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之二、落日哀歌第一回 孤注一掷惜完败 万劫永沉剩臭名 ...

  •   且说鄂州陷落后,大宋长江防线霎时洞开,国势堪危。然而忽必烈远在大都,对此全然不知,反欲召阿术等还朝休整。阿术适时建言说:在作战中看到宋兵虚弱,不如以前,现在不灭宋,时不再来。元朝于是调兵遣将,积极备战。不久,忽必烈下诏,水陆并进,大举灭宋:在命元朝荆湖行省左丞相伯颜总领水、步军二十余万,并和阿术亲率其中主力,以大宋降将吕文焕为先锋,由襄阳入汉水沿长江东进,意欲攻取临安的同时,又命元朝中书右丞博罗欢及大宋降将刘整率领另一路人马,进攻淮南,直取扬州,配合主力作战。
      伯颜和阿术亲率元军主力,由襄阳入汉水过长江,沿路进兵。不想大宋沿江诸将,多为吕氏旧部,及元军至,皆望风归降。元军几乎是一路顺风地进至黄州,于是,沿江制置副使知黄州陈奕降。至蕲州,蕲州守将管景模降。及至后来,更有宋提举江州兴国宫吕师夔、江西安抚使知江州钱真孙派人迎降元军。伯颜后来麾军直至江州,宋知南康军叶阊又以城降。接着,宋知安庆府范文虎竟遣人以酒馔送至江州迎接元军。于是伯颜“理所当然”地率军径至安庆府,“接受”范文虎的以城请降。
      这一来,大宋惟剩江苏、湖北部分重镇以及湖南诸路等区区极为薄弱的前沿防线尚可暂时抵御元军外,此时纵有安徽、川陕、贵州、浙江本省、江西、福建、两广等侧翼及后方可供退守;无如鄂州失守,大宋的千里防线就已被生生地从中突破,首尾截成两段:向西使川蜀与朝廷失去牵袢,向南则将逼使大宋几乎无险可据
      于是大宋王朝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危急局势直令朝野内外大震不已,于是京师各界不约而同地都把希望寄托于贾似道身上:毕竟朝堂之内还有屡屡缔造“再造”神话,能得天子以“师臣”相称的“人间神仙”贾似道贾太师在此,我堂堂大宋的国土还真能被那帮冥顽不化的蒙古小鞑子给夺了去?!谁不知道当年的鄂州之战?那也是如此贼势汹汹的啊;况且还是忽必烈亲自出马督战的,不是被贾太师一出头就给吓得龟缩回大漠了么?!如今只是个什么叫伯颜的后生仔领兵来战,他能算老几呀?
      贾似道听说大家一致上疏、几乎众口一词,呼吁“师臣”亲征,指望他能像理宗朝那样取得“再造”之功;朝廷遂以他贾似道都督各路军马,欲图保卫临安呢!
      他这时实已无法推脱,真个是欲罢不能而又哭笑不得的——因为一切的一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甚么‘再造’?不过是我善于‘文过饰非’、夸耀得宜罢了!
      甚么‘师臣’?不过是度宗天子贪欲,让我卖命的托词罢了!
      唉!谁叫我贪得无厌呢?什么都想要,自然什么都放不下啊!
      可是,事到如今,究竟如何是好呢?那刘整他他他、他
      ——想当年,蒙古灭金后,宋蒙战争不久便拉开序幕。当时我大宋虽然国力日衰,但即便是蒙古三路大军向我大宋全线施压,也并未取得多大进展,记得那时双方在三处战场均处于相持状态:
      四川方面,蒙军大举入蜀,但我军在余玠、王坚、张珏等人的杰出指挥下,固守山城,发挥宋军进攻不足、守城尚可的优势,多次挫伤蒙军的锐气,并在合州用炮石击毙蒙哥汗,令蒙军不得不撤退,以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对于四川局面始终未能打开。
      在东面战场,尤其是淮东和淮西两地,两军主要隔淮河对峙,由于江南河网发达、水系众多,水泽之地对蒙古骑兵驰骋极为不利,加上这里是距临安最近的防线,我军在此布防也最重,因此东面战场蒙军也无进展。
      另外,忽必烈在取得大理,形成对我大宋的西南面包围后,曾经尝试过直进中路、经长沙取鄂州、直下江左的战术。但由于蒙哥意外身亡后,忽必烈与幼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继承权,与我签订鄂州和议之后返回北方。我大宋乘此机会加固了襄、樊城池,加强了边境各处的防守,因而在忽必烈再次南进至襄阳处遇到了极大的阻碍。
      此时,可恨刘整这厮向忽必烈献策,说:‘宋主弱臣悖,立国一隅,今天启混一之机。臣愿效犬马劳,先攻襄阳,撤其扞蔽’。正式向元朝提出先攻襄阳的策略,道是:‘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也’,以致蒙古伐宋的进攻重点改为襄樊,实现了由川蜀战场向荆襄战场的转变,致使忽必烈的既定目标——上阻四川、下达江左的战略目标逐步得以实现,最终造成了眼前我大宋如此岌岌可危的局面。可见,败我大宋者并非蒙古伯颜,而恰恰就是这天杀的刘整哪!只可恨这天杀的曾以十二骑袭破金国信阳,军中呼为‘赛存孝’,既有智谋,又善骑射,确是骁勇过人;如今我大宋强将死的死、降的降、去的去,屈指算来,恐无一人是其敌手,我若贸然领兵前去,只怕真是凶多吉少啊”
      贾似道有此心病,自然不敢率军亲征;可是上有皇命难违,下有朝野上下的重托难负,又该如何交待呢?
      这个嘛,无非是小菜一碟,岂能难得住堂堂的贾平章贾都督贾大人?!
