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九章:宸极(上) ...

  •   燕秋娘说她身上有了,这自然算是相王府中一件大事。还是孩童的乡主焕蔚,对此又懵懂又有些好奇,常在燕秋娘身边打转。燕秋娘虽然身体日渐沉重,人也比姚妃当年身上带着焕蔚时更不舒服,对焕蔚的抚爱,倒是一如既往地好似亲生,看上去其乐融融。高阳景为此确实分了心,因为燕秋娘病孩子病得特别严重,除去请了医士来诊视,也担心经年战事,身上惹了什么冤孽,竟又请了道人来家中,作法祈祷燕秋娘母子平安,还四下探看是否有妖鬼作祟。姬世辰不在汤谷,鲁存仁是没少担心,隔了几天还是将此事作书报知,又约了虞公纪,一并去访高阳景。
      高阳景听明白府中两位长吏的意思,心里清楚自己最近是有些乱了分寸,只是停不下来,便也微微叹气,说燕夫人颠沛流离才归了我,如今这女子遇上都九死一生的事情,总不好受我列祖列宗叔伯兄弟连着自己一身杀孽的拖累。
      鲁存仁劝道:“相王仁厚,大家都了然。只是决战在即……”
      高阳景轻叹道:“我也知道,万一败了,又是我家一桩新罪过。然而……”
      “相王可知,今次见世子,世子问了公纪、公续些什么?”
      “……?……”
      虞公纪正好瞥见高阳景又转来,略抬了头,肃然缓声,答道:
      “昔日东宁国开国之主,育有三位王子,都非国后所生,却也都不同母。前两位年龄相若,聪明相当,国主的宠爱相仿;成人之后,开府理事,权位也相同。然而国储久久不定——定了之后,国主也依然故我。由是两位王子身边,便都有了许多居心叵测的人……”
      高阳景呼吸一窒,温润声音表象的平和里,听着就是一颤:
      “她问你这个?”
      “是。”
      虞公纪欠身俯首。鲁存仁在另一边坐着,讶然惊道:“彼时东宁西陵烈侯……”
      “朱鸾鬼得很,正事未必,这种不成话的,倒是知道问虞公。”高阳景摇头,“也是我亲生的。这问题,就和我初来乍到时一样,对虞公兄弟是太冒犯了。”
      要说虞氏在当年风波中吃过大亏,公纪父祖也都颇受牵连。拿这问公纪、公续,礼貌上和挖疤没什么分别。高阳劭这事做得明目张胆,恍如不怕闹得路人皆知。高阳景自己多年前曾经失言,知道若是倏然被戳中痛处,虞公纪会是什么样子,这时便暗暗生出一丝不快,心道朱鸾这孩子几年不在膝前,战功虽有一点,可竟把自己和姬氏两边毛病给合着练了个透,收支都不一定能对抵的。
      鲁存仁想了想,则惑道:“世子他好奇的,竟是东宁国主家事……”
      “国主”二字分明落得更重些许。让他这一问,不止神思恍惚的高阳景,耿直如虞公纪也回过神来:眼前坐着的,不仅仅是相王左长史鲁存仁,一贯温厚的鲁存仁,他还是正宫鲁皇后的父族宗主,武清侯。然而此时再作任何解释,又总好像在哪方面欲盖弥彰。于是三人都沉默。
      高阳景、虞公纪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微微凛然。如今一方面朝廷试图挑拨高阳景父子关系,另一方面,高阳劭似乎也在算计父亲和朝廷的关系。——
      这眼看要结束的乱世里,纵然天高地阔,乾坤朗朗,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还甘心自己双手干净的。
      鲁存仁依然毫无保留的诚挚目光,适时向他二人送来和煦的暖意。
      然而熟悉如春风的暖,这一回,是暖不到心底了。

