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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八章:烽火(下) ...

  •   这时,也传来一个对战局没什么影响,对高阳劭却有影响的消息:姬豫正式出仕,他的职位,是甘渊郡王世子文学,仅次于世子师和世子友的教育官,与王世子以宾友的礼节相待,也不会尴尬。这令高阳劭精神如此振奋,几乎雀跃,以至于差点没留意到自己的世子师严望之也同时复出,重新担任冠军府的长史。

      皇帝前不久也又颁下了诏命。姬处默升任镇东大将军之外,姬世辰也已晋为中军将军,以使持节的最高权限,都督江川以南诸军事。
      高阳景得知,只轻轻叹了一声,说:“世辰,如今你不须再推让,早已可以自行建牙门、开幕府。我这相府还是池浅,终留不住你甘渊之龙。”
      姬世辰眉峰轻耸,唇角微勾,笑了声“我不还没卸任这升州的姬使君么”,却也不得不匆匆草了谢表,又让出了左司马的位置。
      虞公纪即刻接任。
      那日鲁存仁见着虞公纪携一枚虬龙般藤杖缓步而至,起身趋步到门前,温厚含笑相迎,说是:“毕竟劳动公纪兄,大病初愈,即是大战将临。”虞公纪摇一摇头,道:“世辰如此相荐,略觉蹊跷。”鲁存仁听着转念一想,也觉确实哪里不对。可是要论哪里不对,他二人总说不上来。
      米箴偏在这时故去,米圭不得不离了职,居丧在家。丞相从事中郎风伯益,因此兼领始章太守,又总司相府记室。四海纷乱之下,皇帝委派的新任震泽太守不知何故,或许因为路途险阻,迟迟不能到任。于是姬世辰寻着一日,有意无意地便道,升州之内,丹陵固然是首善之区,可以由鲁存仁或虞公纪先领;震泽与始章东西相接,既然无人,则风伯益应可代理;震泽始章之北,接壤丹陵的袤陵,那是虞公纪等人家乡,或可由北人暂领。高阳景听后,侧着头想了想,和颜悦色温言软语,说鲁侯身为一府纲纪,琐事多而且杂,公纪又不好过多操劳,倒是右长史顶任了丹陵太守便可;震泽在升州素出豪族强兵,譬如南宫绰一干人等,大都随世辰你兄弟二人进退,那始章又是升州两大粮仓之一,二郡一并交给风伯益,倒是你信得过我,不信我会令这小表叔截了你后路。
      姬世辰闻此,扬声朗笑,还未说话,高阳景又道:只是遥领二郡,难塞众口,我只能另外想些办法,为他补了这漏。一转身唤了身侧一名小吏,令他去请风伯益。那风伯益匆匆地来了,高阳景道:先为我起草教令,让米圭重新回来。
      风伯益微微愕了一愕,仍然年轻却清峻沉毅的面容上,直露出掩饰不住的不相信。姬世辰在旁从容宽解道:本朝立国之前,你父亲曾任职东宁,虞公纪亡父等人,早与他相识,如今你去治理昔年东宁的要地,总比米圭他们这些进城就迷路的外乡少年方便许多,建功立业,也好过困守区区笔札之间。

      那边刚一听得姬豫到达冠军府,高阳劭忙忙奔出,竟抢在姬处明之前执了他手,唤了两声“青虬表兄”。严望之在侧一声咳嗽,她才敛容改了口,以王世子的持重,又唤了一声姬文学。跟出来的姬处明眼见如此情形,不由失笑。严望之抬眼看他,神情肃然地,又叫了一声姬司马。姬处明收了笑声,犹然浅笑道:
      “也亏了世子待文学是宾友礼。不说拉拉扯扯,其实哪怕勾肩搭背的,也不算太过分,只是更不好看点。”
      严望之一脸“我是世子师,我有我的本分”:“人前还得像样些,这是礼。”
      高阳劭、姬豫相视而笑。王世子扬眉长笑,纵声高朗;王世子文学则从容含蓄得多,只是深深望着她,并没有笑出什么动静。仍旧是自顾自执了手,到里面坐了,相顾许久,又彼此失笑。高阳劭眉目一派简直满得溢出的明艳温婉,轻轻问道:“表兄不问我这些日子,戎马之间,又斩获几许?”
      姬豫正襟端坐凝望着她,却也止不住唇角勾起的柔和,笑答:“我只是来陪王世子读书的;若问了权责之外的,严夫子怕要骂我,还要和你我父亲告状的。”
      严望之听着也好笑,作色“唔”了一声,正要说话,姬处明起身道:“王世子,严长史,青虬,府中事杂,处明先别过。”严望之给他一招呼,知道是在提醒自己还有“冠军府首僚”一重身份,停了少时,说了几句闲话,问了高阳劭几处经义,知道她确实不曾废了读书,便也振衣告辞。这时高阳劭才凑近来,低低说些近来的战事,也不再藏着女子声音,骄俏中甚至带了几分甜媚;得意之时,一双明眸灵动飞扬。褐金丝发似乎颜色更深了些许,后颈一弯衣领浅浅含香,她又是半个章翟人,如今已近成年,轮廓比少年时越发深邃,肌肤要比姬豫这样的中夏之人更加白皙。然而她竟还贴着耳根取笑,说是表兄越发像当年的阿舅了,回头向阿舅要那把旧扇子,没准执了那柄,在灯下也看不出个分别来。吐气如兰。
      姬豫便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不时晃个神,央她再说一遍。次数一多,高阳劭也有些微嗔,脆脆抬高了声音笑道:“表兄还是欺我,都不听我说话。”
      “我并不敢。”姬豫笑着,温言遮挡。