      这不,就在次日,一向门庭若市的临安都督府门前忽地门可罗雀啦,这让关心国事、积极筹谋者无不震惊,纷纷打探究里;结果是,“贾太师病了”、“贾都督头疼”、“贾平章忧国忧民,累病了”的说辞充斥整个京城,以致朝野上下纷纷前往贾府探望,但人们哪还敢在他面前多提国事?
      于是乎,贾似道着实清净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了刘整的确切消息:
      襄樊既克,元军遂攻两淮,欲图临安:襄樊之战后不久,元世祖忽必烈命中书左丞相合丹、河南行省政参知事刘整、山东都元帅塔出、董文炳,共行淮西枢密院事。于正阳夹淮筑东西两城,建行院府,以图两淮,南逼长江。是年冬,宋沿江制置副使兼知黄州陈奕率安丰、庐、寿等州兵,数攻正阳,阻其筑城。塔出率精兵日出战十数次,将其击退。宋军复于六安造战舰,谋攻正阳。塔出侦知,遣骑兵焚之。次年春,元将相朝议,认为两淮为宋之北屏,城坚兵精,不宜强攻,应留兵淮甸,牵制宋军;以主力乘虚渡江东进,捣其根本。忽必烈纳其议,乃命伯颜、史天泽并为左丞相,行省于荆湖,做攻宋准备;合丹为左丞相,刘整为左丞,塔出、董文炳为参知政事,行省于淮西,渡淮佯攻。塔出即率师攻安丰、庐,寿等州,俘生口万余,送献于忽必烈。
      是年夏,宋淮西安抚制置使夏贵率舟师十万,环攻正阳,当时矢石如雨,元军形势甚急。董文炳不免亲自登城力御,至夜,夏贵再次发起攻击,飞矢贯穿董文炳左臂及肋下,董文炳拔矢再战,连发四十余箭,矢尽,又索随员箭十余支,终因力困,弓不能张满,不能再战。次日,宋军决淮水灌城,水浸正阳城外廓,董文炳令军退避,夏贵乘势列阵近逼,城危几陷。董文炳令其子董士选代战,自带重伤督阵,董士选持戈勇战,俘获夏贵部将,夏贵稍退。忽必烈闻讯,急令塔出往援,道出颍州,大败攻颍宋军,直奔正阳。时逢霖雨,塔出突围入城,配合董文炳父子守城,坚壁不出。及晴,乃与淮西行院副使阿塔海分率锐师出城,渡淮至中流,与宋军展开激战,万户怀都率步卒于淮河西岸助战,刘整亦于大人洲与宋军鏖战,三军互相配合,终于击败宋军,斩首数千级,夺战舰五百余艘,正阳围遂解,阿塔海追夏贵至安丰城下而还。
      然而到了此时,伯颜和阿术率领的元军主力一路东进,沿途几乎畅通无阻,目标已然直指临安;而由博罗欢及降将刘整率领攻淮南、取扬州,助伯颜攻宋的元兵却被宋兵牵制在无为军,僵持不下。至此,刘整自忖有大功而眼见未能再受重用,本就忧愤不已;出兵淮西后,久攻不下,又感到非常惭愧。此时,他又得知吕文焕已经连续招降各地旧部立下头功,更是感到气愤。这一来,他在愧愤交加之下,陡然气怒攻心,病逝于无为城下。
      贾似道原本只是因为害怕刘整,而不敢出兵与元军交战。此时,他听说刘整急病而死,不禁高兴地道:“吾得天助也。”于是即刻向朝廷上表道:病体康复,请求出征。
      谢太皇太后和全太后见表大喜,诏命军将任选、军器任调、府库随取、钱粮多备。
      贾似道至此亲自计点京师兵马,决定以招讨孙虎臣总统诸军,以江西端明黄万石、李珏等参赞军事,于封桩库领取金十万两,银五十万两,关子一千万贯公用;并上《出师表》,略曰:
      “臣以老病之身,遭时多艰,岂复能以驱驰自勉云云。每念身虽危,可以奋励振;事虽急,可以激烈图云云。逆整世受国恩,一旦反噬而仇视我,役役贪生畏死,视便则趋,夫亦何有于彼哉!自襄有患,五六年间,行边之请,不知几疏,先帝一不之许。襄陷郢单,臣忧心孔疚。请行又不知其几疏,先帝复不之许。顷罹孔棘,诏既夺情,臣辞亦不知几,迨不获命。窃自附于金革,无避之义。陛下践祚以来,边剧日骇,臣请悉力政,以江流数千里、江面数十屯,而脉络不贯。非臣督视,随机上下,是必有不能遏其渡江者。今不幸臣言中矣。向使先帝以及两宫,下至公卿大夫士,早以臣言为信,听臣之出,当不使如此。往者不可谏及,今汲汲图之恨其晚,尚可强臣之留耶!臣留,不过使都民苟安旦暮,而非所以为宗社大计也。陛下惟命臣以王导故事,都督中外诸军。然兵入吾境,亦既兼旬,臣苦心处置,忘寝废食,未能少强人意。诚以注的之矢难留,在目之机易见。与其坐待其来,于事无补,孰若使臣决于一行,以求必胜事理,较著有不难知者。恭惟祖宗三百余年德泽其来,未艾两宫仁慈孝爱,动无缺失,臣恃此咸发信顺之心,断可凭藉以办此事。臣羸弱之躯,非不知自爱云云孤忠自誓,终始以之。臣有三子三孙,留之京师,日依帝所,以示臣无复以家为意,否则苟免而已。宁不愧死于斯言哉!深切迫急,拜表即行。”
      随即发号施令,于各路调取精兵共十三万,战舰二千五百艘,装载着无数金帛、器甲和给养,甚至带着妻妾;选择良辰吉日,离开京城,取道水路、出师西上,迎战元军。其阵势绵延竟至百余里,甚是威风凛凛!

