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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章:君臣(上) ...

  •   那时朝廷内外还有各种争论。譬如是继续西进、追讨叛军,还是先休养生息,他日再战,即使同为士大夫,将军、方伯和朝臣间便有不同意见。在坚持继续西进的将军与方伯里,太尉祁越、沛汝二州刺史宗武、济州刺史苏虑,皆是要先走打破筱山关,克复西京,打通西北一线;而楚州刺史唐珩等,则冷静地上表提出:若溯流而上,先打西南稍弱的渝州之敌,可免大军北讨、东南虚空、上流东下的后顾之忧,也可以在将来大举出兵北上之时,做到渝州、楚州、沛汝三路合击。
      相关二方皆是久在战场,功勋卓著,各有部属,各得所在士民之爱,人之常情,有意无意还都挑自己顺手的打法,亲朋故旧又难免相帮——如此,已然喧嚣不已。主持日常朝政的尚书令名唤晋玮,每回说到继续用兵却都极力反对,原因是经年征战,民众已不堪赋役,往年东疆各州忙于征战,又颇有奸人浑水摸鱼,如此若不细细整个明白,只怕将来就又是祸起萧墙,再落得个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结局。今年就打,还是十年生聚,持论各不相同,争执难下。
      姬世辰虽为谋主,却顶着个骠骑将军的头衔,本来就踩着中线,无队可站,也并不想站队,听双方都有道理,只觉头疼,然而还得同时收着两边控告对方的诉苦函件,想来高阳景那边更加如此。中书令风伯益久不出声,料来也是头大之极。鲁存仁的想法,则和晋玮略近,也觉民众苦楚太甚,眼见恐怕不能一鼓作气,私下便提议干脆暂缓。彼时诸位朝贤正在姬世辰家中小聚,仲陵听着这话,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出去了。姬世辰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幸亏方才是鲁侯说这话,换了是我,恐怕许国公要翻脸的。”
      先帝和鲁后的仇,人人皆知,自然是要报的。也人人皆知,眼下就打,怕是轻易破不了筱山关。甚至姬世辰但凡提到“资用调度”几字,目中每每掠过的犹疑和疲倦,也骗不过时常到他跟前问安的两个儿子。姬豫某次趁着当值东宫的时候,便同高阳劭说到父亲如此这般,正好虞伯声有事来访,听了也摇头,对他二人和鲁骞叹道:“能让姬侯现出疲态,真是太不易了。”
      高阳劭蹙眉道:“我也很不安。下不了决心之类,在他这般人物身上,已经少见;疲倦形于色,只怕不是一般劳累,是累得入心,连他面上都已掩饰不住。”这边说着,那边不知不觉已攥着身侧姬豫的手,抓得死紧。他两人本来联席而坐,共读一卷,同析文义,姬豫只觉得这在高阳劭,或许只是信手,在自己却是倏然一惊,当着鲁骞和虞伯声的面,又不好当场变色,勉强端着平和的外表,声音却也不自觉更温柔许多,轻轻宽慰两句。高阳劭摇头,又道:
      “青虬,你眼里有什么,也是掩饰不住的。现在,我只看出担忧,再装下去,早晚有那么一天,也会有疲倦。”
      她并没有称呼“姬庶子”,或者其他公事公办的头衔,居然也没有叫“表兄”,只脱口唤了一声“青虬”。鲁骞和虞伯声对视一眼,都道是太子久在军中,素来豪逸洒脱,不拘细礼的侠名早已在外;他同姬豫从小玩到大的,方才谈及的还是姬世辰——又是长辈,又是本朝中兴的佐命元勋、领衔独录尚书事的首相,不是三公,胜于三公,何况又是姬豫的父亲——关心则乱,一时失态,旁若无人,也是难免,仍以不当面拆穿为妥,于是都装没听见,淡淡地带过不提。然而落在姬豫的耳中,只觉如晴空霹雳,隐隐觉得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又说不上来。
      于是他只微微俯首,轻笑,说多谢殿下关心,臣无大碍。随着话音,眼尾温和地略略扬起,像是父亲年少时的模样,又不全像——也是明媚,却敛了锋芒。
      高阳劭竟也随着动作,向他略一低头,是对等的还礼,然而那手却还攥着,倒仿佛是只要鲁骞和虞伯声不说话,她就能权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神情在关心和恳切中甚至透出几分温婉,说不清是更似当朝皇帝高阳景,还是已故的定皇后姚重晖;说出来的,又还是任何一个据说贤明的皇太子,这时候最应该说的话:
      “姬相身为录公,为着本朝,还需多保重;为着姬相,也请君多保重。”
      而后这声音就忽然噎住,似乎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鲁骞平时淳厚,并不显得十分机敏,此时却第一个出了声,问虞伯声他父亲当初重病之前的症候。虞伯声便依问作答,也说是疲态外露,勉为支持,而至心力交瘁。鲁骞沉默少时,低声道:“我知道大将军走前……在担心些什么了。”
      虞伯声道:“家父实也忧虑多时,只是不便先行挑明。”
      ——姬世辰往日,本职诸事连高阳景府中谋划都一肩接过,文武并用,智计百端,台前握着兵力财权,幕中独掌半壁乾坤,有二十年来之功勋,才得到今日君王继续的委任;他又仗着自己年少康强,一遇军情紧急,屡屡不自顾惜,乃至一面劝着虞公纪等人多加调养,一面自己还频有不眠不息几昼夜的事迹,凡是彼时鲁存仁所不能决,或虞公纪所留出来、旁人亦不能断的,几乎全数最后要归到姬世辰手里。虞公纪淳敏亮直,才名冠世,本来是绝顶聪明的人物,鞠躬尽力,尚且难免一病。姬世辰至今看似精力绝人,只怕内里伤得更是不轻。
      只怕万一病了,就不是寻常的病,是真的会要命。