      知道有这等事,姬世辰没说什么,只是一股怒气直冲天灵,闹得头疼一宿。
      生气的原因,起码得有两个。一是大战将至,高阳劭居然干出这种事;二是干出这种事也就罢了,在姬处明和姬豫都在府中的情况下,在姬豫就在当场的情况下,他姬世辰作为蒙师,居然是高阳劭所有长辈当中,最后一个知道整件事的。
      竟没想到素来沉静可靠的长子,一出问题,就是这么大的娄子。
      教子无方。跟姬豫的账,还是等到打完这一仗再算。

      “为今之计,也望相王大局为重,稳住世子,先赢眼前此役。”

      无论主持风宪的右长史,还是总领机要的米圭,听高阳景说到这些,也都纷纷劝谏。然而高阳景左思右想,仍然觉得不安,索性随便寻了个理由,说是东线暂时无事,父亲想念世子,一道教命出去,把高阳劭等人召了回来。世子师严望之还领着征虏长史之职,同姬处明一道,仍旧留在军府。鲁骞和姬豫都陪着高阳劭。他三人究竟年少,并不曾想到相王府中亦有暗流,一行人说说笑笑,也就上了回来的路。高阳劭仗着自己男子装束,年少气盛,心性活泼,逢到途中小憩之时,还每每恶作剧般,学着姬世辰昔年小宴醉后的风仪,往姬豫膝上随意一枕,存心逗他尴尬取乐。姬豫又是隐隐感到不安无措,当着鲁骞和其他随从的面,又不能拆穿她女儿身,只能由着她。偶然对上她仰视目光,心中忽然一荡,又匆忙强抑下去。小时高阳劭有过的一些话,这时就一遍一遍无声地浮上来:

      父亲……还是想把我许给你的呢。
      想把我许给你的呢。
      许给你。

      一晃神,便险些伸手抚上她正望着自己的白皙面容。
      然而这是邪念,这真的是邪念……

      那时前方战事还越发如火如荼。戎狄抵挡不住,便向西撤退。筱山关前,防线顿时险象环生。待到祁越、宗武再次合力并击,戎狄大众已无心缠斗,弃城旋身,都往西京方向飞奔去了。东边、南边,仲陵、虞公续原本是防着敌军南进东侵,这下一时险些不知何处用力,匆忙增兵追击,但在追上祁越、宗武之前,就听到了筱山关失陷的消息。众人大惊之际,再要进击,那筱山关居高临下,扼居东西两京间唯一通路之上,素来都易守难攻,却是仓促间夺不回来。
      西京兵力,全押在筱山关上,守城已然单薄。筱山关陷,若是不能及时勤王,皇帝可谓危在旦夕。一念至此,前方诸将皆欲决死向前。然而心绪已乱,反而被守关敌军连败几回,落入令人无限心焦的僵持。
      而在筱山关前日甚一日绝望的僵持中,西京终于无可挽回地陷落。

      皇帝阵前被杀。消息传来,鲁后命人带着太子离开,便在中宫放了一把火。然而太子并没有跑多远就被捉到,因此也难逃一劫。公卿大多被杀。当然难免有人被俘,也有人投降。西京成为血海也成为火海。更西边的戎人也源源不断涌向西京,要与此地戎狄会合。于是分散在西边苦守的各城,一个接一个面临攻拔。然而筱山关眼下难以逾越,连年充当战场的东疆和中州,几乎再承受不起更多的征调。要完全依赖更南边运输军粮,也完全像是一个笑话:
      姬世辰从各州直如吸血般的抽调,终究会有极限。
      况且,国不可一日无君。
      激愤重病的祁越,再次派出太尉从事中郎乔直,这一次,是拜表高阳景。
      司空仲陵遣记室参军虞伯声携表拜上高阳景。
      章翟大单于及左右贤王等拜表高阳景。
      各州刺史、各镇都督、各府将军、各地官员,近二百人,皆上书高阳景。