      合围之势,终于再成。丞相高阳景、太尉祁越、司空仲陵、镇东大将军姬处默,为此联合诸将上表,请求决战。正好鲁后新生了位皇子,皇帝心情格外之好,一面赶忙册立了储君,一面准了东边一群将相的奏议。
      诏书连出,群情振奋。前方诸将各自展开部署。姬世辰亲身驰赴江川北岸旧垒,为兄长及虞公续等安排后援。
      虞公纪夫人是当年东宁的宗室,见此即对公纪悄悄道:“你看姬中军、姬镇东,父子兄弟,都当戎旅。此事为公,夫君万万不可落人之后。”
      她又是虞公续夫人的姊姊。虞公纪猝然听她如此一说,也不知她是姊妹商量好的,还是单自己这么想,然而似乎忽然明白了——之前觉得姬世辰荐己是哪里不对——口中就先答应了,隔日上笺高阳景,欲令伯声从征。虞公续及仲陵在前线也很快知道。仲陵即来书相邀道:“可为我府中记室,也好照应。”
      高阳景绝无异议,虞公纪也觉得如此为妥。不过仲陵出身数代帝师的名族,素来儒雅有德,也是一位不怒自威。既为翁婿,又隔多年未见,对方如今既是三公又是国公,虞伯声心多礼敬,而近乎畏。还算新婚的夫人仲和,临别之晨、衾帐之间,因此软软笑他,说你如今连我都不怕,哪还有必要怕我的父亲。虞伯声呆了一呆,低声呼唤她小字道:“韶音。”却也没说出更多的话来。

      那边,姬容也给父亲去函道:尽力向前,家中有我。然而写去这封书札,并没让家中任何一人知道。雷婧偶尔会令姬敬抽空多给父亲写去几封家书,管夫人却不曾有话再要同姬世辰说。姬敬猜想嫡母同父亲先前有过什么约定,却也没问。
      虞公纪倒是给姬世辰写去了几行字,说是世辰须谨记,不必太拼,不然你看我。姬世辰回函,只说多谢,不说同意与否。鲁存仁知道后,摇了摇头,对虞公纪说:“他不会听你的。——别这样看着我。其实,大概,我劝也没用。”

      前方战事,首在东线交锋。章翟右贤王联兵苏虑、宗武,齐力往中心逼压,连战连克。终于在东部济、汝、沛三州交界之处溅射杀机——一场激斗,两番驰逐,四天三夜,削去戎狄联军逾三分之一。姬处默、虞公续、高阳劭,同时向前增兵,将戎狄残兵可能向南逃窜之路,死死封住,随同袍追亡逐北。北线祁越此时与章翟大单于、左贤王一道,成功顶住了对方报复的攻击。
      那时东疆各州已连成一片,丞相府、西京皇家,一片欢腾。浇灭戎狄之火,眼看只余一战——东疆各州与西京门户筱山关之间,那最后的一战。