      朝中争议不绝,姬处默、虞公续等正欲作表上言,病势日沉的祁越恰好又去世了。这下宛如崖顶巨石坠深潭,一时激起千层浪,民间士子谤议蜂起,都道是朝廷有奸佞当道,拖延西征,不欲克复家邦,竟至将祁太尉这等的英雄豪杰,也拖到了无命可见九州同。晋玮仍持己见,连续上表,请求处置这些不实之言。而为着安抚舆论,姬世辰上书还节,自请解职归第。高阳景温言慰留,又发了专门解释此事的诏书。民众显然未必人人肯信。乔直则自作主张,领衔替祁越故吏答表为谢。那表文迅速传遍了都城汤谷,并传向更远的地方,说的是先太尉体恤百姓兴亡皆苦,万万无意与朝廷为难,但仗还是该打的。高阳景答诏道:
      朝廷体恤将士的忠勇之心,但真的是资用不足,还需再议。
      英雄世所公认,不可轻易亏待,遂有诏追赠祁越本官太尉,加侍中头衔,高阳景于太极殿西堂素服举哀。姬世辰念及祁越当日所托,便引乔直为骠骑长史。到府之日,一长一少,彻夜长谈。乔直言辞慷慨,说到北境连章翟上下都欲死战,说到宗武、苏虑等人枕戈待旦,音声激昂,几乎泪下。姬世辰陪着叹惜,又将晋玮等人的忧虑细细剖明。他是多年来执掌转运征调,难处都在心中有数。乔直也觉在理,待到在姬世辰府中任职一月有余,亲自关理文牍,更加了然,遂又作书替姬世辰等向旧日同袍反复解释。朝廷上下,这么来回一闹,燕秋娘生下一个儿子的事,看起来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混杂在前头这些争论中的,还有同样喧然的迁都之议。
      姬豫与高阳劭一同粗略勾出的朝野众生相里,主张暂居汤谷的和主张返归咸池的两派,与缓战、速决两派的版图,还并不完全相当。譬如当年一直监军江北的司空仲陵,虽曾数次奉命修谒咸池园陵,然而因此深知如今咸池的破败,若是朝廷强行北迁,则咸池乃至京畿,仅仅修复宫室台省一项,便又要劳民伤财。以仲陵的意思,西北一路,山峻关雄,咸池四周都是平川,去筱山关还未远,若因出征西北,劳役兵民,台省还京,还算合乎正义;不想速战,又要兴建,戎狄居高临下,实在不利我方防守,这劳役投入了也并不值得。便颇有人指责他维护姻亲,要将朝廷留在东南,将丹陵、袤陵等地,替换他的家乡,作了新的京畿,遂牺牲同乡父老的期待,成全虞公纪等人的利益。另一方面,宗武等人却也希望朝廷北上,可以巩固人心,振奋士气。于是这两派此时倒是协力,一同对仲陵提出抗议。而尚书令晋玮等人,这回倒是与仲陵并力齐心了。
      虞公纪等,据说原本不是没考虑过参与朝议。尤其见过虞公纪奏议草稿的人,无一不被其恳切的公心感动,明慎如姬世辰、俊侠如乔直,都感叹这才是奏议应该有的样子。但被前头这帮人一折腾,亲故无论少长,连高阳劭在内,都小心建言,劝他不必急于上呈,以免有心之人说他和仲陵果然坐实勾结,越发扯不清,朝里纵然有人,也不好从中调和。虞公纪固然觉得有理,大局为重,强自将奏表压下,然而无端遭此弹劾,仲陵觉得太愚蠢,虞公纪怒感很无稽,各自一脸的清者自清,遂连正待约集亲故、共同拜表申理此事的姬世辰,也被他两位这副泰然自若,恹恹地给噎得个无处着力、罢兵退还。虞伯声倒是领情,见着姬豫,微带不好意思的认真神色,说是多承姬相关照,自己的父亲与自己的妇公,今番纯是犯到小人,应可从容对付,无非一点小事不足挂齿,遑论惊动姬相与大将军兄弟。
      姬豫一时失语沉默。高阳劭高坐在上,笑得几乎绝倒,又正色回来,还想劝几句,姬豫忽然扬声:“殿下,这样的小事,也是不劳皇太子插手的。”
      虞伯声侧目,声音里也不由透出几分轻松,淡淡道:“这话听着怎么耳熟。”

