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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二回 锄奸不救亡国祸 荡寇必集赤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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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宜中一旦成为朝廷极权人物,便有一班官员人等不请自到,上门庆贺。陈宜中盛情难却之余,不免择日在丰乐楼设宴答谢。席间,陈宜中见韩震傲不为礼,知其为前日迁都之故;为免其别生事端,乃亲往敬酒致谢,并轻声耳语道:“我们皆为贾太师麾下;我今虽然重权在握,却绝对不会亏待于你。”于是韩震的心稍稍平复了些。
宴毕回府,谈及席间诸事,时为编修官的陈宜中门客潘希仁为此夸赞道:“在下在席间见韩震傲不为礼,众皆不忿;大人却一番耳语令其平复,实在是高啊!”
陈宜中摇摇头,道:“我观此人受贾似道影响太深,恐终究必为我患!”
潘希仁道:“既然如此恩相岂不闻‘斩草不留根,春风吹又生’么”于是,二人乃密设一计,惟伺机而动。
适逢贾似道被黜,高斯得请求诛似道,黄镛、王应麟请移似道邻州,太学生及台谏、侍从官等也是纷纷上疏,谓其罪不止此,并请诛之。一时朝野内外闹得沸沸扬扬。韩震自然免不了提出提兵护卫皇宫之事。
陈宜中见此状况,顿时觉得机会来了:“趁乱取事,彼必不为备。”于是遣人四处放言曰:“震谋胁迁都者”
陈宜中遂藉此密奏之太后,宫中为之震动,于是下圣旨于三省云:“韩震身为殿帅,阴怀异志。当此危急,不肯出战。声言提兵,哄入禁阙。奸谋叵测,罪不容赦。国人皆曰可杀。”陈宜中得旨大喜,随后急赶回府,令潘希仁假称议事召震,“乃伏甲士于枢密府,并趁其不备,用暗藏在衣袖中的铁椎击杀之”。
韩震的部将李大时闻讯后,十分气愤,召集韩震余党起事,攻打通向宫殿的嘉会门,并用火箭射向内宫。谢太皇太后大怒,益信韩震“阴怀异志”,乃令陈宜中调动军队捉拿叛逆;李大时闻讯后,急忙带着韩震的母亲及其妻儿子女,共投元军去了。
韩震为贾似道之亲信,人所共知。所以,陈宜中杀震,大快人心。惟王爚说他“以证不党于贾”;章鉴却认为“宜中当国,首诛韩震胁迁之议,差强人意”。
而朝廷却也自此开始清除贾氏余党了:先是将翁应龙刺配吉阳军,后来又下令杀了他,并抄了他的家。
不久又决定将廖莹中流放岭南。廖莹中接旨后,当晚与贾似道痛饮终夜,悲歌雨泣,直到次日五鼓方罢。廖莹中归舍遂不复寝,命爱姬煎茶以进,自于笈内取冰脑一握服之,既而药力不应,又命姬曰:“更欲得一杯热酒饮之。”姬复以金杯进酒,仍于笈内再取冰脑数握服之。姬觉其异,急前救之,则脑酒已入喉矣。姬于是垂泣相持,廖曰:“汝勿用哭,我从丞相,必有南行之命,我命亦不免。年老如此,岂能自若,今得善死矣。吾生平无负于主,天地亦鉴之。”言未既,九窍流血而毙。
这一来,贾氏余党顿时毁于一旦。
然而,尽管如此,贾似道的被罢、被降罪,始终不能平息众怒。每日都有许多大臣、太学生、平民等纷纷来到含元殿外,坚决要求处死贾似道。谢太皇太后无奈,只得把他贬到偏远的循州一带。但贾似道实在是罪大恶极,谢太皇太后对他的从轻处分,怎么也不足以平众愤。太学生及台谏、侍从官一而再、再而三地纷纷上疏请杀贾似道,谢太皇太后却总是不许。这真让人大惑不解!
