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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劣等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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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媛从生下来就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很劣等的东西。
一半是家庭文化的精英追求氛围,另一半是社会的风气,每当考试得了中下等的成绩、补习班的测验没得到平均分以上的水平——被父母责骂,被同学嘲笑,被老师调到后排的座位,常媛的内心,就会颤抖恐慌起来;她心想,这全部都是自己的错啊。
是她不够努力,是她竞争不过同龄人,是她让家人失望……
如此反复的人生,最后导致的结果是,这样的她,形成了相当典型的讨好型人格。
所谓讨好型人格,以形究意,是指那些用病态的生活态度和内在准则去拼命讨好他人、生怕给对方留下一丝一毫“这个人很差劲”印象的人类。
过于敏感、过于体贴、过于需要得到别人的肯定来维持自己的尊严,又过于具有同理心;在现代竞争为上、充满了丛林法则的社会里,这或许称得上是最可悲的一种人格心理。上大学之后,总是被父母和教师管制的常媛总算在寝室室友异样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太过于谦卑和低声下气——乃至于这般到了受到讨好的人、也有些忍耐不了的程度。
于是,即便在内心不断地斥责和反省,为了不让大学的同学不适,自那以后,常媛便努力地试图纠正,但所有的出发点,也不过是因为“不想让别人感到不舒服”,和己无关,仅此而已。
就这样大学毕业,跟随着校招,她找到了工作。从表面上来看,是一个十分正常的应届生在职女性,可实际上,工作中的人情往来,让常媛几乎难以呼吸;哪怕她试图讨好每一个人、试图用一切的能力让自己得到他人的认可和喜爱,最后的结果却是被新上任的老板叫到办公室,请她离职——因为站错了队列,组内大换血之后,她便是被第一个毫不犹豫牺牲掉的祭品。
就这样回到了老家,三四线的城市,父母为她的“辞职”多番指责和怒其不争,每天从外面奔波回家,在餐桌上得到的全部都是来自父亲的冷嘲热讽和嗤笑;即使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因为较起之前的校招并不如何,沉默咀嚼着菜肴的常媛总是能听到“废物”、“从小到大白学那么多东西”、“养你花我百万不如买地”的责骂和讽刺——母亲虽然偶尔也会在旁边打圆场,但时日已久,便也觉得远香近臭的女儿和领家的孩子简直无法相提,甚至在父亲习以为常拿常媛当作退休后的发泄冲破口后,也总劝她“再去读个学历、你看看现在周围谁不是研究生和博士,一个本科毕业有什么前途”——这样的话。
好吧,年底就辞职。
再一次,常媛听到了自己的妥协声。
对自己病态的心理状况心知肚明,常媛从来不去找男友祸害旁人,有任何问题也不向朋友倾诉——她害怕失去她们,所以宁愿用表情包和笑脸来面对。有时候,自然也会得到已经认为她“很正常”的大学室友抱怨:常媛你脾气也太好了吧。
常媛你脾气也太好了吧——
这是常媛从出生到现在为止,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
虽然可悲,但抛开一切世俗的目光,每当被人如此形容后,一股掺合着被认可了的病态喜悦,却是最后一块支撑着常媛继续活下去的净土。
……对,就是这样,求求你们再夸一夸我好吗。除了幼童时期当众被长辈要求在众人面前唱歌跳舞、表演才艺外,从来没有被父母夸奖过的常媛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对那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一个人安静地缩在被子里,面无表情地翻看着微博和新闻,待时钟准点指向十二点后,她闭上眼,睡去了。
每一天,常媛都在祈祷有什么突然的事故,陨石撞击、外星占领地球……什么都好,希望自己能死去、却没有勇气,自私又胆怯的她默念,我想消失,我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可是,当她一睁眼,却又是准时六点半。
她的人生就是如此,普通的、内心又极度卑微的日常。
或许是永远了吧,她想。
那一天,父母又因为老家的土地拆迁吵了架,家里的东西被砸得乱七八糟,七大姑八大姨嗑着瓜子在旁边看戏。常媛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拥挤的公车上下来,刚推门回家的她、额头就被碎了一半、扑面而来的陶瓷碗划破。
鲜红的血液顺着眼角和鼻梁流下来,亲戚们大呼小叫着,意味深长的神色却又落在她的脸上,说小媛啊这么大了还没有男朋友,难怪你爸妈气得要离婚呢。
常媛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母亲在沙发桌角抹泪,父亲的脸色涨得紫红,看她走进来,便指着她大骂:“都是群贱人!天天合计着那些拆迁房子……”
相片里,他曾经英俊削瘦的容貌变得模糊不清,黄白的酒精和昂贵的中华烟掏空了他的身体,每当常媛坐在沙发的客厅里看电视,那股混合着烟酒和浓烈的中年男性的臭味,就从瘫躺在沙发里换台、退休的父亲身上传了过来。
常媛低着头,去客厅给亲戚们倒了茶,道过歉后请他们回家。又一个人默默把地上的东西扫干净,正要回房,父亲便一脚踹了上来:“老子在跟你说话!!!”