      宋军一路行至安吉,不想贾似道的座船因过于庞大,在拦河坝上搁浅,寸步难行;虽千人下水助力,也无法拖动,只得换船继续前进。
      队伍开到芜湖,与正阳兵败后逃到庐州的淮西安抚制置使夏贵部会合。夏贵一见贾似道,更不多言,惟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上写:“宋历三百二十年”。言下之意:“王朝五百年一兴衰”,如今宋朝历时已近三百二十年,大概是时候了;况且如今国势已尽,何必为它丢了性命?贾似道何等样人,岂会不知此意?当时是心照不宣,点头默许。
      贾似道将军马安顿已毕,向夏贵探问目下军情,方知元军攻占正阳后,塔出率军一度渡淮屯庐、扬之间;阿塔海、董文炳分别率军南趋长江,持续向我边境挺进。
      贾似道深知蒙古军队的勇猛,不敢与之正面交战,仍然幻想故伎重施,走开庆元年同忽必烈讲和的老路,来忽悠伯颜。这时他听夏贵说吕师夔投降元朝后,现为元朝江州知州,心想以前关系不谬,便派人与他沟通,想通过吕师夔与元军议和。又对元军示好:从芜湖放回元朝俘虏,并送荔枝、黄柑给元朝丞相伯颜,同时派宋京去元军营中,请求称臣输岁币。
      但时移世易,且不说元使郝经至今还被他囚禁着;即使以当前的战局来看,此时元军的目标应当在于灭亡大宋,称臣纳币之举实已不能满足其贪欲,伯颜怎么可能接受呢?果然伯颜甫闻宋京议和之语,便勃然大怒道:“未渡江,议和入贡则可,今沿江诸郡皆内附,欲和,则当来面议也。况贾似道曾经对我朝屡屡失信,至今仍扣留了我朝使者郝经,还妄想谈什么议和,战场上见吧!”至此伯颜不但不理他,反倒继续进兵饶州,守臣唐震竭力守御。城破,震为北兵所害,死于州治之玉芝堂。前丞相江万里寄居饶州,兵入其第,赴水而死。万顷自南康来省兄,遇兵不屈,遂以磔死,至死骂声不绝口。其后,元军径至安庆、池州一带安营扎寨。
      贾似道计穷,只得按兵不动,欲相机行事。
      不久,元军在伯颜的调度下攻打池州,宋朝知州脱里起宗率军逃走;池州通判赵卯发固守,城破,与夫人双双自缢而死。都统制张林遂以城降。至此,董文炳已与伯颜会师于安庆府,阿塔海、塔出会伯颜于池州城外,俱与贾似道所率宋军形成了正面对峙。
      贾似道闻讯大惊,然而骑虎难下,只得命步军指挥使孙虎臣为先锋,立即统领精兵七万余人屯驻池州下游的丁家洲,列阵于长江两岸,防敌由陆路深入;又命淮西安抚制置使夏贵率领战船二千五百艘横列江上进行阻截,而贾似道自己则率领后军驻扎在鲁港一带,以为水陆呼应,意欲阻止元军继续东下。
      然而,伯颜终究率元军乘胜进至丁家洲,与宋军仅仅相距数里。
      伯颜安营扎寨已毕,领着阿术等数位手下将领登高瞭望宋军形势,见宋军布成犄角之势,却又按兵不动,不觉失笑不已。
      阿术道:“丞相何故发笑?”
      伯颜手指宋营道:“宋军十三万军卒若以逸待劳、以攻为守,趁我军远来疲惫、立足未稳,又被热病困扰且数量也略逊的弱势,或一击可胜。”
      阿术听了,惊出一身冷汗,道:“如此而言,我军此来岂非毫无胜算?”
      伯颜摇头道:“宋军贾似道等畏首畏尾,不敢主动攻击于我,已然坐失良机。如今我军虽较宋军力量悬殊,硬拼难以凑效,却能以智取胜”乃召诸将授以方略:命令军队制作数十个大筏,上面放置柴草,扬言将要焚烧宋船,使宋军昼夜严加戒备;一连数日骚扰,导致宋兵疲惫不堪。
      此时伯颜见时机成熟,便命令左右翼万户率步骑军沿江两岸进攻,水军同时向宋军冲击。
      宋军见决战开始,纷纷鼓噪而进;宋前锋将姜才等更是奋勇向前,与元军接战。
      不意元军竟以巨炮轰击宋先锋孙虎臣军,霎时巨石骤至,无坚不摧、声震百里。孙虎臣见状大惊,急忙弃岸登舟,欲见机而逃。其手下士兵一见主帅怯战,更无心恋战,霎时军中大乱,纷纷溃逃。
      夏贵见状,脑海中不觉立时浮现出鄂州阳逻堡之役惨败的情景,此时犹觉后怕;亦且担心贾似道督师获胜,而责备自己的鄂州之败,于是不战先退。适逢贾似道因见军心涣散,遣堂吏翁应龙急召议事,遂以扁舟掠过贾似道的坐船时,在下大呼曰:“彼众我寡,势不支矣!如今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维扬,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
      贾似道本就胆颤,一听这话,更是惊慌失措;正欲鸣金收军呢,忽见孙虎臣乘船到来,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只是手下军将不肯用命,奈何?”
      贾似道尚未及应对,又见哨船来报:“元兵四面杀至,恩相速避为上!”
