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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章:战云(上) ...

  •   称病居家多年不仕的虞公续,受命以第四品的扬威将军,出任前锋都督,将军头衔的班秩,已在广武将军姬处默之上。虽然公续再三推辞处默调拨扬州部曲,处默知他初次领兵,仍然放心不下,将广武中兵南宫绰拨给他,兼充作扬威中兵,又担当此役的头阵,说是借你一东宁国往年炼出的好剑,料更趁手。大军将发之日,高阳景亲率镇东府全员,姬处默、姬世辰各领州郡僚佐,齐会宁淮亭,为虞公续、南宫绰等壮行。镇东长史柳下韶难掩感激;司马虞公纪过去,抬手轻轻拍了拍兄弟的肩,兄弟目光交错,默契,正彼此映着先前不曾流露过的坚定。
      鲁存仁也坚持来到,握一握虞公续的手,千言万语,尽在其中。虞公续见他如此,另一手便在他那只手背上轻轻一覆,拍了拍,以示安慰,又似乎是某种承诺。姬世辰远远一举杯,似桃花眼似杏眼的双眸之中,光华异常明亮。
      高阳景执了虞公续的手,声音也分外儒雅温文,半笑着,道:
      “事出紧迫,我已来不及为君请得节杖。然而……孤自假节以来,麾下虽颇有战事,却从未亲上疆场,当然从未行使专杀之权。这支节杖在孤手里,就如同装饰一般,此战才算威风初启。——此役,这威权也便算是君的。”
      他话语柔和,越说越轻,越缓,最后那句简直像琴人拂线的指尖,安抚着每个人的听觉;但每字每句,依旧极其清晰,落在南宫绰诸人心里,也重如千钧。
      南宫绰忽然抬了眼,望向姬处默,好像看到处默也对自己遥遥一点头。
      姬世辰衣袂一振,八瓣莲花琉璃高足杯手中倾倒,琥珀色酒浪泼洒向大地。
      朗亮如龙吟的声音,逆风高高昂起:“这杯酒,敬东宁第三代西陵侯虞公缙!”
      虞公纪回头,虞公续扬眉。那位君侯,就是他二人那极其出类拔萃,却因故卷入诸王纷争,死于咸池城下的长兄。
      高阳景也举起面前羽觞:“都督勉之。逆水顺风,英灵庇佑。将士康宁。”
      反手豁然泼洒在地:“孤敬西陵侯!”
      他毕竟顾着在场的鲁存仁,没说凯旋,只说平安。内中复杂深意,众人又岂会听不明白。鲁存仁心中百感交集,举杯遥敬虞公续,随即倾酒在地:
      “敬西陵侯。”
      姬处默倾酒在地:“我敬公缙。”
      虞公纪覆杯:“阿兄。”
      镇东府从事中郎严望之、风伯益,十八九岁堪堪出仕的主簿米圭,在场其他众人,乃至长史柳下韶,纷纷效仿,一同祈祷:此战最终胜利、将士平安归来。
      忽然一阵烈风,冲破城郊微风,径直扑上人的脸。
      在场众人额前鬓角,丝缕微乱的发,瞬间都随着卷舞飞扬。高阳景的王旗,虞公续的牙旗,同时哗啦一声抖开,猎猎凌风招展。

      前方战事,迅速铺陈开来。