其实,对于贾似道,谢太皇太后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曾敬重过他,起初是因为理宗对他的信用,同时也因为他是贾贵妃的弟弟。作为皇后的她,无论是出于对皇上的支持,或是对贾妃的团结,对这位太师爷都有着一种特殊的宽容。其实,这也是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的一种必备美德。
以后她虽然也知道了贾似道在生活上极其荒淫无耻,但因他是度宗最为信任的大臣,又是朝廷的台柱子;加之当时生活腐朽的现实,在宫中也是屡见不鲜,她也就只能泰然视之了。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她不得不亲自理政的这段时间,尤其是贾似道统帅十三万精兵,却在一夜之间,就被元军消灭殆尽这件事,才使她明白贾似道只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其实无德、无功又无才。她真后悔对他一贯的信用,也恨极了贾似道的昏庸误国,但又觉十分无奈——毕竟他是三朝元老:从理宗视事以后,到度宗整个儿当政的十年,权力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连度宗都只是顺着他,依着他,而到了如今孤孙儿寡祖母的她,又怎好处置他呢?怪只怪理宗走了眼,留下了这么个大祸根。万幸的是如今到底将他看穿了,虽说晚了一点,但毕竟出了一个关键时刻能与他作对的陈宜中。她对陈宜中的印象好极了,特别是在移都和请诛贾似道这两件事上,那奏疏中洋溢着的文采和他对朝廷的一片忠心,都使她特别感动。
这时,贾似道也送来奏表,一面将责任全部推给夏贵、孙虎臣,一面乞求活命。太后乃降诏,令李庭芝宣,意略云:卿其亟归丧,次以尽臣子之道。当曲示保全,否则众论益甚,忠孝靡容,吾虽欲屈法伸恩而不可得。卿其明听吾言,善终以始,亦有辞于永世。旨在命他回越州私宅为其母亲守丧,以脱此厄。可是贾似道却死死赖在维扬不肯回去。左丞相王爚见状奏道:“陛下念其勤劳,三朝免于远窜,使之归里终丧,忠厚之至。既数辞矣,安坐维扬,未闻就道。既不能死忠,又不能尽孝,遂使公论切齿愈甚。愿降一明诏切责似道,以正方命之罪。”认为贾似道既不死忠,又不成孝,应下诏严责,并劾奏道:“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似道之烈者。缙绅草茅不知几疏,陛下皆抑而不行,非惟付人言之不恤,何以谢天下!”贾似道于是被朝廷见责,内批“贾似道专权误国,得罪公论。吾以其历事三朝,近尝许以终制,不欲已甚。合台露章未已,更与降三官,改徙邻郡,少弭人言。”随即降他三级官职,为“醴泉观使”,贾似道只得回越州;但越州知州见他来到,却下令关起城门来不让他进去。于是朝廷改命贾似道婺州居住,婺州百姓听说贾似道要来,也早早地贴出露布,把他赶走。
贾似道犯下滔天大罪,人人不容。因此,又有御史孙嵘叟等请加斧钺之诛,斩贾似道以正法。谢道清仍不允,只命将贾似道谪居建宁府。无奈当时朝臣翁合奏道:“贾似道以妒贤无比之林甫,辄自托于伊周。以不学无术之霍光,敢效尤于莽操。其总权罔上,卖国召兵,专利虐民,滔天之罪,人人能言云云。首闻邸报,台谏交章声其奸谋,乞行远窜。迫于众怒,仅谪建宁,虽国家之典宪未伸,而朝廷之意向稍白。臣切伏惟建宁实朱子讲道之阙里,虽三尺童子粗知。向方闻似道且呕恶唾去,况可见其面?如朱释《大学》一章曰:放恶不远,彼且稔恶。所伏之地,其民何罪?必以御魑魅而后已夫!与之同中国且不可,而可一日同此乡哉?必放之此乡,此乡亦复何罪?巷伯恶恶之诗曰:投畀有北,有北不受。而终曰:投畀有昊。盖有北决所不受,则付与昊天,惟天得制短,长六合尔。此则陛下事也。乞将似道远窜深广以伸国法,以谢公论。”翁合认为:建宁府是朱熹讲道的地方,理学盛行,虽三尺孩童,闻贾似道的臭名都要呕吐,更何况见到他的面目。为此,应将贾似道流放到岭南的远恶荒州。由于陈景行、徐直方等等此时也纷纷上书,众多朝臣更是不断地强烈要求,谢道清只得重新审议、更改决定,下旨将贾似道“移漳州,责授高州团练副使,下临安府、台州,簿录其家”。于是派人监押到循州安置,并抄了他在临安和台州的家。
适值八月八日生辰,贾似道不免想起昔日庆生的盛况,再看如今左右无人相随,廖、王诸客竟先已作古;感慨之余,乃建醮青词云:“老臣无罪,何众议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适值垂弧之旦,预陈易箦之辞。窃臣际遇三朝,始终一节。为国任怨,但知存大体以杜私门;遭时多艰,安敢顾微躯而思末路。属封豕长蛇之犯顺,率骄兵悍将以徂征。违命不前,致成酷祸。措躬无所,惟冀后图。众口皆诋其非,百喙难明此谤。四十年劳悴,悔不为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犹恐置霍光于赤族。仰惭覆载,俯愧劬劳。伏愿皇天后土之鉴临,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宫霁怒,收瘴骨于江边;九庙阐灵,扫妖氛于境外。”
盖贾似道自知虽然未被处死,却已由先前的“谪居”改作目下的“流放”;按照现如今的说法,就是由“监视居住”改作“劳动改造”了。他可未敢小看了这个改变,知道这可是由非正式的“拘留”,改作真正的“刑拘”;按照大宋法律,将大臣安置远州时,那就要派人将他押送到岭南的那个远恶荒州——循州去了。而当时但凡沦落到此地步的,不是中了乌烟瘴气因病而死,便是遭遇毒蛇猛兽被咬致死,抑或路遇强盗匪帮谋财害命总之,那绝对是九死一生,活路渺茫的事情!
而更让贾似道要命的,则是福王赵与芮的伺机而动:
原来,赵与芮素来痛恨贾似道。一则贾似道当年施行公田法时,曾经逼迫他献出一千亩良田,以示实行新法的决心。赵与芮却是理宗唯一的弟弟,备受荣宠,他的俸禄相当于当时越州府的三分之一财政;又因担任大宗正,负责皇宫内廷采购事务,所以真可谓是富可敌国。只是对这样有地位的人开刀,痛则痛快,却是后患无穷:毕竟钱财事小,面子难堪哪!二则理宗去世后,赵与芮的儿子赵禥虽然得以继位,成为度宗;但赵与芮仅由荣王进封福王,主荣王祀事,“加食邑一千户,此外无殊礼矣”。更让赵与芮可气的则是:“子为君,父顾为臣,无乃舛与?”而与此同时,贾似道却变得一手遮天,被尊为“周公”,地位远在皇帝他爹之上。不仅如此,当时便是度宗皇帝,都不得不把贾似道当作老祖宗看待,否则他的皇位就坐不稳。于是,度宗当然只能冷落自己的亲爹,赵与芮当然就会痛恨贾似道了。
于是,当贾似道即将走上吴潜的老路、贬为循州安置时,身在建宁府、坐镇闽广的福王赵与芮闻听贾似道其时正谪居在建宁府的开元寺,霎时觉得迎来了苦盼已久的报仇机会,开始出榜招募平日与其有深仇大恨,又敢于在途中杀掉贾似道的义士来押送他。只因循州路远,人人怕去也。
榜文行到各州各县,张贴于各个热闹街口处,一时尽皆观者如堵。
这消息不胫而走,终于传到身为会稽尉的郑虎臣耳中。郑虎臣不禁仰天祷告曰:“贾氏倒台,吾得伸冤矣!”只是一件:只恨此贼不死,犹恐贻害人间!
