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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九章:宸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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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仲陵借了休沐之便,携女儿、女婿,共往南去袤陵,说是既然到了南边,总得去看看老友。虞公纪等知道他说的是长兄公缙,遂也一道去了。途中仲和与虞伯声同车,倒是小话不断,说起仲陵当年,便道:
“祖父、祖母,彼时都早逝。亡母少即多病,父亲为着照料便利,曾十年不出仕。才一出仕,便遇上你伯父来京。后些时,詹事和小虞尚书才来探访。”
虞伯声深深望了她一眼,才道:“家父倒是从此令家母……留乡候了他十年。”
“你虞家妇不好当,我早已有数。非但阿家,伯母、叔母,哪个不如此。不然父亲何必感慨馈香。”仲和轻道,“只叹伯母早早故去,到底是念着伯父。”
虞伯声也轻叹。东宁亡国后,最早出仕的,是虞公缙;最先入京的,还是虞公缙。这位东宁末代西陵侯,曾为故国征战,曾为避免亡国几番挣扎,最后仍然不免在故主身逝之后,奉新君制诏,入朝为官。他才兼文武,秀逸卓然。一入帝京,那咸池上下,好奇与恶意、试探与孤立,顷刻间纷沓盈门,嘈杂不断。然而失去故国荫庇,长兄就更加仿佛弟妹唯一可依赖的屋宇,一世遮风挡雨——哪怕虞公纪,从兄长那里亲耳听到的那些声音,甚至比从仲陵那里听到的转述都少。他为人清贞刚正,待人却淳雅信厚,无分贵贱南北。若非如此,往年虞公续初出征时,也不会自高阳景、姬世辰二位往下,在场人人杯酒敬西陵侯了。
倘无机缘巧合,虞公缙先同仲陵结识订交,恐怕入京探亲的虞公纪兄弟,未必能有仲陵这样的好友。待到虞公纪、虞公续与兄长一并名满帝都,早已无人敢对他三人当面挑衅。虞公缙曾向两位兄弟说,这都是借了仲陵的威。仲陵却只笑着摇头。——算如今,事亦皆往矣。山河半碎,恍如隔世。
“韶音啊。”
“郎君。”
“外舅大人……近来少了征伐之累,却似乎……”
似乎反而更清瘦了。或许是在想念故人,想念旧事,也想念夫人吧。
仲和柔声叹道:
“自我姊妹出阁,也劝过他,总得顾着自己,再寻个知己。可他总觉得自己已过知命之年,指不定哪天就去了,纵是得个婢子作伴,误人青春,也不好的。”
帘外淅沥,开始下了雨。伴着车轮响动,隐有远雷。
专程为着高阳景登基入朝的姬处默,仍督六州军事,使持节如故——权责都已倾了全朝,是以不敢怠慢,京中诸事才毕,即起身回返常驻的浔州。长史申北溟、中兵南宫绰,随府升迁了官品之后,自然也都随府归去。
如今敌方炽盛,我方已疲,方待守持疆埸,休养生息。战事堪堪稍见平静。
汤谷城南,更名中兴亭的宁淮亭畔,朝贤送别之时,便有人低声轻言,说是大将军戎马多年,如今也好借此喘息,多加调养。处默闻言笑道:“我又不是亲上战阵的人;诸君若是真不放心如我这样的人,也该先去问问姬世辰好不好。”姬世辰当然在座,一听见他这么取笑,唇角一勾,手中麈扇轻轻晃着,目光已陡转锐烈,想要开口反驳。处默却笑着把话头又转开了。
姬豫望望父亲,望望伯父,在心里默默摇头,却只跟姬敬交换了个眼色。
阿姊姬容,此时大约还在州府等待父亲。想想仿佛很久没见过她了。如今自己也已出仕,再不能像少年时那样,说去拜望,随时都能前去。诸父兄弟,如今显耀当朝,而她平生波折,讲起来也不过失了母亲、夫主,只得与父亲相依为命,纵然留一个孝义名声,落入青史,又能占几行。同是女子,竟不如仲和文可持门户、武能解危局,更不如眼前高阳劭,谈笑自若——三梁冠、金博山,瑜佩在腰,节步丁当——进退间一身洒脱,英气夺人,可惜……不得不扮着个男子的面目。