      高阳劭眨一眨眼,即刻解悟,朗朗而笑。
      送走伯声,她轻轻抬手,邀姬豫到身边来。待又挽着手并肩坐了,她低着眼想了想,笑出声来,似撒娇还似佯嗔般,轻声道:“他笑我。笑你管我。”
      姬豫歪头,唇角轻勾,不做声地瞧着她,眸中如朝霞照映的江水,波光闪动。
      “你父亲好管我父亲。你也管我。你们都一样。”
      姬豫心想这到底哪里一样了,我是我他是他,你父亲贵为天子,更岂能像你一般,女儿身当男儿使——但这话一说出口,就是大逆不道,打死也得憋回去。
      “青虬,这是……你第一次,认真驳我呢。”
      “臣竟然驳了殿下吗?”
      高阳劭盈盈轻笑:“你还没觉察。”
      “臣只是想提醒殿下而已啊。弯弓须破的,驳论必有靶敌。殿下彼时还未开声,一不曾下令,二无有暗示,心意全没呈露,臣就算想驳,又从何驳起呢?”
      他声音也不大,温恭和缓地,唇舌间轻轻流淌出来,宛如清风拂人。
      高阳劭瞪他一眼,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琢磨顷刻,又转回来:
      “你,哼,你不让我说话。”