      敌军已然逃遁,我军还需休整。两战之间,短暂喘息。高阳景即请丞相左司马虞公纪乘此间隙先赴前线,为高阳劭主持冠礼。世子师严望之与冠军司马姬处明得知此事,都觉奇怪:要说崇举虞公纪,确实像姬世辰素来的主意;然而令虞公纪久病初愈便舟车劳顿,又未必如姬世辰往日的细心。两位年长者商量少顷,各自生疑。高阳劭许久未见虞公纪,知道由他前来,倒是由衷雀跃。
      姬豫便摇头笑,旧话重提道:“当初父亲想让我拜他为师,他还谦让不许的。”
      高阳劭扬声也笑。那时苏虑、宗武、章翟右贤王本意商谈后续军事,正待到她冠军府做客;左贤王和祁越委派同一名使者参谈,正是祁越的从事中郎兼录事参军乔直;仲陵派了虞伯声;姬处默、姬世辰不约而同托了姬处明;虞公续则也亲自到会。知道乔直会来,姬豫也才隐隐明白,伯父和父亲今番都借故不至,大概算准了祁越派的是他;见到虞伯声和虞公续,高阳劭也才明白为何父亲此次派的是虞公纪。两人对视,都感慨长辈彼此关照的细心,又暗叹各自父亲对一朝英杰各自性情,都早已熟悉至此。
      隔了几日,虞公纪来到,面色难免带三分疲倦,目中却神采奕奕。同高阳劭宾主相见,都很欢喜。已经到来的其他众人,也纷纷出迎,说起当前形势,都甚感快意。虞家兄弟多年未见,执手相顾,旁人便又听到虞公续久违的朗亮长笑,真是洒脱非常。虞伯声自军府归来,见到父亲与叔父,几如小鹿蹦跳,见人多又强忍出一副矜重,众长辈认出他这模样,齐齐都笑,少不得安抚或褒扬几句。
      世子友鲁骞和世子文学姬豫,连高阳劭在内,与他总角之交,故人相逢,有着并不亚于长辈的快悦。祁越与虞家兄弟当年是文坛旧识,因此乔直见到虞公纪等,也连忙转来问候,一时明明是前线军府,看去倒是欢乐祥和比后方更甚几分。
      不过,相王世子在决战之前加冠,含义非常,胜过仪典本身。众人心中,也都有数。一加成礼,并不铺张。朝廷使者也正好持节到来,晋升高阳劭为平东将军,敕封东华县王。东华是甘渊国中仅次于穷桑的第二大县。这边使者宣诏,那边众人刚听前面半截,都觉得可喜可贺,听到敕封县王,忍不住互相交换了眼色。——世子封王,此前闻所未闻,该是朝廷对相王特别的尊崇,然而如今世子领兵在外,又未必没有朝廷尊崇世子以分相王之权的意思。既然如此,如今高阳劭已有王爵,将来燕秋娘有子,相王未必不会上表改立世子。
      多年来,正是皇室不顾根本,专意分化诸王群臣,玩得一手权谋制衡,才将国家弄得七零八落,堪堪稍有起色……
      高阳劭更知自己原是女儿身,父亲想更换世子之意从未片时消解,心中剧震,神色不惊,只问使者甘渊王是否上表替自己辞过封。使者答复不曾。高阳劭又问虞公纪“相王知不知道”,虞公纪回答不知。虞伯声、鲁骞对视一眼,各自微微摇头,欲言又止。然而她在台使跟前两次称呼父亲,都用的是王爵而非“父亲”,如此正式,也已更加引动众人侧目与担心。
      那使者似乎着急回西京去复命,宣罢诏书,封了新王,匆匆竟也就走了。高阳劭默默低垂了眼,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姬豫几曾见过她这幅模样,瞧着只觉揪心,想去握一握她手,偏又不敢。忽然,高阳劭又抬起头,略勉强地笑笑,道:
      “我阿父居然不知,也不知该说……至尊是好一记冷箭,还是闷棍。”
      刚刚加冠的新封东华县王,甫一开口就是如此犯上的言语,在座长者皆默然无声。虞伯声和鲁骞又交换了目光。
      虞伯声先开口,道:“不像是仲氏的路数……”
      “也不是鲁后的家传。”姬豫接过话头,也望了眼鲁骞。
      “恐怕……还是太后的身教。”
      乔直叹了口气。这几个少年人言语率直,恰到好处打破了沉寂。高阳劭顺势便唤姬豫,说回头须上表辞封,有劳姬文学先过目,即便朝廷驳回,这口气也需要替父亲争一争;转头对上虞公纪目光,又神情恭和,有劳虞司马带话请父亲安心。一连串行止几乎没有破绽,虞公纪点头允诺。于是高阳劭深吸一口气,笑得稍微放松了些,说今夜小宴还是希望诸公诸君尽欢,不好为细枝末节败了兴致。