      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放眼漆黑一片。贾似道面如土色、茫然无策,慌忙下令鸣锣收兵。
      孙虎臣扶着贾似道下了坐船,与众妻妾等分乘快艇疾奔维扬而去。
      余者见状,一则畏敌勇猛,二则不明真相,不免惊恐莫名;却好此时元朝阿术趁乱遣众军兵绕宋舟大呼曰:“宋家步军败矣,汝水军不降,尚待何时?!”以致大宋水军阵势顿时全面溃散,大家无不争先恐后四散而逃。
      元军见了,当即乘机追杀:元平章政事阿术挺身亲自登舟掌舵,冲杀宋朝水军;又以小旗指挥何玮、李庭等战船数千艘,乘风急进,深入宋阵,猛烈冲击。霎时只见舳舻相荡,乍分乍合;宋军将士尸浮蔽江,血染红河。
      伯颜则命步骑夹江而下、左右助战,直追杀一百五十余里之外,方才鸣金收兵。
      丁家洲一战,其惨烈实不下于鄂州阳罗堡之战:宋军丢盔卸甲,图籍印符,悉已遗失。军资器仗,狼籍不可胜计。残留战舰二千余艘,及粮草无数,悉为元军所获。孙虎臣逃奔泰州。夏贵不战而遁,逃奔庐州。贾似道自鲁港窜至维扬。宋军的主力部队数万众损失殆尽。
      贾似道位居平章军国重事、都督诸路军马,度宗尊之为“师臣”,众臣视之为“周公”,却如此不堪一击,以致时人讽之曰:
      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
      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至今闻此,也是可笑又可悲!

      贾似道兵败溃逃后,急急如丧家之犬,自鲁港一路窜往维扬;行了一个多时辰,只见那天空渐渐放亮,可是沿途溃兵蔽江而下,让人心境阴暗如夜。贾似道自度距元军甚远,已然不必畏惧,乃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贾似道又欲将出都督府印信,使人信服以应命;谁知遍寻不着,方才想起素来都是交与堂吏翁应龙管理的,这时此人不知何在,印信当然也找不到了。贾似道只好作罢,欲召还孙虎臣,上船离开;却听岸上人声嘈杂,纷纷嚷嚷地骂道:“都是贾似道这奸贼,平日里欺君罔上,养成贼势如此猖獗,以致祸国殃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哎!那船上之人好像就是贾似道耶,今日咱们正好先把这伙奸贼杀了,与万民出气!”
      话音未落,岸上、船上霎时乱箭齐飞,纷纷射向贾似道的坐船。
      孙虎臣见状大急,急忙回身跳上船来,舍身为之抵挡。直到贾似道急忙避入船舱,船行如箭,方才松得一口气;不意此时箭来愈急,如雨般密集而至,直将孙虎臣射倒落水,方才渐消。
      贾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坐船,舍命地逃入维扬,方才惊魂稍定;自不知孙虎臣中箭落水,也被手下拼死救上小舟,夺路逃奔泰州去了。正是:
      掌管生杀予夺,人情太也淡薄;
      只顾自家逃命,哪管手下死活!
      那时沿江诸将官或降或逃,没有一人能够坚守,惟两淮安抚制置大使李庭芝所辖郡县的大多数将领都能坚守城垣。这给贾似道的暂时栖身提供了极大的安全保障。当然,贾似道之所以在此落魄之际敢于径来维扬,却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李庭芝本是“大宋的擎天一柱”、抗金暨抗蒙名将孟珙帐下的一位奇才,善治军务。孟珙死后,留下遗嘱向朝廷推举贾似道以代己任,同时又将李庭芝推荐给贾似道。后来,贾似道镇守京湖,便起用李庭芝为制置司参议,进而移镇两淮。接着,又出任亳州知州。贾似道任京湖宣抚使后,留李庭芝管理维扬。不久,蒙军进攻四川,李庭芝上奏朝廷请求担任峡州知州,以扼守蜀东江口。不久因母亲去世而离职。后来朝廷商议要选择一个能镇守维扬的官员,理宗经贾似道建议,毫不迟疑地说道:“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庭芝”。于是宋廷令李庭芝停止守丧,主管两淮制置司事。李庭芝迅速走马上任,屡破蒙将李璮,将连年遭受战火之灾,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凋敝的维扬治理得兴旺发达、安定祥和。
      然而,襄樊被攻后,因京湖安抚制置使吕文德麻痹轻敌,以致被蒙古征南都元帅阿术与大宋降将刘整设计得以重重围困,结果数援无功:宋廷先是派夏贵前去救援,大败于虎尾洲。后来范文虎统帅诸兵再次入援,也遭败绩;范文虎乘小船逃跑,群龙无首,军中大乱,士兵溺死于汉水者甚众。朝廷又命李庭芝为京湖制置大使,督军再援襄阳。范文虎听说李庭芝将到,就致信给贾似道曰:“我率兵数万进入襄阳,一战就可扫平敌军,只要不让我听命于京湖制置大使,事成之后功劳就可归到恩相您的名下!”贾似道大喜,当即任命范文虎为福州观察使,其军队则由自己从朝中直接控制。而范文虎却天天携带美姬娇妾,在军中跑马击毽,尽情玩乐。李庭芝屡次想进兵,范文虎总是敷衍道:“我还没有接到朝廷的旨令,不能出兵。”蒙军于是趁机在万山筑城包围襄阳,并驻军于鹿门,自此,襄阳的所有通道都被封死,城中粮食日益匮乏。次年六月,汉水暴涨,正是出击蒙军的好机会,范文虎不得已才率军沿汉水而下,但还没到达鹿门,就中途逃跑。李庭芝几次上表自责,请求能够代替范文虎,但贾似道出于私利,没有同意。