      另一头,素知虞公续只有两位女儿,年龄又与自己相若,王世子高阳劭忽然记起,前些日子,父亲随时可能领兵勤王——那时敌军兵临咸池城下,真要出发,场场都是硬仗,成败安危,不敢逆料——自己的错综心情。自妹妹降生以来,嫡母姚妃一直玉体欠安,彼时每日瞧着自己的目光,又是何其忧愁。她高阳劭尚年少,虽然素日里都装作男子,可父亲心里有数,并不可能让女儿同自己一起上阵。为人子女,那进退维谷、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父亲的心情,真是又无奈又激愤,外人跟前还得从容常笑。将心比心,她不由得格外关切起虞公续的女儿来,又自觉毕竟常年装作男子,现在岁数又不尴不尬的,贸然问候人家女郎,毕竟身份不便,便作书委托表姊姬容,战事期间,得了空请常去看望两位女郎。
      姬容得知,一面应承,一面连连发笑,说前头宗主叔父和父亲都刚有过交待,王世子这已然是第三拨。她那位未婚的夫婿,正在千方百计赶来汤谷的路上,是奉了父母之命,要在此完婚。显然,中州的风雨和升州的安宁,已经在全天下都出了名,以致人家的父母要把儿子托付给亲家了。姬容心境也因此更有些得意。
      公续的两位女儿,性情同父亲一般,善笑又爽朗,平素同姬容走动频繁,视她和司州监军、近年已积功从许侯晋升为许国公的仲陵之女,都是两代的交情,此时竟还反过来宽慰姬容,说东南夏秋多旋风,这些年各位也是知道的;旋风所过,狂风暴雨,然而那跑过海船的庄客曾说,旋风中心,反而最安静——眼下母亲还未开始忧虑,姬升州、姬丹陵,乃至甘渊王,都可暂放宽心。停了少时,年少的那位,又转而一面打算洗手做羹汤,一面笑说家厨毕竟手艺次一等,震泽的银鱼白虾,还得父亲战罢归来之后,亲自烹制,才好意思拿出来款待公主女儿,然而父亲下厨是优中选精,也总不惮浪费食材,大概姬家各位世伯绝看不过去的。
      “这性子……倒和虞家世伯世叔一般,致意公忠,只当你我父亲挂心,假借你我同阿姊之名了。”传了姬容前日带的话,给来访的高阳劭,姬豫便笑得明朗。
      “东宁故相,果然是打出来的威名。”高阳劭宽心同时,也不禁摇头轻笑。“从前阿舅说,昔年那位,每到独当一面,惯常报喜不报忧。此番也真领教。”
      她是刚从城郊回来,盘马玩了半日,小冠下面,光洁额角,堪堪散下来细细的几缕褐金色长发。年纪渐长,发色也比小时候深多了,脸偏偏晒不黑,也比小时更白得透明,瞳子细看却隐隐泛着些蓝紫。不知因为是男子的戎服在身,还是她那一半章翟的血,比之同龄的女孩,束腰秀腿,劲装马靴,也更显得颀长利落。
      十三四岁,是该想得多一点。姬豫默默注视她,注视她边说笑边进了门,信手放了马鞭,在身旁七层席上坐了;注视她边说话边随时将发丝捋到耳后。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读书阁子,光与影暖暖交叠,侧脸莹白而不可侵,像个瓷人儿。
      高阳劭终于也察觉,失笑,唤了声“青虬表兄”。
      “怎么,表兄读了这半天书,累了,便拿我当画儿看?”
      姬豫给她一笑,自己也不由得笑起来,道:
      “画上人那不过平平一张纸,再贵重点,也不过一幅丝帛,怎如世子这般凛然有威仪……还能立起来四下走的气质……”
      高阳劭斜斜在青布隐囊上一倒,笑道:
      “凛然?表兄你……哪个眼睛看到的我凛然?”

