受高阳昊等人军令,也与高阳昊有交谊,却本非高阳昊私人,先前追随过四五个王。年少的皇帝很快觉察出这一点,即刻追加诏命,赐这位刺史“使持节”身份,都督东疆济、清、沛等州诸军事。高阳昊转念却不放心,一面矫诏将这位刺史郡侯身份升级为公,官职也荣衔不断,另一面则夺了他行济州刺史的兼职,以丞相之职自领州牧,又夺了那刺史清州之外全部的都督兵权。那清州刺史并不傻,一看即知高阳昊生疑,少不得暗暗寒心。
      沛州柳下刺史觉出不妙,连忙安抚。皇帝却已看出更多机会。
      处默在京都,前后周旋,尽责而已。兄弟在京畿周边任郡守的,也有胜有败。然而此时遍地狼烟,姬氏族人才力又有高低,胜非大胜,败却惨败。世辰家书则道:若侥幸有命回来,又被问罪免官,也是应该;无处效力的话,就到汤谷这边来。话才放出,竟有人弃郡相投。处默世辰都不由瞠目。
      既然有言在先,姬世辰也不好对自家兄弟多说什么,只将那几人及其眷属,安顿好便了。楚州等地,暂时平安。姬岳任职楚州刺史的兄弟姬崇,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过,也许恰恰是楚州太安静了,高阳昊也感到了不适。没几日便又矫诏,将楚州一分为二,成了楚州和沅州,又派了自己的亲信担任沅州刺史。那沅州州府沿江,落在楚州州府下游,浔州州府与升州州府上游,竟是要截断姬世辰和姬崇之间来往一般。姬世辰接获高阳景对此安排的解说,也只剩一声冷笑。
      “我该自吹一番,是我作伪的功夫还好?”
      高阳景轻拍他肩头,笑道:“也省得世辰讨厌的人,闻到了世辰的讨厌。”
      那说的就是姬岳兄弟。世辰对姬崇也并无好感。姬岳当年没事不时为难姬世辰,姬崇是对处默也颇纵势凌人。须知虽然处默夫人许国公主是先帝爱女,姬岳却是皇家外戚的外戚。如今太后当朝,他家又抱住高阳昊大腿,两下都有便宜可占,自然得意非凡。更何况还有他那支某公先前参与平了东宁国的功勋镇着台面。又更何况,姬崇之武勇,在姬氏各房支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无论处默,还是处明,都曾拒绝与他过招。他也因此越发得意洋洋。
      好友如此说,姬世辰闷气消去不少,又想虞公纪兄弟若对东宁国还有念想,或者高阳昊这么一来,又要再添不少麻烦,少不得要把姬崇给设法撇开。

      然而素性贞正的虞公纪兄弟,仍旧令他颇为头疼。对付私心重的高阳昊等人,姬世辰是一把好手,碰上虞公纪却有力用不出。迟迟疑疑的又过好些日子,沛州甘渊国的穷桑令风伯益,突然派人来报,说是莘太妃病故。
      高阳景惊痛震愕,一时作声不得。柳下韶即令镇东府记室代笔上表,报呈朝廷,甘渊王愿归国为母理丧。另一面,姬世辰得知消息,从丹陵郡城赶来,和言道:王且安心,此地有我。——他既已至,近日微恙的虞公纪,平素酣饮的鲁存仁等等诸位,一时都齐齐来到,会聚镇东府,劝慰年轻的甘渊王。高阳景见他们竟都如此,也觉暗暗宽心,便挥别一众僚佐,匆忙赶回封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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