      当时,李庭芝增援襄阳,可以说是颇为尽力的。然而襄阳已被围困了五年,援兵却迟迟不至,吕文焕虽然竭力拒守,但城中物资供给已经十分困难了。同时,在樊城,张汉英正苦苦防守。他招募善泅者,把一封救援信置于发髻上,藏在积草下,预备浮水而出。元军守卒看见水中积草甚多,就钩之以焚烧之用,从而发现了泅者,搜出了救援信,只见信中写道:“鹿门已被敌人占拒,现在只得通过荆州、郢州来救援了”。于是,郢州、荆州的通道也被断绝了。朝廷闻讯,立即诏令李庭芝率部进驻郢州,将帅都带兵驻扎在新郢和均州等河口,以守住关键。李庭芝在襄阳西北的清泥河修寨造船,并且出重赏招募勇敢善战的壮士,当时襄阳、郢州、山西三地就有三千人投奔而来;不久,又募得智勇双全的张顺和张贵两位大将,这二人的人品武功深为部下所佩服。不久,李庭芝命令二张带着食盐、布帛,出援襄阳。他们“乘风破浪,径犯重围”,在激烈的战斗中,张顺身受重伤,不久死去,死后仍“怒气勃勃如生”。张贵则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带兵抵达襄阳,“城中久绝援,闻救至,踊跃气百倍”。次年正月,张贵与范文虎约定在龙尾洲两面夹攻元军。谁知范文虎竟违约,以风雨惊疑,退屯三十里。元军事前得到情报,以逸待劳,早有准备。张贵孤军奋战,将士杀伤殆尽。他本人也受伤被生擒,最后不屈而死。宋军从而失去了增援襄樊的最后一次机会。终于,樊城失陷;其后,吕文焕举襄阳城投降蒙古。至此,历时五年有余的襄樊之战以宋军的失败而告终。
      襄樊失陷之后,陈宜中请求诛杀范文虎,但在贾似道的庇护下,范文虎只降一职,改任安庆知府。李庭芝及其部将苏刘义、范友信却被贬至广南。后来,李庭芝又被罢官于京口。
      如此,败兵之将逍遥法外,正直之士反倒遭贬,确实令人丧气。
      然而,尽管贾似道徇私误国,令李庭芝对他不乏痛恨与厌恶;但他自逃到维扬后,李庭芝思来想去,因念素来与他极有渊源:自己终究是他特进超擢、跳级提拔的,“人总不能忘本哪”;再则,胜败乃兵家之常,李庭芝自不知贾似道拼命地将自己逃跑无作为的实情早已掩饰殆尽,表现出那种可怜兮兮的落魄模样,因此对他真是无可奈何,只得将其一行尽数安顿在馆驿中暂住。只不过,贾似道虽然已是丧家之犬,却仍带着姬妾,不时去到大明寺、平山堂、谷林堂、唐城遗址、二十四桥古迹等各处宴游呢!对此,李庭芝又能说什么呢?也只能是皱皱眉头,由着他去了。毕竟元军势不可挡,形势越来越不利于维扬了:
      不久以前,有个叫李虎的人持元军的招降榜进入扬州,被李庭芝杀死,招降榜也被烧掉。后来,总制官张俊出战,兵败降元,持孟之缙的书信来招降;李庭芝气愤不已,焚其书信,将张俊等五人绑赴街市斩首示众。同时,李庭芝调派苗再成率部战于城南,许文德率部战于城北,从丁家洲败退回来的部将姜才、施忠则率部转战城中。为了激励士气,李庭芝还时常发放金帛牛酒犒赏将士,因而人人为之奋死拼杀。朝廷也及时送来督府钱款前来慰劳,并且加封李庭芝为参知政事。其后,朝廷欲以知枢密院事之职调李庭芝进京,让夏贵镇守扬州,但夏贵正因元世祖忽必烈接受元朝宿州万户阿先不花的建议,派遣自己的外甥胡应雷前来招降之事积极谈判呢,遂不听调遣,事情只好作罢。
      且说元军在丁家洲一战取胜后,随即攻打建康,宋朝建康留守赵潽弃城而逃,都统司都统制徐王荣等开城请降,元军兵不血刃,占领建康。随后,伯颜派兵进攻建康周围的重要城镇,随即攻陷镇江;元军副帅阿术此时正率军驻扎镇江,以扼制淮南的宋军,继而进攻维扬。但阿术因久攻维扬不下,于是就在城外筑起长围,想通过实行长久围困,使其粮尽援绝而不攻自破。不久,维扬城中果然粮食已尽,死者满道。
      这日,贾似道的亲近门客廖莹中特来造访。其时贾似道兵败待罪,手下门客皆散,独廖莹中举家居于其侧,朝夕相随。贾似道自是对他极为看重,这时听说是他来访,便让他径来书房就坐。廖莹中将出一副刻板笑道:“这是在下亲手为恩相刻就的《悦生堂随抄》刻板的最后一部分,请恩相过目!”
      贾似道摇摇头道:“真是有劳了!只是如今形势大大地不妙,维扬城破在即呢,怎能付梓开印呢?再说,本相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还不知结局将会怎样呢!”
      廖莹中听了,顿时无语,良久方道:“恩相不是预留后招了么?”
      贾似道沉默半晌,这才一叹道:“实话对你说吧:本相是朝中有人,方能迁延至今,不被问罪;另外,当初本相遣翁应龙直接赴京,便是本相预留的后招。现如今,只待朝廷下旨,咱们就能回京了”
      正说着呢,忽听侍卫首领余忠在门外轻声禀道:“李制置大人派人求见!”
      贾似道讶道:“哦!问他何事?!”
      余忠答应一声去了,须臾回报道:“他说要当面禀告恩相!”
      贾似道不快道:“甚么事不能说的?”随即无奈道:“让他进来吧!”