此时郑虎臣正好任满,将赴京城临安述职,于是积极张罗着准备前往。
彼时郑毅自与至虔师父并曹猛分手后,早已独自回到会稽,与义父郑虎臣团聚一处;这时见义父欲赴京城,也要随往,郑虎臣道:“你快收拾收拾,咱们来日便走!”
次早,郑氏父子离开会稽,直往京城临安而来。
时值仲夏,酷暑热浪袭人,郑氏父子轻装趱行,倒也大汗淋漓。只是一路行来,尽有各地百姓扶老携幼,纷纷南逃。郑虎臣看得直摇头道:“贾贼专权误国,引来强寇祸乱,以致百姓流离失所,真是罪大恶极!”
当日过了萧山临浦白鹿塘,时已近午,郑氏父子来到一座林子里歇息打尖,吃些干粮。正吃着呢,只听一声惊叫遥遥传来。
郑毅道:“义父,听那声音像是女人吔!”
郑虎臣放下手中的干粮道:“你快将东西收拾收拾,在此等着,我去看看。”话音未落,已然疾往发声处奔去。
郑毅将干粮收拾妥当了,在林中待了一会儿,只听得义父所在的方向隐隐有金铁交鸣声传入耳鼓,于是立刻警觉道:“义父同人交上手了,得去看看!”
过了林子,乃是一片山丘,连绵起伏,一望无际。郑毅循声往山丘上飞奔;远远地,只见义父那熟悉的身影正闪转腾挪,与数人兵刃交加,战在了一处。郑毅见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蓦地,山道上忽现一物,又使得郑毅立即缓下了脚步:
那是一只编织精美的嵌花丝竹提篮,此时却斜倚在地,洒出绿叶一片片。
“采茶女?”想到这里,郑毅急忙环顾四周,顿时便大惊失色;但见:
松涛翻涌,人声呜咽;
流星崖上,少女死心。
“呜咽”加悲诉,宁不让人断肠?
——爹:
您望女成凤操尽心,
怎能料,
花开花落随天意!
——娘:
您十月怀胎养育恩,
不图报,
竹篮打水一场空!
——哥、姐、弟、妹
没脸相见哪,
不如死休!
哎呀!
死又怎能复清白?
天哪!!!”
真是声声泣血,句句断肠;惟天可表,谁个见怜?
暑热熏人,暖风呼呼,戏弄着少女身上的一袭褴褛轻纱;她却浑不在意,只因她心已凉透。
一步三泣,何等凄惨,她竟旁若无人,为是她心如死灰。
一步一步,重逾千钧;少女之身,转眼将陨!
此地有人人将逝,问天无语语向谁?
一脚踏上崖边,半步之外黄泉。少女不由自主地作深情的最后一瞥,似是这一眼便已将世情看穿,然后即便赴死,亦了无遗恨。
就在这刹那间,一双铁臂忽缠柳腰,继而顺势一匝一带,迅若游龙。
哎!死生之间,何其渺渺!
一惊一乍,恍如隔世。莫说少女心不在焉,其实郑毅此时施展的“幻影迷踪步法”不说是已臻化境,但起码在配上轻功绝技以后,再怎么也能够让你防不胜防的;何况还只是救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呢!
不想这少女死心不改,依然泪如泉涌,只是在急挣不脱之下,悲怨道:“为什么不让我死?”
郑毅紧攥其腕,低声开导:“生命金贵,何忍遽抛?”
眨眼之间,仿佛千年。少女耳闻男声,霎时如梦初觉;又眼见玉腕握于魁魁少年之手,不免大窘,急忙甩手欲逃。却哪里能够甩脱?郑毅仍紧攥其腕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绝非歹人。”一时间,却也不自觉地窘得脸红耳赤;遂将少女拉到山道旁,这才放手,轻声问道:“姑娘何故轻生?”
少女见问,顿时颊红如醉,复又珠泪如帘,良久方咽道:“奴家世居山后,伺茶为业。如今‘雨水茶’正青,奴遂趁早采摘,冀得佳品。不期突遇歹徒,遂遭玷污。清白已失,何以为人?”
郑毅闻言,一腔怒火凭空生,遂安慰少女道:“姑娘稍安勿躁。在下这就去相助义父,把那些贼子通通碎尸万段,为姑娘报仇解恨!”话毕,当即飞奔前去。
且说郑虎臣当时一人独斗五条贼子,手中的一双用上等白蜡杆特制的拐头棒槌上下翻飞左右轮动;对方虽然是五人五双手同时刀剑并举,却非惟奈何他不得,此时斗了良久,反倒已是个个吃紧,被他钳制得团团乱转,就差没有呼爹叫娘了!