      皇太子殿下当年领兵在外,怎么说也曾是戎马征战的人,阵前一呼百应,都是寻常,居然还没开口就被一个纯文职的东宫侍从官给顶了回去,简直没有道理。

      姬豫闻言失笑,微微倾身俯首,算是服软的姿态:“臣知罪。”
      ——当然,姿态固然可以做一做,权当哄哄朱鸾表妹开心,要说认错,那是万万不可真心承认的。

      另一面,皇帝高阳景约了录公姬世辰,在太极殿东堂相见。君臣简单交谈了几句,都觉西征之议错综复杂,迁都与否倒是相对好办些。高阳景谈着便摇头,说两个头疼的事搅在一起,看着已经有不少人要出来浑水摸鱼。姬世辰心道这是机会,便将那些攻击仲陵、虞公纪等的言论大致复述了一遍,顺便也替与仲陵看法彼此相援的晋玮等人,多讲了几句好话。高阳景蹙眉道:
      “正是这些人。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事理,还是故意裹乱。”
      姬世辰欠一欠身:“陛下打算怎么办?”
      “世辰意下如何?”高阳景迅速反问,一如这些年全部的冷静和从容儒雅。
      “全看陛下的意思。”
      姬世辰微微眯起了眼,唇角轻扬:“陛下若铁心速战,亲守前线,愿意迁回咸池,便请陛下下诏还都,臣为先导,重修殿宇明堂、太庙社稷,等等等等,待一切就绪,再迎接朝廷和陛下。农时不可失,也未必就急在今年回去。陛下若垂悯黎庶,则先暂居这东宁国的旧宫,待神州克复,重回咸池祭拜先帝园陵,也是无妨。臣族甘渊姬氏,本朝刚出三恪。论到被戎狄打得迁都,也不是第一次。舆情如何滔滔,臣都能承受得住,还请陛下照着自己的本心下旨便是。”
      举重若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话到尽头,深深俯首,遮掩去明锐目光。
      高阳景怔了一怔,哑然而笑,摇了摇头,低低唤了几声“世辰”。
      “行。那么我……哦不,朕的意思。暂都汤谷吧。”

      暂都汤谷,意味着那些抨击仲陵、晋玮、虞公纪等的声浪,必然分出些许,也拍打到高阳景身上。无理生事、求沽不畏权贵名声者,只敢骂高官,不敢骂皇帝,投鼠忌器,便渐渐不再做声。剩下真心持有异议的,自然不多,姬世辰携长史乔直逐一拜会,抑或去函,能解释的都解释过,实在见解相左,也不勉强,相揖作别而已。宗武、苏虑诸位,本来只是对事不对人,事既如此,对人也更没什么好再纠缠。不过这也确实让朝野的争论,都更多地集中回了战与非战之上。
      大家都是聪明人。吵架归吵架,抬杠归抬杠,中州、东疆女织男耕的,北境牧马放羊的,南海摸鱼探珠的,各州郡县也都没闲着。于是从高阳景到姬世辰,到晋玮,到虞公纪,到相关各曹的尚书郎,到其他相关的各省列曹,每日都会很忙。防着敌军出关的,无论盯着筱山关,还是盯着渝州和楚州之间的西陵关,自都不曾放松。高阳景本人颁诏“暂缓征伐”的时候,似乎很多喧嚣都瞬间戛然而止。速战论者当然始终不曾甘心,章翟大单于和右贤王,甚至派使者向高阳景和高阳劭致意,说筱山关前,当年戎狄困战许久,决意一搏,也能打破,既然中原人这样忌惮筱山关,和攻上西北那条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山道,虽然更北是茫茫的冻土和荒原,但章翟的牧马人,必能踏出一条路来。乔直得到消息,便将“章翟人做得出来”,同姬世辰和高阳劭,分别都说了一遍。
      姬世辰当时点一点头。而待高阳劭听到这话,则笑一笑,说大单于我并不如乔长史熟悉,但右贤王我是了解的,所以我信。
      她内心却也顾不上更多。如今头疼的,是父亲先前的烦心事已然告一段落,燕秋娘母子就必定要再次浮上水面。燕秋娘生的是个儿子。一到满朝文武都从争执中缓过气来,没谁会比高阳劭更介意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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