      那人进来,乃是一位精干的军官,战袍铠甲加身,口齿伶俐地抱拳施礼道:“丞相大人在上,请恕小的戎装在身,不便施大礼!”说罢,递上一封书信道:“李大人吩咐,叫小的面呈贾丞相,并候回复!”
      廖莹中接了,上呈贾似道;贾似道亲自启封观看,只见李庭芝寥寥数语写道:“启禀恩相,元朝再次遣使来讨要国信使,并‘问执行人之罪’。请恩相示下!”
      贾似道看罢,默然无语,将书信递与廖莹中。
      廖莹中看了,也是一呆,半晌作声不得。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道:“十五年前的鄂州之战,贾某私订城下之盟,却伪报大捷;以致后来郝经被拘至今,方不致事泄。去岁元世祖以大宋扣押国信使郝经为由,正式诏告天下,发兵犯宋;乃至如今遣使赴宋‘问执行人之罪’。焉知此事不是天下尽闻?再则,如今大宋岌岌可危,莫若将其礼送回去,也算是功德一件;日后也好相见哪!”想到此处,两人心照不宣,同时会意一笑,做个送别的手势。
      于是,贾似道心意遂决,及时回复李庭芝曰:“本相即刻手谕放人,望随来人即赴真州忠勇营迎取”。随即令手下亲随一名,与那军官同往干办不题。

      且说贾似道自谓三朝权臣,当然是“宰相不出门,执掌天下事”;自己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此次虽然不幸战败,但自己“运筹帷幄”,当不至于“大难临头”罢!
      事实上,贾似道的如意算盘打得精明已极:
      其一、贾似道确是朝中有人,而且此人竟是处在大宋权力巅峰的谢太皇太后,当然是他最可靠的靠山了。
      其二、贾似道于战败逃亡的危急时刻,尚不忘预留后招:于逃亡维扬途中,急遣翁应龙直接赴京,一则将建议移都海上、避敌锋芒的奏疏上呈谢太皇太后;二则将都督府印信私下送交陈宜中,意在为自己安排后路。他很明白,如今宋军的主要力量,葬送在自己手中,失宠是必然的,受罚也是必然的,该找一个可靠的依靠了,到时候可以保他一下,尽可能地从轻发落。而这个依靠,就只能是陈宜中了。——毕竟,陈宜中乃是自己一手擢拔起来的,他还真能忘恩负义不成?!
      其三、贾似道当然对陈宜中的媚世与善变了然于心,所以他还有更隐秘的致命绝招:遣翁应龙暗地里给御前都指挥使韩震送了个蜡丸,里面有自己的锦囊妙计,足以险中求安的呢!只不过,此事除了翁应龙,贾似道连廖莹中也没告诉,为的乃是要绝对的保密。——毕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然而,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恰恰就是这个最不可能发生的“万一”,却反倒真的成为了最令贾似道可怕的现实:
      且说翁应龙于逃亡维扬途中,奉贾似道之命改道赴京;于路不辞辛苦,这日黄昏终于来到京城之内。本该当即赴朝奏报的他,却遵从贾似道的密嘱,先自躲躲闪闪地到了陈宜中的府上来。那翁应龙身为贾似道府中的堂吏,素与陈宜中是惯常往来的,到他府上自非一朝,此来自然是直出直入、无需门房通报的。
      身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的陈宜中,方才接到特急密报,说是贾太师亲自都督十三万禁军参与的淮西战事,已经失败了,全军覆灭了,连贾似道、孙虎臣也不知去向了。陈宜中这时,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贾似道位居平章军国重事、都督诸路军马,度宗尊之为“师臣”,众臣视之为“周公”,率领的也是十三万禁军精锐呀,却怎么会如此地不堪一击呢?这一来,精兵丧尽,国都不保哇!喜的是,贾似道兵败,朝中“舍我其谁”?眼看着自己必将登峰造极啦!
      正这样想着呢,只听一声怯生生的招呼道:“陈大人,在下给您请安来了!”这声音起自身后,好生熟悉。陈宜中回头看去,见来人竟是贾府堂吏翁应龙,正朝自己施礼呢;这一来,陈宜中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刚刚才得到淮西大败的消息,怎么翁应龙就到了?唔,正不知详情呢,尤其是不知贾太师的情况,更愁该如何行事哩!现在可好,只要问问翁应龙,不就什么都能明白么?”陈宜中想到此处,顿时回礼道:“原来是翁先生来了,本官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翁应龙急步近前,左顾右盼、神秘兮兮地道:“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宜中见此光景,忙道:“行行行,书房请,书房请!”
      翁应龙不待领路,自己便熟门熟路地疾步来到陈府的书房之内。
      陈宜中随唤管家待茶,翁应龙接茶在手,却只是默然地品着,久久不吭一声。
      陈宜中终于不耐,问道:“翁先生,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快请说来听听呀!”
      翁应龙见问,这才放下茶盅,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扎得相当结实的小锦囊,双手呈上道:“这是太师着我专程送给陈大人的。”
      陈宜中不知锦囊中包着何物,不免讶道:“这是”
      翁应龙不假思索地道:“都督府的印信。”
      陈宜中听了,大感意外,心道:“怎么将都督府的印信送到我家里来了?为什么送给我?贾太师是否另有深意?!”
      一切有待印证!于是,陈宜中问道:“太师现在何处?”
      翁应龙听了一愣,心道:“太师只叫我先将都督府印信私自送交陈宜中,再送个蜡丸给韩震,然后将一份奏疏直接上呈给谢太皇太后;却并未提及自己的去向。怕是不愿及早让人知道,以便拖延些时日,就此减轻些罪罚的罢!而且,太师当时一再叮嘱:‘这些事只能分头去办,决不能将实情告诉任何人’的啊!”这时听陈宜中问起贾太师的去向,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只能摇头不答。
      陈宜中这时却已领悟了贾似道将都督府印信私自送交给自己的深意:“他既将兵权交给我了,便是在交待后事呀!只是,他人在何方呢,为什么翁应龙不肯明言?莫非”于是忍不住又问道:“太师呢,他到底在哪里?”