常媛被一脚踢到了地上。
坠成碎片、最喜欢的陶瓷碗的渣滓割破了她的手心;她不做声地站起来,望着白天就又喝醉了的父亲:“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刺破了整个空间,常媛无措地转头,看到母亲不可置信般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出被吓到的尖叫!
因为——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那双常年因干家务活而粗糙、普通中年女性的手,忽然变成了一对青黑色的朽骨,她不可思议地惊叫:“……这是怎么回事!”
“妈!”
着急的常媛被沙发脚绊了一跤,正要踉跄地跑过去,却见一旁的父亲自腰部以下、全部化作了一滩半支半碎的深色骨渣!
他那永远带着不屑和傲慢的面色,徒然变得震惊起来:“他妈的……这是什么东西?!!”
父亲愤怒地骂道。
满心被突如其来的噩梦占据、那个时候的常媛并不明白……
那些发生在自己的双亲身上的变异——
在后来,被人们叫做:
劣等症。
——
———
“从小学到现在,一次也没有骂过别人?”
“……不太记得了。”
“那我这样问吧:在虚拟的因特网网络、在匿名的潜水论坛、在几人一间的合宿寝室——还有在任何公开或者私下的——所有的场合,包括在心里,从记事开始,你难道一次也没有过抱怨、辱骂、诅咒或者是憎恨他人的行为,抑或意念吗?”
“对不起,”听到对方的话,愣了愣,常媛问:“我……这样做错了?”
“不,恰恰相反。”
中年男人合上黑皮笔记本,用一种“你真是个奇迹啊”的目光盯着她:“不如说,感谢地球,还有你这样存在的人类。”
纯洁待宰的羔羊、典型性无辜的圣母、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方秋上校在心中再一次确认了对方到底有多少的不可思议,明明是这样连雨天走路被路过的轿车泼到鞋跟都会在心里大骂你大爷的时代——还有这种濒危物种、简直不像是正常人。
或者就不是正常的存在,方秋叹气,她的父母……
这到底是怎么做,才能把子女养成这个模样啊。
“很好。那我就直说了。”
方上校用那双如鹰隼般直望人心的眼睛盯住她:“恭喜你,常媛女士——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存在了。”
“什么?”
还沉浸在最近接二连三的祸事中不可自拔,听到这句话,常媛抬头,双手下意识交叠:“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回想起三个月前,自己浑身血液都仿若凝固的那一刻,方上校深深地叹了口气。
劣等症。
科研人员是这样称呼它的。
………
或许从大数据时代开始,人类就陷入了无法挣脱的莫比乌斯循环。
无穷无尽的新鲜事物,让互联网如同一个杂锅乱炖的沸腾火锅——每一个才出炉的东西、都被人们宁愿忍着烫手也要争先恐后地去分食。
等到果酱被沾光,连最后一丝底料也搜刮完毕,厌腻后便毫无犹豫地抛弃,转为挖掘另一个尚有热度的食物。
当各种意义上的快餐文明充斥着视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是看过即忘的过眼云烟;到最后,连自己也分不清还有什么是值得爱惜和停顿的。
争吵、咬字夺句的无意义较真、为了一点立场的不同就能将矛盾无限放大的掐架——从网络蔓延到了现实、然后又从现实中牵引到网络,暴躁的社会和争论不休的全民,永无止境的互相攻击和报复性的互相伤害……
到最后,人人都变成了受害者;而每一个人,也是加害者。
“只有你没有病变。”
方秋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常媛——比起见惯的职场女性,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这个瑟缩的姑娘更像是刚从高考考场走出来的学生;没有成熟的社会处世经验、没有时下那些年轻女孩子们自信开朗的态度,她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然而此时此刻,抑或说从现在为止到今后很长远的一段时间内……
“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病变,这是件好事。”
方秋无声地看了一眼自己发乌的小拇指,再一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台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方秋,四十三岁,军衔上校。从今天开始,就由我负责常媛小姐您的……”
见她迟迟没有回音,忆起对方档案里的个人介绍、以及来之前正在博弈的团体难得统一的口径,在这间封闭宽敞的房间里,面对唯一的谈话对象,刚正的军官放缓了口气:“有什么问题吗?”
但我却并不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存在……是好事啊。
常媛慢慢地、轻轻地抬起了头:“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倒是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