      东郢方面,南宫绰领兵居前,摧锋突进。檄文远传,早已飞入城中。鲁郁揽读之下,忽然堕泪如雨,仰天叹道:“这就是虞公续的亲笔啊。”
      虞家兄弟三人,当年各擅奇能,文名满咸池。其中最令鲁家人熟悉的,就是前武清侯故吏虞公续。鲁郁自然知道对面主将是虞公续,而虞公续竟亲自执笔,也不知是不放心记室笔札之能,又对这战事格外看重,还是对鲁郁决战之前作一场致敬,而后便自己一身承担每个环节的责任。此时军情如火,又怎么能多迟疑。
      楚州,那时也越闹越大。流民早已掀翻半州声浪。姬崇麾下连战连败。各郡乱作一团。然则楚州同升州等一样,都在高阳景节度之下,弄得这般模样,高阳景也觉难堪。楚州和升州之间,恰是浔州。浔州刺史虽然忠于皇室,甚是敬爱皇帝与高阳景,却偏偏受鲁郁节度,如今鲁郁正在交战,显然已无从拜托,高阳景自己又指挥不动,眼下只能由着他一面也心塞,一面作壁上观。
      姬世辰则同姬豫私下说道:也是郡王护着镇东府,心又太急,此时皇帝已下诏征东大将军讨伐高阳昊,戎狄又向京师奔袭,上下作死,内外交迫,高阳昊自顾不暇,真把柳下太守攻灭,联合鲁郁,他也是说不上话的。姬豫细细琢磨,好像确实挑不出什么大错。然而这话并不能都说给高阳劭知道,更不能搬给高阳景。
      另一头,柳下韶也接到高阳昊征调,辞别高阳景,要回到高阳昊幕府中去了。姬世辰与镇东府诸人一道,再次送到宁淮亭,执了故友的手,久久无法言语。他当然知道这是高阳昊终于真信了镇东府,也是高阳景断腕般的决策换来。然而这并非柳下韶的意思,他与柳下韶又是故友,此时能如送瘟神般欢送么?若太挽留柳下韶,那又如何面对身后鲁存仁的目光?都是友人,进退维谷,纵使姬世辰,此时也只能久久沉默,终于只道一声“念相闻”。
      翌日,镇东司马虞公纪推辞不得,受命升任长史。
      丹陵太守姬世辰,正式兼任司马。

      时局如江潮激荡。汤谷城外,犹然天高地阔,风朗气清。
      墨玉冠子赤金簪,高阳劭束了微蜷曲的褐金长发,一身淡紫罗衫。七宝鞭爽朗一振,一声脆响,四蹄踏雪的墨驹,便扬蹄奔跑在江川岸旁。道路另一侧,都是不高却骨相峥嵘的石山。灰白的山体,日照下似乎还放着光芒,耀人眼目。
      素知她本性活泼,身侧姬豫并不放心,手里缰绳一紧,又给同行姬敬、鲁骞、虞伯声等等诸人,匆匆使个眼色,即先策马向前追去。众人会意,也皆跟上。其他侍从、部曲,卫士、仆役,慌忙随在其后。——只比这群人略年长些,奉命随从的镇东府主簿米圭,神情却端凝不动,眼睑一抬,那群少年人并未跑出视线,便自顾徐徐按辔而行;座下宝马的卢,堪堪压在阵尾。
      那道路旁的山形,比方才所见更为险峻,眼前山岩棱峭,树木不生,薄薄草丛散布少许,根纤细虬结,却并不深,若有人意欲攀登,也无处借力。叶片葱碧,然而锋利。几处岩窝,盈满湿软滑腻的青苔,各自相去数十步,仔细想来,无下脚之地。只有两峰夹峙之间,一条小路蜿蜒而上,最狭窄处,只容一人通过。高阳劭见此,已然渐行渐缓,听到身后姬豫青骓銮铃,勒住马缰,扬鞭一指,笑道:
      “也是阿舅常说的,‘无欲则刚’;可惜峭而不拔,够不上壁立千仞。”
      姬豫收住辔,随她所指望去,微微失笑,又柔声道:
      “既然说不高……王世子是要上山瞧瞧?”
      高阳劭话音一提,虽然是笑,但也大声了几分:
      “你见过我只爬不高的山?”
      姬豫摇摇头,还没答话,一众恰当年少的友人,以及扈从,已从后面追赶上来。他也就轻笑了笑,牵了马缰,回头扬袂,遥遥招呼:“米主簿!”