郑毅这一衔恨上阵,可是更不打话,挥剑直入的;他本剑术不弱,此时以二敌五,战局更是霎时便已泾渭分明了。只见他长剑一出,泛起寒星点点,幻成圈影重重,就近刺向一条贼子。
那贼子本就已是手忙脚乱,这时腹背受敌,更是欲避无及,登时便被郑毅刺个正着。只听“噗哧”一声,那贼子背心中剑,随即被郑毅拔剑跺开,创口鲜血直渗。那贼子才“啊”得半声,便自张着大嘴,作声不得;只是喘着粗气,随即俯仆倒地。
余贼大骇,尚不及思索对策,早被郑虎臣一棒槌猛力横扫,又击中一贼后脑勺子。那贼子却连哼也未哼,便倒地身亡。
剩下三贼直吓得齐齐惊叫一声“妈呀!”便自不顾一切地夺路狂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腿!
郑毅拔脚欲追,却被郑虎臣眼见那些贼子各走一路,欲追不及,遂连忙喝止道:“穷寇勿追!咱们先去看看那姑娘!”
回到原处,却是物在人失。
郑毅茫然道:“咦,人呢?”
郑虎臣环顾四周,惟见烈日当头,松涛涌动。
二人无奈,只得将那不解的谜团存疑心底,照旧一路西行。
在路不则三日,郑氏父子便已来到钱塘江畔。只见眼前那浩浩的钱塘江水波涛翻涌,急速流泻,载着各式的船舶,东来西往。二人雇了个落脚头船,横渡到对岸,然后取道候潮门,入临安城里来。
二人俱非初来乍到,却都感觉这市井热闹,犹远胜昔时;只见人马驳杂,大异往日。二人正行之间,不觉只见前面一簇人群围住了一个十字街头看榜。但见人丛挤挤挨挨,塞满路途;众人纷纷嚷嚷道:“贾似道这奸贼终究是倒了大霉了。只可惜如今元兵已然迫近咱这京城,兼且循州路远危险,亦且暑热难行;福王爷此时要找这么个人,千里迢迢地监押这奸贼前去。试问谁个愿意去。谁个又敢去?”
郑氏父子听罢,不由相视一笑,齐往榜上看去。二人眼尖,虽然相隔甚远,看那文字依然历历分明。只见榜文一如会稽城里张贴的一般,略书曰:“按贾似道本来罪大恶极,应加斧钺之诛;惟皇恩浩荡,姑念其曾经辅佐三朝,故免其一死,谪为高州团练副使,安置循州。然依法当募艺高胆大,与其不共戴天,自愿随往循州者,一经查实身份,即刻录为‘武功大夫’,永食俸禄云云。”
郑虎臣看罢大喜,以手加额道:“苍天有眼,真是善恶轮回,屡试不爽!”遂回头悄声吩咐郑毅道:“天幸此缺尚存!为父眼见大仇可报,绝不能袖手不管。你且暂留京城,多加小心。”郑毅本来争着也要同去,却禁不住义父的威严,只得极不情愿地点头答应。
郑虎臣随即分开人群,径自上前,将那榜文轻轻地揭了下来。
众人蓦然看见一位官员上前揭榜,顿时一阵轰动。眼瞅着护榜官员将郑虎臣引向朝堂,众人无不议论纷纷,都跟在背后来看热闹。
此时福王赵与芮正好身在京城,听说终于有人揭榜,不免大喜,亲来查问道:“你是谁,果有能为完成这项差使么?”
郑虎臣见礼毕,朗声答道:“启禀王爷,下官姓郑名虎臣,乃故越州判官郑埙之子。下官十六岁那年以武举入官场。后来父亲在任越州判官时,被贾贼有意陷害,于流放地恩州被人给害死。下官当时受父亲株连,充军到西蜀边境抗击蒙军,直到遇赦方归。后任会稽县尉,骞淹多年。如今贾贼失势,下官正好任满来京述职;适逢王爷张榜招人,下官自思大仇可报,这才大胆揭了此榜。还请王爷恩准,下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福王赵与芮曾与郑埙有过数面之缘,这时见郑虎臣长得果似乃父,亦且愈加威猛雄壮;又兼口齿伶俐,显然是个人才。遂捻须微笑道:“据本王所知,贾似道本来密令一个心腹大将领人于半路上便要将你父郑埙给截杀的,谁知偏巧遇到一个和尚救了他,所以直到你父到了恩州以后才将他给害死了。”
郑虎臣曾听郑毅自临安回到会稽后说起过此事,并说那和尚就是他的师父至虔、也就是昔日鄂州之战中那位赫赫有名的高达高将军;这时见福王赵与芮提及此事,便点头道:“下官对此真是无法想象,所以与那贾贼实在是不共戴天哪!”
福王赵与芮这时终于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本王就让你得遂所愿,如何?”
郑虎臣闻言大喜,当即叩谢不迭,道:“多谢王爷成全,下官必不辱命!”
福王赵与芮大喜,亲自行文,当时便参他假以“武功大夫”,奉旨监押贾似道前往循州;同时贴个文案上报朝廷,又命快马报知前任监押官,叫他就地在建宁府候命。不在话下。
且说郑虎臣当日领了朝廷批文,率领一众随行兵马,一路往南进发。
在路非止一日,这日晌午,郑虎臣等一行终于来到建宁府衙。府尹听说郑虎臣奉旨而来,当下不敢怠慢,及时提供消息道:“贾似道目今正谪居在本府的开元寺”
郑虎臣不等他说完,便十分急切地道:“快带我去!”
府尹道:“且待本府先尽地主之谊”
郑虎臣急不可耐地道:“先办正事要紧哪!”