      翁应龙不能再不吭声了,却已暗自打定主意,更不迟疑地回道:“不知道”。
      陈宜中听他如此一说,不免判断道:“很可能,贾似道已经不在人世了;或者,即便他还活着,也必是个‘活死人’了,无法再出来视事的。那么,翁应龙所说的不知道,只是担心影响贾氏党朋的分崩离析,进而引发朝中的大哗变”。想到此处,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更大胆且极阴险的主意:“不管怎么说,只要我大权在握,那时,嘿嘿”
      刚刚送走翁应龙,陈宜中随即回到书房,心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于是开始用他那支生花妙笔,连夜挥洒出一份奏疏。次日一早便赶着上朝去了。

      慈元殿里,谢太皇太后度日如年:
      一向慈祥、随和、沉静、硬朗的老人,忽然就快被“千斤重担”压垮,只得来个“火山大爆发”啦!
      听,半夜三更的,老人就在顾自念叨着呢:“老身到底招谁惹谁了,在两代先皇手上,虽说战火频仍,但终究平安度过了;况且那国事大都由他们自个儿担待着,四十年间也没要老身出过几次面!可如今老身已然是六十有五的高龄,身子骨儿、腿脚精神呀什么的都越来越差的当儿,虽然托了三代天子的福分,总是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也没落下什么大的毛病;但如今这一年多来,朝廷的大小事儿简直就像一副烂摊子,着实压得老身快喘不过气儿来。人家都说老身这一年来明显地老态了,可咱还得硬撑着呀!这倒也罢了,现如今人家都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美好时光,怎么却成了老身有生以来最受煎熬的时候呢?唉!”
      老人说这话儿,原是为芜湖刚刚送来的战报给吓的:“十三万精锐禁兵,加上沿江的无数厢兵,总有二三十万的兵马,一下子却都被元军给消灭了。这可是大宋的有生力量呀!现如今抵抗元军,保卫江山,最能指望的就只有这批有生力量呀!但一下子就这样‘树倒猢狲散’了,怎么说也不应该的呀!”她曾对贾似道和孙虎臣寄予厚望的,可是如今呢:“一个是三朝老臣,国之台柱;一个是朝中虎将,身经百战。怎么就这等脓包,才几天的工夫,就将全部人马丧失殆尽!贾似道呀贾似道,你真是罪该万死呀!”
      正在念叨不已之际,谁知又有奏疏呈上;谢太皇太后不禁皱眉道:“这天还没亮呢,又有什么事情如此紧急呀?”
      那呈送奏章的宫官跪奏道:“是贾太师着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奏疏。”
      谢太皇太后这时十分冷淡地道:“哼,再急又有何用?!”
      接过奏疏,谢太皇太后不看则已,这一看罢,顿时是又气又怒:“哼!甚么出路只有一条:移跸海上,积蓄力量,再图反攻?临安还没丢呢,你就怕成这样呀!哼!你倒好,也不出个拒敌的好主意,竟然躲到维扬‘做足准备,迎驾出海’——分明就是怕受责罚么!”想到“移跸海上”,谢太皇太后简直怕得要命:“听说那海是一片汪洋、无边无际的水域,其中却连立足的地坪都找不到一小块,怎么能驻足活命呢?再说啦,住在地面上虽说时有风霜雨雪,却怎么也不比海里总是有大风大浪吓人哪!”
      谢太皇太后百感交集、彻夜未眠。
      次日俟天初亮,谢太皇太后早早地来到宣政殿,辅佐天子垂帘听政。谁知她到底还是来晚了,只见文武大臣们比她还早,而且一反常态、一个个都心事重重的,全不像往常那样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谈笑风生。
      谢太皇太后在全太后右首、皇上稍后的一张盘龙大椅上落座后,君臣见礼毕;谢太皇太后即便动朱唇,启玉音道:“众爱卿早早来到,莫非皆为芜湖战事?”
      谢太皇太后话音刚落,只见殿下班部丛中,一人挺身而出,跪禀道:“微臣陈宜中正为此有本上奏!”