      姬世辰奉命驰归。高阳景非常犹豫。

      燕秋娘的孩子还没有出生。这个时候,要是答应了这天下联名劝进,东华县王高阳劭,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而且这……似乎姬世辰并不知道高阳劭是女子。
      所以连姬世辰都不能商量。……

      或许将来的史家,会说他如先辈一般,面对帝位,惺惺作态。
      犹豫的理由,又怎能为外人道……

      镇东大将军姬处默遣长史申北溟为使,拜表高阳景。
      东华县王高阳劭拜表劝进。
      丞相左右长史、左右司马率府僚拜表劝进。

      姬世辰匆匆同鲁存仁、虞公纪一同赶入相府的时候,高阳景面上的犹豫,仍然清晰可见。姬世辰平素朗亮的声音,此日异常激抗,进门即令布置御座。高阳景连他相府、王府的人在内,几曾见姬世辰如此专断行事,一时错愕。王府侍者惊惧听命。鲁存仁温厚的话语亦难掩沉痛和愤怒,与姬世辰一同苦苦相谏,都说如此大局、如此大敌,实在找不到陛下还在犹豫的理由。高阳景不应。虞公纪也道如今戎狄窃弄神器于西北,陛下方欲高让于东南,为臣不知是何道理。高阳景依然不应,只缓声命从人撤去御座。姬世辰眉目倏一扬,正待开言,十多年来一直矜重自持的虞公纪,那久违的风雷叱喝浑如黄钟大吕,猝然震颤每个人的呼吸:

      “帝座上应星宿,敢有动者,斩!”

      高阳景悚然动容。
      箭已离弦,早该料到无路可退。
      前线诸都督、刺史、镇将、守相、令长,仍旧各司职守;司空仲陵自前线撤归。太尉祁越扶病撤归。前丞相右司马虞公续撤归。百僚上尊号。高阳景是日即位,大赦,改元武靖。三日后,立世子、东华县王高阳劭为皇太子。诏姬世辰为使者,持节追册前甘渊王妃姚重晖为皇后,谥曰定,陵号始平。第七日,镇东大将军、湘庭县侯姬处默,晋为大将军、浔州牧;中军将军、穷桑县伯姬世辰,论功晋爵为侯,晋位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中书监,录尚书事,仍旧假节,都督中外诸军事。风伯益为中书令;米圭为中书郎,知制诰。先前的右长史一直抓着政务,即转为尚书令,武清侯鲁存仁为尚书仆射、领选。其他人等,亦各有其职。若虞氏兄弟,皆为尚书。
      姬世辰一见虞氏兄弟分居度支、五兵两曹,心中暗叹一声不好:
      “低了。”
      已为太子庶子的穷桑侯世子姬豫,闻言从旁劝道:
      “阿父,万幸不是左民……”
      尚书六曹之中,度支主管编户、仓廪、赋税和营造,五兵执掌中兵、外兵、骑兵、别兵等等,都官总领刑狱、监察等等,左民则主司缮修功作、盐池园苑。四部尚书,和主领人事的吏部、专司仪礼祭祀的祠部,都在第三品,权限却大不相同。六部之中,左民最靠边缘;拿着军中事务和财权的首长,官虽都不小,却也不算最为清显;那主司选官任用的吏部,则是遥遥居于各曹之上的。
      自己也没有拿稳人事任免权限的姬世辰,如此叹了一口气,望望左右侍立的两个儿子,道:
      “青虬。阿螭。虽然鲁侯宽裕贞正,由他领选,并不会横生什么枝节,然而眼前朝中大员,几乎全是北人。虞公兄弟当初怎样对我等,无论旁人怎样想,我心里总是念着的。如今天子登临至尊,却连虞公在内,都不曾有人位居选部。我倒宁愿他家哪位郎君,抑或从兄弟,能占住一个尚书吏部郎。”
      尚书吏部郎别称“小选”,是吏部尚书的副职,虽则五品,也是参掌选用的。
      已被任用为沛州别驾、不日将行的姬敬,听着便道:“阿父,我同鲁侯去说。”
      “你?在鲁侯那边能说上几句话,还不靠的是我!”姬世辰拂衣嗤之,“再者,鲁侯同虞公兄弟,那是多少年的交情,怎会不明扶暗助,还用得着你我提醒。偏偏弄到眼前这样,只怕……是陛下的意思。”