府尹见他这样,只得随他一同来到开元寺。跨入山门,穿过天王殿,只见大雄宝殿前方丈亲自陪着前任监押官早已恭候着,这时便领着一行人等转到西跨院的云会堂前。那云会堂颇为壮观,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数十间客寮,后面隐约可见一个偌大的后花园。
郑虎臣无心细看,当即请出朝廷批文,同前任监押官交割过了,不在话下。
贾似道不免备下丰盛的斋饭,款待府尹、方丈与郑虎臣等一行。须臾席散,众人俱各去讫。
贾似道乃延请郑虎臣于堂中就坐,好茶伺候。
郑虎臣见贾似道谪居于此,却仍不忘享乐,身边除了携带有大批的行李和家眷之外,还带了数十名侍妾仆从和许多的金银珍宝;于是冷笑道:“团练过得可真爽啊!”
贾似道眼见来者不善,又听说他姓郑,霎时想起了当年富春子说的话:“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又想起幼时梦中被那“荥阳”兵勇打落坑堑之事,心中顿时忐忑不安道:“‘当远避之’,却偏偏逢到姓郑的,哎!”嘴上却只得赔笑道:“待罪之人,怎配言‘爽’!”乃将他称作天使,又将上等珍宝古玩,约值数万金献上,为进见之礼;同时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地向他哀诉,讲述其幼时所梦,结末道:“向在维扬日,襄邓间有人善相,一日来,值某跣足卧,因叹惜再三,私谓客曰:‘相公位极人臣,而足心内陷,是名猴形,异时不免有万里行耳。’是知今日窜逐之事,虽满盈招咎,盖亦有数存焉。只愿天使大发菩萨心肠,若能保全蝼蚁之命,罪人生生世世,不敢相忘。”说罢,竟然屈膝跪下了。
郑虎臣由他怎地,只是微微冷笑道:“团练且起来说话。这珍宝古玩本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不迟嘛!”
贾似道再三哀求,郑虎臣只是微笑,贾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当晚,郑虎臣留宿寺内,心道:“贾贼多害忠良,天人共愤,绝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必让他多吃些苦头,到时自寻死路;免得脏了老子的双手”
次日一早,郑虎臣便催促贾似道等一同启程。贾似道答应不迭,疾催众妻妾仆从收拾赶路;待一行众人吃过早饭,却已过了辰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郑虎臣道:“如此冗员,须捱到猴年马月方才到得循州?”
贾似道惶恐谢罪。
郑虎臣听而不闻,来到众人面前走动数遭,指着众侍妾道:“听说理宗天子存日,因为宫女叶氏和张淑芳姿色绝美,团练便买通了穿宫太监,径自取出为妾的不是?”
贾似道听了,羞涩难言,只得低声道:“天使怎么都知道哇?!”
郑虎臣冷哼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团练宜将她二人先行遣回家去,难道团练忍心让此花容月貌陪着你一同耐热受罪么?”
贾似道闻言叹道:“实不瞒天使,罪人确曾宠着一班如花似玉的可人儿为妾,如‘淑妃’叶氏、‘花魁’潘氏与倪氏、‘天下绝色’王生、沈生等至今仍相随左右;惟‘新塘杨柳’张淑芳才艺双绝,然虽为罪人宠之专房,却早知罪人必败,预营别业於五云山下,今已削发为尼矣!”言辞之间,似是甚为痛惜!
郑虎臣见他如此,不免冷哼道:“如此说来,团练竟还不如此‘西湖樵家女’也!岂不闻‘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羽书莫报襄樊急,新得蛾眉正妙年’乎?”
贾似道闻言,顿时神色黯然地道:“淑芳结庵五云山下九溪坞,栽花种竹以老,吟诗作词遣怀,倒也强似跟随罪人受此罪过”
郑虎臣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了,那张淑芳善于诗词么?”
贾似道闻言叹道:“淑芳善小词,其更漏子云:‘墨痕香,灯下泪。点点愁人幽思。桐叶落,蓼花残。雁声天外寒。五云岭,九溪坞。每到秋来更苦。风淅淅,水淙淙。不教蓬迳通。’其浣溪沙云:‘散步山前春草香。朱阑绿水绕吟廊。花飞惊坠绣衣裳。或定或摇江上柳,为鸾为凤月中篁。为谁掩抑锁云窗。’”吟罢,终于泪流满面,痛悔道:“是罪人害了她,是罪人害了她呀!”
郑虎臣见状,不禁怒斥道:“团练犹自‘猫哭耗子假慈悲’么?”话毕,不由分说,指着贾似道的众妻妾,命手下兵丁道:“你们帮助贾团练,给她们每人发放黄金一百两,统统遣散回家。”
贾似道一听,登时就急坏了,急忙苦苦哀求道:“天使将别人遣散犹可,只这王生、沈生,还请天使千万通融则个?!”
