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龙女》平湖秋月生

5、第四章

　　用过早饭，柿树陪着谈玄瑜出门。
　　过抄手游廊时，一个不像丫鬟的年轻姑娘不留神撞进了他怀里。她手里没拿着东西，脚步却又急又快，见她没站稳，谈玄瑜赶忙伸出手半搂住她。她一边半撑着谈玄瑜的胸膛，一边急着要把那双顾盼生辉的秋水般的眸子望进他眼里，迟滞了一会儿，才慌忙地挣开了男人的怀抱，口里说着对不起，人却娇羞着跑远了。
　　谈玄瑜望着胸口那个女人按住的位置，似有所思。柿树笑着说：“少爷动心了？那姑娘虽然冒冒失失地，可人却长得极漂亮，就跟花儿似的。”
　　“她是哪里的？”谈玄瑜听着柿树话里的促狭，似乎笃定他清楚她的来历。
　　“大少奶奶的表妹，没住在客房，住在少奶奶的院子里。”谈玄瑜吐出一口浊气，柿树看着傻，其实老成着呢。消息也灵通的很，平时仗了他的势大概在府里混的如鱼得水。可也就是对人，对事，就不怎么看得清了。
　　“她的手上有茧子，可衣服却穿得很好。我本来想也许是本家的亲戚，帮衬一把也无妨，不过你既然说是大少奶奶的表妹，那我们就不用趟这趟浑水。”
　　“如果是本家亲戚呢？”
　　谈玄瑜：“那就是夫人的釜底抽薪之计了。”
　　柿树诚然没怎么听懂，也想拍这一通马屁：“少爷真是聪明！不过，为什么是本家亲戚就要帮这一个忙呢？”
　　谈玄瑜笑：“说不定，这是母亲大人用的美人计呢？我给她一笔钱，打发走了就行了。”
　　“妙啊妙啊！”柿树很配合的鼓掌。“不过，”
　　“不过什么？”他这个计划虽然简单，兴许还有什么漏洞，不过他谈玄瑜可不觉得柿树比他还想得周全。
　　“少爷你很危险，有一句话叫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这么聪明会不会英年早逝？”
　　谈玄瑜气个半死，狠狠敲了书童的头：“你可真会说话。”

　　谈玄瑜再过两日就要去府衙上任，他要做的是通判，六品，相当于知府的副手。之前的庐安县令是七品。六品虽说不高，这二把手的位子也不好做，这还是托了他老爹的福，否则即使他在庐安待到而立，也不见得能升官，政绩好时，至多调到一个富庶点的县衙继续做县令。有多少官员的职业生涯止步于六七品呢？
　　谈玄瑜的爹爱惜羽毛，之前不愿意为他在朝廷里疏通人脉，他只做了半年的县令，还是在途云山的山寨里过的，所谓政绩除了途云山那一笔之外其他的全是糊涂账，他之所以能得升迁，心里明白，估计是母亲给父亲修书的缘故。
　　否则再过两年，新的状元，榜眼，走马上任，谁还能记得住前几年的一个探花呢，这世界上的读书人到底太多了些，人人都想做官，朝廷里的官位能有多少呢？士农工商，以士为尊。人人都想读书出仕，于是便有了流水的官员，铁打的朝廷。尽管有时这朝廷也会换个主人，天下却永远都存在，流水的皇族，铁打的社稷，世世代代的百姓。从古到今，从今往后，什么时候这一切能结束呢？