      米圭沉声应诺,立即策马越众而前。
      ——他那马是的卢,认真跑起来,可也实在是快。
      姬豫耳边,高阳劭犹然明媚和婉地,轻轻叹了一声:“唉,我也不过看他诸位还远,觉着你我在这里设个伏,逗逗他们,还挺好的。”

      几乎同时,虞公续坐镇前锋中军。鲁郁得知来的竟是虞公续,几乎无心着手防御,南宫绰年轻气盛,领兵当先,一路摧枯拉朽,早已探到东郢城郊。夜晚返回营地的南宫绰,向虞公续请问,是否需要联络被赶出来的柳下太守,联兵同时作最后一击。虞公续摇头,笑,说:和他什么关系,如今是我和鲁卫军之间的事。
      南宫绰大笑,说:下官懂了,下官也放心了。
      天明之时,围城已成,四面同时冲击,鼓声震天。南宫绰部率先冲破西城,立即便向内掩杀而去。鲁郁彼时只剩把心一横,留一些人同南宫绰等巷战,又点集精锐,奔袭虞公续牙旗所在的东城,意欲强行突围。他是孤注一掷,士卒以一当百;虞公续兵力四分,先前又未与柳下合兵,只说大营吏多兵少,仓促无法应对,接战半日,终被鲁郁撞开一角突围而去。不过,东郢毕竟也已顺利收入囊中。
      捷报传回汤谷,姬世辰瞥了一眼信函,念了出来,又问了句王知不知道。信使答道:“前锋都督有令,同时呈报王与姬司马。”
      新任镇东长史虞公纪在座,闻言点了点头。
      姬世辰唇角轻勾,转头向他明媚笑道:“也好,公纪兄今日,可否赏光驾临寒舍,算是弟替武清侯答谢两位。”
      虞公纪摇头,笑道:“公续未必有意为之。况且,按你家口味,还是我家?”
      姬世辰闻言一愣,想起无论甘渊还是咸池,厨子炮制出的,确乎都不合丹陵与袤陵,也不合楚州的口味;虞公纪兄弟本为袤陵名家公子,东宁一朝父祖出将入相,生于西陵,长于丹陵,又不愿屈就,当年离了故乡入京,又辗转任职各地,每每令家奴以大船载粮、载鱼、载厨子随行:不禁就也失笑。

      然而柳下韶突染暴疾、病逝路途的消息,隔了数日,也已传来。姬世辰得知,当即遣人致吊,自己除了公事,闭门郁郁数日。虞公续等人,乘着先前战胜的声威迅速横扫,掌控了东郢周围一带地界,与留居升州首府的处默已连成一片。持节镇东府的高阳景,如今借由司马的堂兄,和长史的亲弟,真正切实地把整个升州握在了手里,虽然依旧温文儒雅一副面目,精神却瞧得出分外高昂。
      姬世辰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
      高阳劭和姬豫把他二人都看在眼里,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比他二人年长六七岁的米圭,倒比存仁之子鲁骞、公纪长子伯声等等,更有身为兄长的觉悟,在他二人尤其高阳劭跟前,都刻意存着一份礼敬、一分矜持、三分照顾、五分认真,只是平日严肃得很,并不常笑,似乎在家带弟弟妹妹早已习惯如此。这与两位比他也大不了太多的镇东从事中郎,倒是契合得很,是以他三人交谊颇深。而高阳劭与姬豫,也已然习惯了如此这般的诸位仁兄。
      有闲暇时,米圭等人,自不乏和王世子多话的机会。高阳劭时而说起幼妹焕蔚,这小女孩日日成长,日新月异,实在给近年来一直多病的嫡母姚妃,带来无限慰藉,高阳劭也极偏爱她,不过她的身体,也似姚妃一般,有些弱,想要补气又不好下药。米圭听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妹妹采雯,便道:“舍妹倒是略通女子小儿调养之术。世子同王妃若不觉得她年少无知……”
      高阳劭一转念,那米采雯不过就同自己一般年纪,笑道:“我断不会嫌她年少,但若米主簿自己都觉她无知,我是不敢信了。”
      米圭仍然不笑,端然拱手,道:“下官无此意。”
      停了片刻,他又道:“只是说舍妹自识字便观医书,如今已精通此道的话,未免过于狂妄。想来也怪,她年已至此,却素不喜族人拿‘及笄许人’之类话头取笑,终日只同诸家姊妹和小儿打堆。家母问过,是存了以医道扬名显亲的念头,大约并不愿一生就此做了人家的新妇,便湮没无闻了。”
      高阳劭眉一扬,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自己:“哦?贤妹也是有志气。”
      话音颇多赞许。米圭依旧神色不动,姿容端重。
      “舍妹无疾,只是体弱,倒真是医者试手的好材料。一旦有效,舍妹得以康健,贤妹便可扬名,也算两家互相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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