郑虎臣不置可否,直到见那一班侍妾各自领了金条千恩万谢地走了;惟剩叶淑妃依依不舍的模样,不禁呵斥不已,直到她垂泪离去,便也调头来到一众仆从和行李面前。
郑虎臣这时重新检点队伍,发现贾似道仍有金银财宝十余车,婢妾童仆数十人;当下也不去阻挡,任由他们随去。只是将先前早已备好的一面锦旗,上写十五个大字:“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令手下兵士擎得高高的,故意羞辱于他。
贾似道这时虽然面子上过不去,但是坐在轿中,倒也“眼不见,心不烦”。
无奈郑虎臣早已洞察他的心意,当下不依不饶,故意掀掉他头上的轿盖,让他暴晒在南方七月的骄阳下,使他全身大汗淋漓,身心备受煎熬;而且一路上还教会轿夫反复不停地唱着一首杭州俚曲:“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乐复忧,西湖依旧流;吴循州,贾循州,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吴循州指的是多年前被贾似道排挤到循州的丞相吴潜,而贾循州指的就是贬往循州的贾似道,以此影射世事的因果报应。
贾似道这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吴潜临别京都临安时,挥笔写下的《满江红》,不禁低声吟道:“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拚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吟罢,这才真正体会了当时吴潜的孤独与无奈,一时不免珠泪如线。
如此行了数日,郑虎臣又以嫌他行李太重,恐耽误行期为由,一路别寻事端,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其金银财宝之类,则但凡遇着寺院,便逼着贾似道布施。贾似道不敢不依,只是心里难过已极。这倒也罢了,不想这日他们路过一座古寺歇息时,忽见墙壁上有吴潜当年贬谪循州过此地时的题字,乃是一首《南乡子》,曰:
“野景有谁收,只在苍鸥白鹭洲。风树飘摇云树暗,衣飕。目断青天天际头。
壮志世难酬,丹桂红蕖又晚秋。多少心情多少事,都休。载取江湖一片愁。”
郑虎臣读罢,不禁忿忿不平地把贾似道叫过去,指着那些字大声责问道:“贾团练,吴丞相何以至于此?”贾似道犹狡辩道:“谁让他当年令我去攻守黄州,险些让我没命呢?”郑虎臣指斥道:“那么你就公报私仇咯!”贾似道顿时羞愧难言。
一路行来,约莫过了半个月光景,只见那随行的队伍越来越缩小了:只剩下三个车子,及老佣、童仆数人而已;又被郑虎臣终日没事找事地打骂不休,都不大敢亲近贾似道了。此时贾似道没轿子可乘,只坐个车子;又被郑虎臣插个竹竿,将那面早已经日晒雨淋变得颜色尽褪、破烂不堪的锦旗张挂在后。贾似道避无可避,只得每日以长袖掩面而行。
一日,车过建州,百姓争相围观,其中多有唾弃者,有辱骂者,有嘲笑者,自不必说;却也有同情者道:“堂堂宰相,本来高处庙堂之上,如今忽然沦为草草贱民,冷落阶檐之下,实在可悲可怜!”
郑虎臣听了,好生不然道:“‘咎由自取、祸由心生’!岂不闻前人早编撰得有《不知足歌》么?其歌曰:
‘终日忙忙只为饥,才得饱来便思衣。
衣食两般俱丰足,房中又少美貌妻。
娶下娇妻并美妾,出入无轿少马骑。
骡马成群轿已备,田地不广用不支。
置得良田千万顷,又无官职被人欺。
七品五品犹嫌少,三品四品仍嫌低。
一品当朝为宰相,又羡称王作帝时。
心满意足为天子,更望万世无死期。
总总妄想无止息,一棺长盖抱恨归。’
这贾似道原就是个市井无赖,只因姐姐贾玉华贵为皇妃,他便一朝得宠,被他乘势钻营,渐渐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一来,他身边娇妻美妾成群不说,竟连叶淑妃和才艺双绝的‘新塘杨柳’张淑芳以及‘天下绝色’王生、沈生等也被他弄来做了小妾;更有甚者,他连‘花魁’潘氏与倪氏也弄来做了小妾呢!”
众人听了,一片哗然。
郑虎臣摆摆手,止住众人嘈嚷,接着又道:“这倒也罢了,反正天子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三千后宫;如此嫔嫱如云,少一两个也不算什么。偏是这贾似道只顾着自家享乐,却误了国家,又残害忠良,这才真是死有余辜哩!”
众人听了,顿时纷纷嚷嚷道:“奸贼该死、奸贼该死”甚至有人争嚷着要打杀奸贼贾似道呢,幸被郑虎臣考虑闹市之中不好动手,这才将众人劝住了。
贾似道在旁,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某日,他们乘船经过南剑州的黯淡滩时,郑虎臣指着该水道:“贾团练,你不仅残害忠良,而且连爱姬仅仅在西湖边上夸赞两个划渔舟的青年长得俊美,你也气不过,竟至将她们割头断尸;你瞧此水如此清澈,何不追随那两个渔舟青年而去”
贾似道说:“这?蝼蚁尚且贪生哩! 谢太皇太后已许我不死。一旦有诏,我就死”。
郑虎臣冷笑了几声,道:“到头来,团练竟也如此怕死啊!可你当政时,凶狠残暴,奸诈误国,那时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贾似道惭而不答。