      说是要玩个尽兴,但这群人不是长吏就是将帅,此时凑到一起,差点生生将一场宴会,开成有歌有舞的国是大会。衣冠邀舞,酒过三巡,宾主各得其乐,高阳劭自起舞罢,还身入内,换了章翟男儿装束,如火红衣,改梳一头褐金小辫,再次行到堂中,一手持酒觞,一手按长刀,慨然叹道:
      “我自别生母,如今二十年。寻觅而不得,念之亦谁怜。竟得大单于和两位贤王鼎力,助我父子匡复朝纲;生母微贱,而右贤王抚我如子弟——如此种种,何其幸哉。小子不才,也曾偷学过章翟健舞。右贤王,乔中郎,视寡人尚可观否?”
      话音未落,已是长笑,羽觞抛向空中,刀光飞扬而起。酒珠迸散,皓腕翻旋,霜刃在掌心跃动,黏着她指尖打转,轻灵如一枚寻常马鞭;衣摆携风,褐金色发辫映了华烛明丽火焰,破空横绝的寒光激荡奔溅,缠护束腰秀美的身前,劈断他人的视线,割裂一切表象的平和,耀花在场所有人的眼,翩然晃过每个人面前。
      众人面色虽皆未变,刀光当前,想要连眼都不眨一下,却实在是太难了。
      待定睛细瞧去,劈砍削抹挑刺等等混在华丽舞步里竟也无一缺了,那每一步的矫捷都如战场相逢,藏着一次次扎实狠透的进攻。
      ——转瞬已晃过姬豫跟前,刀光如水,目光如电。
      一座失神。都不知道她何处学来。
      乐人也不知如何配合。四下屏息,凝神,静寂。
      这便是章翟人致敬贵宾的舞蹈,强悍、热情、泼辣、豪迈,轻生蔑死,玩笑一如挑衅,唯独少了中土士人习以为常的——文质彬彬的——温柔。
      乔直注视着她,忽自袖中摸出一支笛,自顾自吹了起来。原本悠扬婉转带三分清远的乐器,响起来却是直入云霄般高亢,奔放旷荡的章翟战歌。右贤王听到曲声,也缓过神来,率先击掌为节。他随从的族人和乔直随从的章翟人齐声唱起了那支歌,堂中隐隐有回声,并不像在无际草原上,却仿佛更加摄人心魄。即便全然听不懂他们的话,那歌声的广阔苍茫,和着悲怆,已触动每一个人的心弦。
      严望之和虞公纪都默默扶额。
      前者是突然惊觉:如今的戎狄联军,当初也曾是高阳昌的属下;后者目光深远,微醉中竟似带了三分苦笑,却是忆起了多年以前某位东宁的君王。

      果然如人所望,一坐尽欢。

      宴罢,高阳劭忽又轻轻出声,挽留虞公纪等道:
      “虞公、小虞公,伯声,请留步。”
      “小子无知,也曾听过些东宁故事,还有少许未明之处,不知能否借此良会,向虞公、小虞公请教?”
      她问得巧。不说经义,怕严望之觉得伤了师傅尊严;不说文艺,怕虞公纪、虞公续觉得买椟还珠:一言道毕,两下得宜,一坐都默默赞叹,确实是姬世辰的真传。然而相王世子居然对往年东宁国朝廷的旧事,不是听听就罢,反而早留了神,非但旁人,连姬豫和虞公纪等,都有些惊讶。
      见姬豫也向自己投来震惊目光,高阳劭微微倾身,更加恭谨地询问道:“小子先曾求教姬文学,毕竟一知半解,若蒙二位虞公不弃,未知可否令姬文学……”
      虞公续探问地转向严望之。严望之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姬处明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也没说什么。虞公纪似乎也觉到了什么,沉默地点一点头。

      一件说不清大小的事,便这么看似波澜不惊地带过。众人庙算议定,归府的归府,回本镇的各回本镇。这边征虏府勒兵待命,苏虑、唐珩两刺史安民保境,高阳劭抗表辞封;那边战事迫在眉睫。西南仲陵、北祁越、东宗武、中南虞公续,几路齐发,姬处默坐镇军府,节麾所指,齐向垓心的戎狄联军进围。此前据城固守的戎狄联军,闻此疯狂,更加拼死以战。后续战事,因此越发艰难。
      身在汤谷的高阳景、东郢协调转运的姬世辰,在是否需要增兵的犹豫中,又得到了一个简直忙中添乱的消息:燕秋娘说,她身上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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