他不由真诚地担心起了燕秋娘腹中的胎儿。以皇帝对燕秋娘近乎刻意的宠爱,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朝野倾心的皇太子,还能在东宫坐几年。
但……要让高阳劭恢复公主的身份,皇帝该怎样向他的子民解释?又怎么向他的大臣解释?况且,一位军中人望如此显赫的公主……要如何安顿其人、表彰其功业,其实无论本朝还是历代前朝,都还没有什么先例。换而言之,高阳劭无论怎样活法,大概终究都得让一些守成甚或古板的人惊掉下巴。要是江山重归一统的太平时节,当然好办,公主从那时便拾回红妆,择一佳婿,君王下诏自责,只需推说是救时之策,自己起初只想做好这一介藩王,只愿匡济世难,也不曾想过能登临九五。位居三公的仲陵,不是也曾把女儿派上战场?——
然而,眼下,在西南、西北,还有两路反王未平。二十多年的山河震荡,前朝又多少年的帝国分崩,时至今日,人心并未大安,随便再来哪怕一点点风吹草动,可能就会又落得瓦解殆尽。旁人看去,君王春秋正盛,太子如日方升,才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心怀此念,西北义军还在与戎狄挣扎缠斗,东疆民众也愿意暂时忍受战争繁重的赋役。一旦改立储君,人心会否思变,实难逆料。皇帝往常温恭谦慎惯了的,如今身履至尊,恐怕……也断然作不出这么一场豪赌般决定吧。
姬豫这边天马行空想着的时候,席间酒意渐酣,高阳劭正盈盈笑着,与众人俯仰酬答,仍旧一口一个“姑丈”地唤着处默,对姬世辰倒很乖觉,已由“阿舅”改口叫了“先生”。披襟岸帻,缓带当风,奉旨替父出饯大将军的她,才是今朝此宴真正的主人,时人瞩目的雅范。
而在这样的场合,姬豫和高阳劭之间,从来都还隔着小几十个姬世辰。
朝贤皆是长辈,自然多多少少也曾听说过:高阳劭还是甘渊世子的时候,那一场小宴上乘醉舞长刀的明快与疏狂。其实私下,也并不是没人想再见一见。即便乔直和不在座的虞伯声诸人,也都曾听说过,姬处默年少时,酣饮狂醉,击鼓更是一绝。眼见姬处默和颜朗笑,连声称美太子文武兼备,高阳劭执礼温恭,只说兵法多承姑丈当年指点,众人几乎无不默默抚额,只恨他两人不收了这些虚架子,铜鼓秦筝,再来一次悲慨激扬,也好向满朝文武一展这两代豪杰领袖相传的气象。——不过,中书令风伯益、太子中庶子严望之,都正在座。后者固然也有师长之尊,但明知姬世辰父子兄弟,乃至鲁存仁父子兄弟,都会护着自己,高阳劭尚且不以为意。但风伯益是已故甘渊风太妃内侄、皇帝的亲表叔,虽然年少,辈分实在太高:是以高阳劭今日并不敢过分放肆,席上朝臣也无人敢轻易起哄。
知道有这个人已许久,两家往来交陪也已多年,然而直到今日,姬豫才如梦方醒一般,仔仔细细地重新审视眼前的风伯益。那曾是个容颜清峻却寡言的青年——近乎沉默地安顿妥了穷桑县,近乎沉默地办妥了莘太妃的丧事,近乎沉默地奉命浮海到此;执掌钱粮,执掌选用,出守重镇,直到执掌枢密:不可或缺,却不似姬世辰般张扬而引人注目,也不似姬处默兵权在握,威名早为世人所知。如今他照旧没什么多余的话语,有问有答,晓畅清辩,说话带点喉音,隐隐有些用力,耿介中透着几分说不出是恳切还是痛快的感觉。虽然比在场大部分人都年少许多,身姿倒是魁伟而宽厚,便不像常居枢要的纯文官,据说才真是山海间的甘渊子民应该有的气象。相形之下,莫说姬世辰父子,连姬处默也显得过分秀气了。