从他的笑声中,贾似道感觉到隐隐的杀机。
又行了多日,这日来到泉州洛阳桥上,只见对面一个客官,匆匆而至,见了旗上题字,不觉一愣;及至看清车上之人,虽然长袖掩面,却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心中切齿道:“不错,正是他;便是将他烧成灰烬,我也不能忘怀!”于是故意大呼道:“平章,久违了!一别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会?!”贾似道听那声音好熟,兼且语气亲切,只道是个相厚的故人,及至放下衣袖看时,果是故人!却令他顿时羞惭满面,急忙下车施礼,口称得罪不迭。
你道那人却是谁来?原来那人姓叶,名李,字太白,钱唐人氏,素与贾似道相知的;因为贾似道当年妄行“公田法”,叶李上书切谏,被贾似道一怒之下,黥面流于漳州。如今贾似道身败名裂,凡是前此被其贬逐者,都赦回原籍。
叶李得赦还乡,路从泉州经过,正与贾似道在此相遇;心中憋了二十余年的一口浊气,今朝终于得到喷发,于是故意叫他。俟其下车,叶李乃问郑虎臣讨纸笔来,当即作词一首相赠。词云:
“君来路,吾归路,来来去去何曾住?公田关子竟何如,国事当时谁与误?雷州户,厓州户,人生会有相逢处。客中颇恨乏蒸羊,聊赠一篇长短句。”
原来当初北宋仁宗皇帝时节,宰相寇准有澶渊退虏之功,却被奸臣丁谓所谮,贬为雷州司户。未几,丁谓奸谋败露,亦贬于厓州,路从雷州经过。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礼。丁谓惭愧,连夜偷行过去,不敢停留。今日叶李词中,正用这个故事,隐喻天道轮回,冤家不可做尽也。
贾似道得词,惭愧无地,手捧金珠一包,赠与叶李,聊助路资。叶李不受而去。
郑虎臣又借机羞辱于他,大喝道:“这不义之财,犬豕不顾,谁人要你的!”就贾似道手中夺来,抛散于地,喝教车仗快走,口内骂声不绝。
贾似道羞愤交加,流泪不止。
郑虎臣的心思,只是想逼得贾似道受辱不过,自寻死路;遂一路地凌辱于他,不可尽言。岂料贾似道贪生怕死,情愿忍辱含羞,苟活人世。比及月余后抵达漳州时,贾似道身边的老佣、童仆早已逃得一干二净,单单只剩下贾似道父子妻儿四人,真个是身无鲜衣、口乏甘味、贱赛奴隶、穷如乞儿,其苦楚实不可尽述。
漳州太守赵分如,正是贾似道旧时门客,听说贾似道终于到来,急忙出城迎接,不料看见他一家竟是如此的惨状,真是十分伤感。又见郑虎臣脸色难看,自也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赵分如设宴馆驿,殷勤款待郑虎臣,意欲请贾似道同席而坐。郑虎臣不许,贾似道也谦让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到教赵分如好生过意不去,只得另设一席于别室,使本府通判陪侍贾似道,自己则陪虎臣。酒席宴间,赵分如小心试探郑虎臣的口气,觉得他显然衔恨颇深,乃假意问道:“天使今日押团练至此,想无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煎熬,岂不痛快?”郑虎臣笑道:“某也这样想来,只是这该死的家伙,偏偏禁受得住许多苦楚,要他好死却不肯赴死”。赵分如明知贾似道必将无幸,却也不敢再言。
一连三日,赵分如变着法子拖住郑虎臣一行,意在加深感情,曲为贾似道乞求活命;同时,又暗中派人时刻防范着郑虎臣,不让他在此趁机加害贾似道。
郑虎臣一时被他缠上,竟至脱身不得。
看看到了第三日晚间,郑虎臣正在馆驿秉烛夜读,只见手下军士来报:“门外有个自称郑毅的求见。”
郑虎臣顿时喜出望外地道:“快让他进来!”
须臾,果见郑毅入来,施礼问安。
郑虎臣点头微笑道:“毅儿,你是怎么寻到此间的?”
郑毅道:“孩儿早就暗中跟随在义父左近。”
郑虎臣讶道:“哦!为父不是让你留在京城的么?”
郑毅道:“孩儿起初是留在京城来着!为是后来听到临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义父沿途一路折磨、羞辱贾似道那奸贼,真是大快人心!孩儿听得兴起,便忍不住离开临安,一路打探而来;结果真的看到了义父嫉恶如仇的诸多撩人场面。孩儿因怕义父责骂,一直未敢现身;为是如今耽在这漳州已然三日之久,义父兀自停留不前,孩儿只怕有甚变故,故此大胆前来问个究竟!”
郑虎臣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孩儿真个懂事多了!但你终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你道为父不知道‘日久生变’的道理么?可是这里‘山高皇帝远’,为父虽然奉旨而来,却也不便在此地过于强硬。须知这里毕竟是贾似道昔日门客赵分如的辖地,为父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强龙难压地头蛇’;一旦将他逼急了,‘狗急跳墙’时,兴许会惹来无尽的麻烦。所以,为父权在此歇上几日,让他们好好团聚一番。其实,孩儿便不来提这个醒儿,为父也早有了算计喽!”说罢,招手让郑毅近前,对他耳语一番。
郑毅听得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孩儿明白了,就此告辞!”