      姬世辰所料不差。刚刚不得不册立了太子的高阳景,眼下的头是比谁都疼。高阳劭当然知道,只是也不晓从何劝起。她是军中待惯了的人,如今虽居东宫,烦闷之余,也忍不住偶尔要操演几回。高阳景那边,便不时收到尚书令的私下奏报,道是太子崇武好动,往年在军中日久,素有功勋,深受将士推敬,声望甚至比主上还高,纵然身居储位,也不安分,还需专请名师辅弼。——
      姬世辰虽非三公,却总录尚书台一干要务,实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满朝文武,几乎无人不知,太子是姬世辰爱徒,兄弟一路辅佐至今。由此这尚书令为着绕开姬世辰,也是颇费周折,身怀密奏,出己之口,入帝之耳,只差没让身怀六甲的燕秋娘代呈。高阳景见他一开口都是为自己考虑,又如此伤神劳力,虽感并无必要,毕竟也暗暗觉得一点贴心和暖,于是安抚道:
      “卿且去,朕自有分寸。”
      然而他此时想到的还是姬世辰。多年以来,虽然偶有争执,同殿称臣时,也曾颇有姬氏兄弟飞腾而起、终将后来居上的预感,但毕竟君臣名分已判,他原先放在姬世辰兄弟身上的心神,反而暂时都安稳了。于是颁下诏命:先前担任高阳劭世子师的严望之,而今出任太子中庶子;太子二傅,则由姬世辰、鲁存仁分别兼任。另一面,中书令风伯益见此,从旁似不经意,向高阳景提了几句东宁国旧事,道是虞家兄弟的祖父,昔年也如今时的姬世辰一般,是替东宁国主调教过太子的,忠亮弘正,名闻朝野。于是第二天出来的新诏命,即将身兼东宫军政两头的最高长官——太子詹事——交到了度支尚书虞公纪的手里。
      这么一来,偏把姬世辰为虞公纪请求封爵和晋职的奏疏,生生堵在了家中。灯焰上亲自焚去已誊正的手稿,虽然觉得此诏或许并非坏事,姬世辰也不免苦笑,同了来约他的鲁存仁,一并上书辞谢,自称学养德行,皆不足以为东宫师,愿主上另择高明。高阳景则优诏答道:二位身居端要,日理万机,惟愿以身为范,劭可效之,自不必事事躬亲。姬、鲁二家商议,只觉得这是高阳景又在有意向天下示意,自己无意动摇储位,故而姬世辰、鲁存仁,一是本朝外戚之外戚,一是前朝外戚,又分别居首相之重、仆射之职,两傅夹弼,相得益彰,兼以南士冠冕虞公纪为詹事,东宫之位看去坚实稳固,当无大患。司空仲陵得知,则笑道:
      “我家累朝帝师;虞家在东宁国身为阿衡,也是两代东宫保傅。我又学问不精,读书虽多,不求甚解;公纪、公续,早有文名,却非经师。想来至尊是不欲我两家专擅了这位置,才要托付二位……”
      温言款语,谦和平易,并无芥蒂。不过听在姬世辰和鲁存仁耳中,到底激起些微妙而复杂的心绪。仿佛当年诸国争战的时代,如今才堪堪在仲、虞二人指间流过,而又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也只稍年少几岁的自己手中开启。怔忡许久,姬世辰才接过话头,轻轻驳了一句“许国公还学问不精,那我等竟皆是目不识丁了”,将这一页翻过,换上其他闲话,座中便又是谈笑风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