另一面,姬处默的长史申北溟,望了望府公,望了望南宫绰,望了望姬世辰,又顺着姬世辰的目光找到了姬豫,接下来沿着姬豫的目光找到了风伯益。风伯益论身段是彻底的甘渊子民,那南宫绰就应该算震泽少年的典范了,面容婉丽,眉目甚至称得上清艳——只要没被那双眼睛盯过,大约心里就只会留下这么一抹淡影——一身绮罗,束腰缚腕,纤秀、剽捷而劲健。
本就是震泽一霸的南宫绰,数年来久经战阵,见多生死,看日常诸事,早已当真如蚂蚁打架般稀松平常,坐下来的模样倒是气派更大,也因此而更貌似端正,常让不熟悉的人,误会他敛了锋芒。今日之会,主人自是皇太子,贵人首推姬处默,也并不曾有几个人留意到他南宫绰,乐得冷眼旁观。只不过……他自己也没留意到,高坐在上的高阳劭,实则也已频频向他和申北溟投来目光。
姬豫瞥见了,望了望鲁骞,不过鲁骞仿佛并没有觉察。
高阳劭忽然就扬声笑问申北溟,说如今姑丈大将军董督征伐,已成至尊在外的首要代言之人;申长史乃是姑丈大将军的纲纪上佐,在座有一位中书郎米圭,则是至尊看重的腹心;申长史平生洒脱,抓大放小,几乎不过问府中事务,米中书倒因参惯了枢密,连寻常过起日子,也事事都操心不已——如此这般,也分不清内外腹心,是哪个样子更不同常人一点了。
申北溟凤目清光微闪,沉默片时,欠身行礼,温言缓缓答道:
“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北溟当然不如米中书,亦不如在座朝贤;唯有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一座抚掌大笑,言笑尽欢。又数日。仲陵、虞公纪等,都已归来。疾病日渐沉重的祁越,却遣了身边的近侍家僮,来请姬世辰。
自他奉诏过江而至,总说病困,尚未和姬氏少长中任何一人,有过什么私下的往来俯仰。这开声一请便是姬世辰,姬家人也觉得很惊讶。孔太夫人年事已高,然而阅世极深,又熟知儿子脾气心性,这时就对管夫人道:“恐怕又有麻烦要来。”
姬世辰听见,与管夫人交换了目光,又望了望下首侍立的姬豫和姬敬。大家心思相若,但总不如太夫人肯说透。管夫人轻叹一声,试探地望了望孔太夫人神色,道:“太尉病重,来请大将军的同堂兄弟,这意思确实难猜。”
如今三公之首司徒,是一位徒存声望的远支宗王。其次太尉祁越,是主掌兵事的最高长官。其次司空仲陵。处默所任大将军,则是现下手握实际兵权的最高长官。所以祁越来找姬世辰,多多少少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当然,如今的祁越,已离了先前坐镇的北境战区,又以重病在身,想来也不可能还如昔年一般雄豪高迈,昂首朝堂之上——这邀请中,与朝廷公事的关系,也未必就那么深。
姬敬道:“太尉始终不甘。但若现在还提西征,只怕百姓和至尊,都……”
姬豫微微抬手,止住他的话,和言道:“祁太尉没有这么不知轻重。”
孔太夫人望望两个孙子:小的那个心性飞扬,眸光锐烈,确实隐有少年武将独特的侠义风采;大的那个貌似温润,不过眼睑一低,声音控制得平稳非常,像极了父亲年轻时。她仔细瞧来瞧去,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笑,道:“青虬、白螭,都长大了。阿虬是像世辰在外人跟前的样子;阿螭呢,是像世辰在家的样子。……”
身当国难的乱世,二十年始终位居高阳景谋主之位,团扇轻拨、麈扇款摆之间,人前难免掩去不少本色,人后反而更加放松诚恳——故而母亲这话在姬世辰听着,若不是说姬豫在她面前更见外,便是说姬豫不如姬敬像姬世辰。一言既出,姬世辰微微变色,立即挑眼窥探管夫人。
管夫人反是一副仿如毫无觉察的平静安详模样。