次日五鼓,秋风朔朔,四周黢黑一片。郑虎臣早早起身,提笔留字道:“虎臣再拜赵太守分如阁下:下官等叨扰太守多日,心怀惕惕;奈何皇命在身,不便久耽;犹恐延误行期,难辞其咎。就此不告而别,敬乞恕罪。”书毕,即唤手下军士,催趱贾似道一家四口即刻启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亮,早有郑毅在路旁恭候道:“义父,这附近只有一个‘木棉庵’,除此别无人家”。
郑虎臣会意地点点头,命手下军士道:“且进前面庵中歇脚,顺便梳洗早膳。”
原来,郑虎臣见那赵分如行事乖张,唯恐事急生变,因此用个缓兵之计,迁延数日。如今忽然不告而别,令赵分如措手不及,这才顺利地继续南行,来到这“木棉庵”中;这却又是昨晚吩咐郑毅先行打探好了的落脚点,方不致茫然无处。
这时郑虎臣真的好似羁鸟脱樊笼了,不免思忖道:“一个赵分如便如此伤我脑筋,而在潮汕一带,贾似道的门客还多得很;如不在半路下手,恐再无机会了。”想到这里,郑虎臣当即吩咐手下军士,将贾似道夫妻和两个儿子全都分开拘禁了,等候自己的命令从事。
且说贾似道在漳州见赵分如连日来殷勤招待,心中暗喜道:“分如知恩图报,吾有救矣!”却万万想不到今早郑虎臣忽然来了个不辞而别;又见他一路行来,神神秘秘地,竟还有人先已候在道旁,已知不妙。甫到庵前,贾似道又看见这庵的门楣上写着“木绵庵”三字,大惊道:“记得二年前,尝斋云水千人。有一道士斋罢覆其钵于案而去,众举钵不动,我自往举之,则随手而起,只见钵下赠诗二句,云:‘得好休时便好休,开花结子在绵州。’其曰绵州,盖木绵之兆也。莫非应在今日?我死必矣!”于是甫一进庵,贾似道便急呼二子,欲教他们速逃,谁料遍寻不着,料已被郑虎臣拘囚于别室,不由急得团团乱转。
郑虎臣冷眼旁观,料其已有察觉,遂瞪眼厉声道:“贾团练,事到如今,尔为何仍不以一死谢天下?”
贾似道情知无幸,仍然奢望一线生机,直摇双手,哀求道:“郑天使,汝杀吾不得,杀吾汝亦获罪。”
郑虎臣大怒道:“团练这是威胁下官么?”
贾似道惨然一笑,乃有了自戕之意,于是诈言道:“且容罪人洗净颜面,入了阴间也好见人!”
郑虎臣听得此言,只好让他入屋净面。
贾似道进屋后,打盆干净的水,也不洗脸,而是将身边藏着的冰片一包,乔作洗脸,就掬洗脸水一古脑儿地吞了下肚。不消片时,贾似道觉得腹中痛极,急忙如厕,讨个虎子坐下,静候命绝。
郑虎臣见他久未出来,急忙入内看时,见贾似道已是奄奄一息。郑虎臣料他已然服毒,乃骂道:“奸贼,奸贼!百万生灵死于汝手,汝也延捱了许多路程,叫汝死,汝不死;如今汝要自死,老爷却也偏不容你!”说罢,将手中大杵连头带脑狠狠地敲击了二三十下,直到打得稀烂;眼见得贾似道的一缕魂魄,飘飘荡荡地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郑虎臣这时仍不解恨,又叫手下报知他那两个儿子道:“你父亲患了‘中恶’,快来看视。”两个儿子陡见老子身死,不觉放声大哭。郑虎臣对此厌恶之极,顿时一槌一个,都打死了。再寻贾似道之妻时,见她已然上吊自杀。郑虎臣便教手下军士将她解下,拖去一边;将其两个儿子的尸首也拖过来,一并就近投于江中,只说逃走去了。一切吩咐停当,郑虎臣携一众军士,将这里的各处痕迹处理干净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投槌于地,叹道:“吾今日上报父仇,下为万民除害,虽死不恨矣”。随后就用贾似道的随身衣服,裹了贾似道的尸首,再将草荐卷了,埋于木绵庵之侧。看看一切都处置停当了,方将病状关白太守赵分如。
赵分如明知是郑虎臣做的手脚,但见他神色凶狠,哪敢盘问?况且贾似道已死,自己又能如何?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开了病状,申报各司去讫。直待郑虎臣动身离去后,方才备下棺木,掘起贾似道尸骸,重新殡殓,埋葬成坟,有感而发,为文祭之。辞曰:“呜呼!履斋死循,死于宗申;先生死闽,死于虎臣。天乎人乎?莫得而询。哀哉,尚飨!”
那履斋是谁?即是理宗朝的宰相吴潜了!想当初,吴潜被贾似道所害,贬到循州;又被贾似道教循州知州刘宗申暗中投毒,将他害死。而今贾似道却未及到彼,已先被郑虎臣杀于木棉庵,实比吴潜之祸更惨。可知为官为人、立身处世,必当引以为戒!
贾似道恶贯满盈,罪有应得。
郑虎臣率领手下并郑毅一行,以胜利者的高姿态,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行进在回复京城的路上。这回,一向拘谨的手下终于忍不住地说个不停:
“郑大人替天行道,果真英勇无比!”
“那是啊!瞧大人当时那杵下去,直将那奸贼的脑壳打得稀巴烂,让人看着真解气!”
“确是如此!只是事到临头,我们怕是没有那个本事和胆量!”
“我们若能行,那郑大人怎么能成英雄啊?!”
郑毅在旁,听得眉飞色舞,悄悄地对义父耳语道:“义父这回可成‘英雄’了!”
哪知郑虎臣却摇头道:“甚么英雄!怕是陈宜中他们不会放过我哩!”
“为什么啊?”郑毅口无遮拦,奇怪道:“为民除害,难道犯法么?”
郑虎臣的手下这回听得真切,其中一人忽道:“是啊!‘擅杀大臣,按律当斩’;郑大人还回京干嘛,赶紧避一避啊!”
另一人这时也已醒悟过来,急忙接口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难道回去送死么?”
不想郑虎臣却坚定地道:“‘大丈夫敢作敢当’;要杀要剐,我都认了!”
众人为之语塞。
一路趱行,不想沿途逃亡者越来越多。郑虎臣颇觉奇怪,不免开口相询;哪知这一问之下,却将自己这一行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只听对方道:“听说京师危急,朝中官员都争相出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