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龙女》平湖秋月生

4、第四章

　　此时已近正午。
　　下人刚送了饭到龙若云那里，她草草吃了几口，立刻随王伯赶往悬墨轩。
　　谈夫人的心思全不在饭食上，索性待会儿再吃，龙若云来的时候，她让谈玄瑜进了隔壁房间。
　　“夫人！”龙若云见了礼，见谈玄瑜不在，心里更明白了几分。谈玄瑜这时候正该绞尽脑汁地说服他母亲，可她来的时候这人却不在，可见是谈夫人故意支开了他，为了和龙若云私下说话。
　　她今天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衫，从内衫到外裳层层叠叠，可并不显得厚重，反而裙裾飘摇，衬得她端庄而不古板，眉又浓又厚，眉形虽然有些飘逸但不寡淡，与微微勾勒出的上挑眼角相配，腮畔涂了胭脂，两片唇瓣并不小巧玲珑，有些圆润可爱。她的眉毛浓黑，眼神很正，毫不避讳似的，长相不轻佻妩媚，姿色中上，但还算耐看。
　　不是绝色，又不是个八面玲珑，聪明通透的妙人儿，凭哪点吸引她的儿子呢？
　　是她手段太高，还是聪明人都喜欢这样傻不愣登的，她的儿子也不能免俗？也许，真是个贤惠的？
　　常言道，娶妻娶贤。只是这家世实在看不上眼，堂堂礼部尚书之子，金榜探花，他的正妻怎么也不能是个渔家女，上不了台面。 谈夫人说了几句场面话，试探了她几句，而后便单刀直入，“龙姑娘，你与玄瑜并不般配，我不赞同你们的婚事。”她这一生实在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作为一名优胜者，她也习惯了以自己的方式、观点来处理任何事情，只是习惯性的威严，将那点对年轻后辈的爱怜遮掩了过去。
　　“谈夫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龙若云看着谈夫人浓妆艳抹的那张脸，看着她机械而快速地开合着自己的嘴唇，不断吐出犀利的话语，看她冷漠的眼睛，倨傲的神情。自尊和坚持在被一点点割碎，谈府和龙庄有什么两样，谈母和自己的母亲又有什么两样？
　　一踏进谈府，对自己将得的结局似乎就有了预感。
　　“有很多事情，不会因为见面次数的多寡而改变。比如你的身世，你的行为品性。玄瑜跟我说了你们相识的经过，我起初并不相信，后来见了你，更笃定了我的猜测。”
　　什么猜测？“在夫人心中，我是个怎样的人？”
　　谈夫人笑道，“你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种人，可这也证明，你不像他说得那么坚贞不屈，大仁大义。”女子，或者柔弱，或者刚强。当你被人以言语攻击的时候，你或者反唇相讥，或者无力地垂泪，但龙若云太平静，无论是渔家女还是商人的女儿，或者山贼，都不会有这样的神情。但谈母仍然十分清楚她的忐忑和不安，她想藏起来，但阅历太浅，所以被她看穿了。
　　龙若云沉默了一会儿，大概谈玄瑜在他母亲面前说了她不少好话，可她表现得不像他说的那样好，所以反倒引起了她的疑心。她不觉得谈玄瑜说得有错，但她更觉得，即使谈玄瑜把她夸大了十倍，，即使她真有谈玄瑜说得那么好，在谈母眼中也只有三个字：配不上。
　　龙若云低下了头，语气却不卑不亢，还带着点倔强：“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话本里的传奇人物。但夫人前面说的一句话却让我十分疑惑，夫人说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可我也不是什么别的人，我只是个真心人，还是说，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别人的真心呢？”
　　谈夫人的态度更冷淡了几分，带着淡淡的嘲弄：“也许这东西我年轻的时候信过，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曾很认真地对待，可是我后来明白了这些都是空话。不停标榜着自己的真心的人，也许是因为她除了真心，完全一无所有。”
　　“你知道玄瑜的书法习的是哪一家吗？你知道除了乳猪肉，他从来都不吃猪肉吗？你知道他上身穿的是什么丝，脚下穿的鞋鞋面是什么缎吗？你知道他爱用的笔墨是这杭州城里的那一家吗？价钱是多少吗？
　　知道了也没用，如果他得罪了上司，你会腆着脸带着礼物去找那位上司的夫人吗？见到了人又知道该说什么吗？你认得多少种金器、玉器，会管理家中的账目吗？”

　　龙若云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在江湖里，她凭自己的武功完全能有一席之地，在途云山，至少也是为人尊敬的大当家，对于谈玄瑜，她能给他想要的真心，但对于谈母而言，她真是什么也算不上。无钱无势，更算不上知书达礼，她就是把自己的棱角全削去了，也变不成谈家的一块砖。