      谢太皇太后点头道:“爱卿但奏无妨。”
      陈宜中将出连夜拟就的奏折,当众朗声奏报道:“近北兵渡江已逾两月,上而三宫,下而万姓,皆谓平章贾似道督师一出,未必负三朝礼遇之恩,必能以一死酬天地涵容之泽。而乃拥师逗留,不发一矢。今月二十日,忽报孙虎臣;又二十二日,报臣等以诸军皆溃散。初犹有自与一决之语,既乃发为海上迎驾之言。臣见其平日自诡以知兵意,或有深谋秘计,可以救一脉于垂亡。观其所措,有非腐儒所能测识。忽二月二十八日早,有督府随吏回归,乃言似道于二十日夜三更鸣锣一声,回散诸军,窜身而去,莫知所之。臣闻之血泪迸流,欲死无由,因自痛念,曩经丁大全败窜之余,适际理宗再生之德,徼逾末年。似道时适当国,起自书生,叨居枢地。彼虽一出,臣每见其施行时有差舛,未尝不从容纳规,而才弱力薄,凡莫能救。正如范文虎事,争之不力,稔祸今日,涕殒何追!今似道以溃师窜身,上误宗社,臣曩为台谏,既无吕诲之先见;臣今为执政,又不能为社稷力争,罪何所逃!谨自具劾以闻,欲望圣慈重行追窜,正平日苟容之罪,以谢公论;仍乞正似道误国之罪,以谢天下。祖宗德泽未衰,人心戴宋犹故,元气一脉尚可挽回,仍乞将公田、市舶茶盐等拂民所欲者悉赐改正。令学士院降诏,以明太皇太后、陛下哀痛悔恨之意,少回皇天舍逆助顺之心。”
      原来贾似道一贯独霸朝政,早成众矢之的;对于贾似道的此番完败,众朝臣愈加不能容忍。此时又看见贾似道的得意门生陈宜中竟已做出如此慷慨激昂的反叛之举,众朝臣更是欢喜得了不得,于是无不乘风而上,纷纷上书,列举贾似道的诸多罪状,要求诛之以谢天下。
      谢太皇太后见了,到底心软,心道:“一朝做错,众理难容!真要论起来,其实‘胜败乃兵家常事’;怪就怪这贾似道,纵有难处,也该来当面向我说个清楚明白嘛!”想到这里,便转过话题,命宫官举起贾似道的那份奏疏,说道:“这是贾太师连夜着人呈上来的一道奏疏,说他现在维扬,要求哀家、天子和众爱卿一同移跸海上,避开元军的攻击,以图日后卷土重来。如今他正在维扬等待迎接咱们哩。哀家看来,这也算得上是为朝廷着想的忠臣之举呀!众卿倒是议议看,这移跸海上呀,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谢太皇太后平静的话语,却在文武大臣们的心中,霎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是陈宜中吃惊最大:他原以为贾似道已死,才急着上此奏本欲图清算贾似道祸国殃民的罪行,请求诛杀之以谢天下;这样既顺民意,又好借此为自己今后的飞黄腾达铺路。然而这时却听谢太皇太后亲口说出贾似道未死,而是身在维扬,等待迎接朝廷移跸海上呢!这一来,他心中如何不慌:“一旦贾似道东山再起,我陈宜中不死才怪哩!对了,趁着贾似道落难不起,何不落井下石,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呢?对,就是这个主意!”想到这里,陈宜中又一次抢着出班奏道:“启奏太皇太后:贾太师、贾平章、贾都督这个建议尚容再议呀!移跸乃是关系社稷存亡的大事,轻易行不得的;何况移跸海上,茫茫如野,咱大宋仅存的这么一点根基儿势必全都丢尽了,今后咱还怎么立足?还谈什么卷土重来?臣以为:此事还须周密考虑,待有个稳妥的意见后再行决定为上。”
      谢太皇太后听罢,微微点了点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把殿前都指挥使韩震急坏了:
      原来,昨晚翁应龙出了陈宜中府邸后,径自来到韩震府上,将那蜡丸亲手交到他手里,说是太师亲口交待:里面有锦囊妙计,让他领会后,小心从事。
      韩震礼送翁应龙离去后,启封观看,只见蜡丸当中,封固一小卷素锦,上面惟小草两行:助与权移跸海上,或以力促!
      “与权”乃陈宜中小字,韩震岂会不知?
      韩震看罢,将那素锦付之一炬,心道:“某与‘与权’皆为朝廷主要权臣,此事料不难办到!”谁知才过了一个晚上,便看到陈宜中如此翻脸不认人;于是待陈宜中刚刚奏完,还没退回班部丛里哩,便非常生气地抢着奏道:“启奏太皇太后,臣以为贾太师所奏十分有理。贾太师正是因为国家当前的危难才出此高策的。丁家洲的惨败,势必加速元军进攻临安的进程与危险性,如果不及早迁都,朝廷必将有落入敌手的可能。而要迁都,就眼下四处受敌的实际状况,很难找到一片安宁的地方。那便只有出海:在海上,可以飘泊无定,元军目前既没有入海的水军力量能够搜寻得了,朝廷也可沿海自由移动,求得一线生机。这才是最安全之举。”
      这时,左丞相兼枢密使王爚说话了:“移跸海上?这怎么成?这是要毁我宋室呀!飘浮汪洋大海之中,住无所倚,生无所恃,万万不可呀!”
      王爚系理宗时多年任左、右丞相的重臣,为人清修刚劲,对朝廷也忠心耿耿;虽亦为贾似道所提携,但却多次劾贾似道骄淫专权,贾甚恨之。贾似道回天台葬母过新昌时,人人趋而奉之,独爚不见。
      谢太皇太后听他也这么说,终于一锤定音道:“移跸海上之事,确实不能做,就这么定了。”顿了顿,又道:“至于似道么,丧师误国,理当受惩;只是哀家想来:似道勤劳三朝,岂宜以一旦罪,失遇大臣之礼 宜罢其平章军国重事和都督诸路军马之职。惩戒若此,众爱卿就放他一马吧!”
      陈宜中见谢太皇太后如此一说,心知不好再勉强了,于是适时出班再奏道:“启奏太皇太后,臣还有一事容禀!”
      谢太皇太后道:“有事但奏无妨!”
      陈宜中缓缓地自怀里掏出那个小锦囊道:“这是贾都督托人私自送交给微臣的都督府印信,微臣不敢擅专,还是交给太皇太后您吧!”
      谢太皇太后见状,脸上登时浮现出满意的笑容,道:“朝廷有陈爱卿这般的忠臣,哀家这就放心了!那印信就交给爱卿了;似道的职事今后就通通由爱卿接管了吧!”
      陈宜中一听,正合心意;却假意推托道:“这这怕是不妥吧!”
      谢太皇太后微愠道:“眼下元军凶狂已极,大有侵犯临安之势,哀家尚需倚靠爱卿等出谋划策、出力拒敌哩,难道陈爱卿不乐意?”
      陈宜中眼见火候成熟,这才顺水推舟,跪谢道:“保卫临安,在所不辞;与权恭敬不如从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