　　王伯是府内的管家，还有位赵叔，专管府外的人情往来。
　　这几天要拜访的官员，大儒，乡绅，都差不多了。
　　去了府衙，核了文书，领了官服，只等明日走马上任。
　　用过晚饭，谈玄瑜一人月下漫步，不禁想起了他和龙若云的婚事，转念又想起了母亲，大哥在外上任，父亲却远在京城，杭州老宅有大嫂尽可主持，父亲那处却无人照料，他们夫妻两人鹣鲽情深，母亲却为他久留杭州。想到此处，也是十分伤神。
　　这么想着，他并没走到客房去，而是走到了谈夫人的卧房前面。
　　侍候的丫鬟见他面色凝重，以为少爷有事要和夫人密谈，便都远远地避开了。谈夫人默写一卷《楞严经》，到要紧处，手上不能停，嘴里也没说话，生怕废了前功，愈抄愈入神，身心都被佛经的妙处吸引住了，到了了这一卷，放下羊毫，才想起已经让小儿子在房外等了许久，不觉有些心疼。
　　她活了这一世，年轻时为丈夫筹谋，中年时为儿女们操劳，也许到老了才能为自己想一想。
　　“还是为那位姑娘而来？”谈夫人如是说，转念又一想，她抄佛经也是祈愿他们平安喜乐，在这却又摆脸子给他看，也是本末倒置了。
　　“孩儿这一世，只恋这一个姑娘。还望母亲成全。”谈玄瑜侍立已久，内心坚定自不必说。
　　“她不合适。男子汉，拿得起也该放得下。”
　　谈玄瑜：“为何放下？”
　　谈夫人：“人生在世，必定有所取舍，她是该舍之人。前阵子张世兄的儿子也娶了妻，娶之前我曾到过那姑娘的家里，家里庭院不洁，下人张狂，她自小由妾室教养长大，目光短浅，但甚有姿色，张公子执意要娶，娶回第一日便与公婆怄气，在府中大肆敛财，不是自己的嫁妆也要攥在手里，张公子之前纳的几门妾全遭了苛待。我只想说，你年纪轻，也许识人不明，也许看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还是让娘替你决断吧！”
　　“娘，儿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以前，我一直都是听娘的主意，按娘的想法走。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大家公子，我读书，我出仕，我以后会像爹一样尽力做个好官，我是规规矩矩的少爷，规规矩矩的读书人，规规矩矩的官，我娶个和我一样规矩的大家闺秀，生个规矩的儿子，让我规矩的妻子继续这么教养他。这样规矩的人生换了别人也一样过得下去，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即使我有不同的想法，即使我思考，我也不能照我想的去做，这样，我又何必想，我又何必活呢？”
　　“你这是离经叛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不可逆的纲理伦常，谈玄瑜说的这番话拿出去，要是有心人拿来作文章，足以治他一个满门抄斩。她一直觉得儿子长大了，但有时也觉得，他将他的心思藏得深，其实他并不是一个那么和善、平庸的人。
　　“母亲不必忧心，此处只我母子二人。”是否离经叛道他本不在乎，他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真要娶她？”
　　谈玄瑜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孽子。”又骂他一句，谈夫人几乎就要松口，顿了顿，出口地却是，“你以为故意说这一番话，就能逼我松口吗？天下的姑娘那么多，你今天喜欢龙若云，改天说不定喜欢朱若云，或者马若云了。”
　　“母亲，”谈玄瑜一撩衣袍就要跪下去，话说得再多，如果不能引人信服，那他只有用行动来表明自己的真心。
　　谈夫人：“明天上任，可今晚你还在与我争论不休，并且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如果我松口你才肯回去，那我答应你，我会好好考虑这件事。”
　　“母亲早点休息。”谈玄瑜再也无话可说，只是在原地磕了一个头，而后毅然转身离去。
　　他的苦心孤诣在她的眼里难道只是小孩子的闹剧，是了，他没考虑到大局。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为自己的观点找论据，可不是每个人以为的正确，在别人眼里都是真正的正确。只希望能为此事求得一个好的结果。

　　龙若云让谈府的下人准备了笔墨。
　　在这几天里，她全心全意地在看一个话本，话本名叫《新才子佳人记》。这本话本以传统的江湖侠客遇到富家小姐的故事为骨干，她看了之后，决定自己也写一本，叫做《逍遥侠女谈府遇才子记》，署名谈笑疯生。
　　原故事分为遇侠，归府，萧郎三个篇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某小姐外出郊游，路遇贼人，又被一位大侠出手相救，小姐于是爱上了这位大侠，奈何某大侠一文不名，家徒四壁，于是这段恋情遭到了该小姐家人的强烈反对，并把小姐嫁给了当地另外一位富户家的公子。
　　单论这话本的这些情节，略显俗套，不过这个故事只是一条暗线，真正的明线是该小姐被山贼劫走之后和山贼共处的那一段美好时光，归家之后夜夜与侠客私会的那一段时光，和小姐嫁人后，时而与侠客共处，时而与相公调情的那一段时光。全文中不可描述的片段至少也有四分之三，女主在大侠与才子之间流连忘返，时而与这人耳鬓厮磨，时而与那人抵死缠绵，是一本十分香艳的话本。本是原四弟柳探的收藏。原流云寨大当家，现四当家曾做出如下点评：情节平淡，文笔粗糙，但还略有可看之处。
　　到龙若云之手后，她把插图和黄色书页全撕了下来，把剩下的书页单独订立成册，后来谈玄瑜看到的就是这本删减版，那时书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厚，他还很奇怪为什么有些地方缺漏甚多。
　　龙若云不喜欢这个话本的结局，侠客最终回到了江湖，而小姐也不得不嫁人生子。她重写的这一本：侠女遇到了才子，相识相爱，克服了所有困难，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剧终。
　　这半天谈玄瑜一直没现身，她竟然不觉得想念，某个人既然已经长存于心底，就不用时常看到。她还在赶工的时候，谈夫人的差遣的人来了，她邀请龙若云一起去赏花饮茶。
　　龙若云又写了半个时辰，写完结局之后，把稿纸塞进怀里，跟着来人去了。

　　花园里有个湖，工匠在湖上修了个亭子。
　　走过九曲桥，龙若云就站在了谈夫人面前。客人就只有她一个。
　　“你来得正好，水又开了一壶。这是我托人从北方带回来的松枝上的雪水，又在地下埋了三年，专供款待贵客。”谈夫人将开水稍稍放凉了一会儿，先烫了一遍茶叶，再缓缓加水进去。
　　“我正好渴了，多谢夫人。”龙若云毫无心理负担拿起一杯，灌进嘴里。
　　谈夫人道：“你这样牛饮，哪里又喝的出什么好滋味？有道是‘渴时一杯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好东西是值得细品的，若不能细品，那反而是糟蹋了？”
　　龙若云虚心受教，淡笑道：“我不太懂这个。”
　　谈夫人又点评了一句：“牛嚼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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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