　　见龙若云呆立着不动，谈夫人又有些意兴阑珊的：“门当户对不是戏言，齐大非偶也绝非偶然，你来历不明，家世不显，私德不修，怎么能做我谈家的儿媳妇。”
　　龙若云深感无语：“私德不修，我这又是犯了那一款？”
　　“聘妻奔妾，私奔的女人即使进了家门，也只能做个妾而已。你若是愿意舍了名分，我也愿意成全你的真心。你若是不愿意，就痛快地和我儿子做个了断。”她说这句话的语音轻飘飘的，对于旁人而言，却是重若千斤。
　　龙若云平白地打了个激灵，谈夫人已经走了，谈玄瑜缓缓地从隔壁踱步出来。以她的耳力原本能发现旁边的房间有人，实际上她也的确发现了，也基本确定是他。可她的心还是很乱。
　　“我......”龙若云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谈玄瑜伸手揽过她的肩，把她抱在怀里，可他自己的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谈玄瑜清楚，他无法改变母亲的观点，但他不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担心会弄巧成拙。
　　谈玄瑜用手轻抚她的背：“别担心，我还有办法。”
　　龙若云看看他的神色，他们已经定下了共度一生的誓言，但要达成这个目的实在太难，他一向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如果为了她而顶撞母亲……终于还是开了口：“也许我只适合做一位江湖女侠，而不适合做一个主持一府事物的主母。
　　谈玄瑜也心中忐忑，没有抬头看她的脸色，若她是一脸坚决，他是该开口放她自由，让他们两人相忘于江湖，还是千方百计地留下她，困她于这方小小的宅邸？这样的情景，他似曾相识，也许早料到，但仍然无法避免面对的。
　　“饮食的习惯可以改的，管理的事务可以让管家帮着做，什么你不会的事，不通的人情世故，我可以提点，衣服和鞋子可以去外面买，也可以让丫鬟做，笔墨纸砚自有书童。官场上的事，妇道人家本也不该插手。重要的是，如果只是失去这些，就可以换来我们两个的终身厮守，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他的神情再也轻松不起来，毕竟这件事，即使是他也不能举重若轻。
　　谈玄瑜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张纸，塞进她的手里，耐着性子对她说：“这是我们两个最后的筹码。如果你决定留下来，就打开它；如果你决定离开，就随便找个地方把它丢了。”说完这些，他露出一个笑容，似乎不愿意干扰她的决定，他立刻离开了这里。
　　龙若云回过神之后，把手里的东西打开，那上面写的是：……
　　她喃喃地念出两个字：“婚书！”手里不自觉地攥紧了这一张纸。嘴里的滋味仍很苦涩，可心却不知不觉地从容起来。

　　第二日，龙若云醒时，天色还未大亮。
　　她似有所感，下了床，推开窗，看见谈玄瑜站在花丛里，衣角被晨露沾湿了大半。
　　他见龙若云大大咧咧地看向他，知道她下定了决心，自己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你看了？”
　　“看了，文笔很不错嘛！”她心里纵然有愁肠百结，也只能说得出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那当然，我可是金榜探花，杭州城里有名的才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龙若云又调侃他说：“可惜不是状元。”
　　谈玄瑜：“状元太扎眼，若是被什么公主郡主看上，我可要愁一辈子。就是个探花，这远近为我倾心的姑娘也不少，我若是娶了妻，不定得有多少姑娘泪洒斑竹呢！”
　　龙若云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瞠目结舌的同时更觉得可爱，“你这么会说，怎么不去编话本？”
　　谈玄瑜微微笑道：“你在途云寨的藏书，我也拜读过。亲自写怕是没时间，倒是可以让人去买几本，在家中长日无聊，你不要去招惹母亲。过几日我就要去府衙上任，这几天事也不少，你且安心。”
　　龙若云说：“好啊，虽然我估摸着夫人也不想见我。不过下次再见她，我会讲些得体有分寸的话。”望着谈玄瑜的身影逐渐从菊丛中隐没，龙若云的眼里不觉忽然生出几分落寞，四弟走的时候曾经叮嘱她好生照管途云寨，她那时笑着问，为何对她有这般自信，说不定她就是个武功好点的草包。
　　草包，草包。
　　途云山护寨的三大天险被内奸泄露了图纸，后来招致官兵围攻，她武功虽好能一人杀出重围，却无法庇佑流云寨的妇女老幼，后来谈玄瑜假意放火烧寨，实际买通官兵放走了一大波得力的亲信。龙若云稀里糊涂地下了山，虽说是放人的条件，不过他们两个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是看看周围这亭台楼阁，花团锦簇，不知怎么她的心里反而生出一股茫然，一股不甘来。
　　她前半辈子，没干过半点世俗女人该干的事，学了这一身武功，难道只为了嫁个男人，做个不称职的世俗女人吗？

　　谈玄瑜回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儿。
　　“少爷。”大个子男人看见他的时候，竟露出满脸委屈、泫然欲泣的神情。谈玄瑜坐在掉光了叶子的桃枝下，为自己倒了杯冷茶。“干什么，不是打发你去乡下庄子里吗？怎么又回来了？”
　　“少爷，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上学的时候，我给你提书袋；你读书的时候，我给你研磨；你进京城赶考的时候，我给你赶马车；你去庐安的时候，我还给你牵驴。你不能因为我打不过那些土匪害你被掳到山上去，你就要赶我走啊？”
　　谈玄瑜：“你岂止是打不过土匪。随我读了那么多年书，大字也不认识几个，生得粗鲁高大，又学了一身武功，可惜连个娘儿们也打不过。”
　　柿树答道：“那不是普通的女人，那是土匪头头，是大当家，我打不过也正常。”
　　谈玄瑜叹了口气：“以后那是你的主子了。我们主仆那么多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本意是放你回家娶亲，娶了亲再回来当差。”
　　柿树答：“媳妇啊，娶了，也跟着我来了。夫人说不能白花了在我身上的那些银子，还让我回来侍候您。”
　　那你还哭什么？被这小书童给玩了。谈玄瑜觉得自己有点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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