姬敬又道:若有关朝廷用兵,先前伯父在京,祁太尉应该就当面说了;跟用兵无关的,眼下要紧的,还非这么面谈不可,恐怕是个更麻烦的。他这一提,姬豫也想起来,身形似乎已震。姬世辰却似没看见,从容道:
“至今为止,燕姬没和尚书令串通乱政的迹象。那位令君虽然执政苛刻了点,但总归出于公心。祁太尉他心比我宽得多,想来无关此事。”
停了停,他忽然唇角一勾:“况且有我在,燕姬又能怎样。”
和平之地本不该有的冷笑。已有浅浅长长细纹的眼角,随这笑也微微扬起。
待到见了面,祁越却只是话些家常。原来他激愤郁结,自觉沉疴难起,便拉了姬世辰的手,说些关于自家子侄外甥的琐事,且说且叹。姬世辰少不得宽慰,讲些我素以兄事太尉之类客气话。眼前这位驻守北境多年的病中英雄,当年在咸池,诗文亚三虞,豪逸次处默,本也是人中的龙凤;朝廷诸王乱战之时,与处默曾兵戎相见,也曾与虞公缙并辔驰骋过:姬世辰执礼奉敬,本来也应当。
祁越忽然又谈起乔直。姬世辰也赞赏了几句,祁越便笑,说在北境当初波折百般,乔直始终追随,又是谋主。有意无意,重复了二次三番,姬世辰会意也笑,于是接口道:“那时太尉与至尊,在先帝面前同殿称臣,乔中郎虽非上佐,人也年少,位次与分量,倒是似我。”祁越听他这般言语,神情似乎稍稍为之释然,旋即又苦笑道:“骠骑这话,该算比拟不伦。”
姬世辰麈扇轻摇,柔声转开话头,笑道:“太尉有何示下。”
这时祁越又叹一口气,再谈乔直的事。原来乔直经年征战,为着巩固祁越同章翟人的兄弟情分,曾也娶过章翟贵人的女儿,然而那女子便同姬容夫君一般薄命,早早逝去。眼下祁越病中回首往事,竟疑心是因姬容同乔直是前缘早定,而这四个少年人姻缘都不如意,乃是之前自己替他出头解除婚约的罪过,而今许国公主也已亡故,许多事再难弥补。姬世辰闻言摇头苦笑,心道“也是英雄只怕病来磨,难怪他总似在回避兄长”,明面上没开声说话,只在病榻前坐着听。祁越又说自己这次未见得能好,子孙不肖,任职前朝的多已陷贼,任职本朝的皆在北境,往后也需委托骠骑照料。姬世辰微吃一惊,嘴上轻笑,说陛下洪福,怎么托到我这里。祁越叹道:“姬侯、姬骠骑、姬监、姬太傅,你是太子殿下的……”
姬世辰抬手止之,摇头道:“实不相瞒,自陛下登基至今,我也没缓过来神。”
时变匆促,恰如虞公纪当日那声平地惊雷般的叱喝,对每个身处其间者,带来的都是永无止息的内心震荡。
祁越却又叹道:跟随他来到汤谷的,只有乔直;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只能拜托姬侯。仲司空的女婿过于出众,始终也带在身边,别家子弟大约是顾不过来的。
姬世辰笑着安抚道:“我知道太尉想说什么;但阿容那边,我兄长说了不算,还得问阿容的意思。”
祁越似乎当即便是一脸“你真知道我想说什么吗”,姬世辰却还顺着说下去:
“另外,也须问乔中郎的意思。身为长辈,此时只需装死。而太尉的病,却终究应该好起来的。”
最后这句,毕竟是吉利话。祁越苦笑,也道:
“姬侯自己,也多保重。我这病是积久了,一犯便不可收拾。听说送别大将军时,连大将军都当面担忧姬侯操劳过度。你我皆平安,天下可定。”
一桩事又闲闲揭过。姬世辰返家,也修书报知姬处默。处默说的同姬世辰那日几乎一模一样,又说也亲自封了书函,去同祁越言明此心。吓了一跳的高阳劭,倒是颇感投缘,同姬豫说起乔直,“难怪觉得他身上一股章翟人的俊侠气”。侍读的姬豫闻言侧头,柔声问:“殿下是觉得像自己么?”高阳劭大笑,又拿起座侧卷轴,乔装接着看书,停了片时,抬头笑道:“像我也好过像你。”姬豫一愕,她又低头读书,只是面上似乎薄薄一层红潮,不知是因为姬豫的话,还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