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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永远的少年 ...

  •   “别动!等我过去……小心!”
      少年伸手想去够他面前的少女,可他刚探出一只脚,就听到树杈发出“咔嚓”的声响。少女的身影随之轻轻地摇晃了一下。他额角冒出了冷汗,再不敢轻举妄动,大气也不敢喘。
      怎么办,这样下去肯定会断的。
      正当少年心急如焚时,少女紧挪两步,靠到了他的身上。瞬间,少年感觉到胸前轻微的压力,那柔软的触感使他头皮都麻了,但他却依旧快速反应,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揽住少女,同时身体后倾,背部结结实实地抵在了树干上。站稳当之后,他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低头一看,在靠近脸的地方,两双大眼睛正呆呆地看着他。
      “喵”,那只小黑猫茫然地叫了一声,毛乎乎的身躯在少女的臂弯间拱动,竖起的尾巴轻扫过少年的脸颊,搔得他痒痒的。
      “妙哉,修哥哥,你们俩磨蹭什么呢?快把阿喵抱下来呀!”
      听到树下女孩儿的催促声,少年才回过神来,拎起猫咪揣进上衣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少女穿过繁乱的枝桠,一点点往下爬。待两人踩到最矮的那根树杈上后,他停顿片刻,调整好呼吸,然后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这个高度已经没问题了。
      “一、二、三,跳。”呢喃般的低语只有他和身边的少女能听见。
      两人轻跃而下。
      树下那个女孩儿马上冲到他俩跟前,对着少年开口就是嗔怪:“修哥哥,我让她去帮我把猫救下来,你跟着添什么乱?”
      “唉,小雪,怎么我才晚到一会儿,你就让妙哉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万一她从树上摔下来怎么办?去找大人帮忙不行吗?”周凡修严肃地说道,口气里略带责备。
      刚才他们爬上去的是一棵巨大的法国悬铃木,足有七米多高,最低的树杈也要超过成年人的头顶,对于十来岁的孩子确实很危险。
      赵济雪好像是为他的话而感到不高兴了,嘟起小嘴儿,眨巴着眼睛,一脸委屈。
      一直沉默的任妙哉终于开口:“凡修,你不要说小雪了,是我看阿喵太可怜,才想上去救它的。”
      赵济雪扬起头,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看她的样子周凡修也无可奈何,只能从怀里掏出那只毛已经被揉得蓬乱的猫递到她手上,一边抱怨道:“要不是你天天折腾这猫,它能往那树上窜?七八岁猫狗嫌说的就是你没错了。”
      “你瞎说,我只是爱和阿喵玩儿,又没欺负它,哪里有招猫狗嫌了?”
      说着,赵济雪捧起还在发懵的猫就往自己脸上蹭,侧头却看见周凡修屈起的右肘上渗出血来,反应过来那约莫是支着树干时擦伤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仔细验看,脸上满是气恼:“都说了不让你多管闲事儿!疼不疼?”
      周凡修甩了一下胳膊,说道:“行啦,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的小姑奶奶,以后啊,阿喵要是再上树,就去找咱院儿里的叔叔大爷们帮你够下来行吗?再说,猫都皮实得很,在树上呆个三两天也没事儿,掉地上也摔不坏,等饿得受不了自己就下来了,用不着兴师动众的。你要总这样帮它,它长大以后肯定是一只不会爬树的笨猫。”
      赵济雪白了他一眼,嚷嚷道:“阿喵才不笨,它只是太小了,再长大点儿什么都能学会!”
      “行行行,它不笨。你可老实点儿吧,让大人们省点心,再过几天……”周凡修突然神色黯然下来,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周凡修想,她俩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们即将赶往前线,所以此时还这么开朗。他忧心这两个女孩子,觉得她们小小年纪,不应承受与亲人相隔的痛苦。尤其是任妙哉,她母亲尚在疗养之中,已经一年多没见得面了,所以父亲离开之后就会彻底失去依靠。比起时常瞎胡闹、爱撒娇的赵济雪,任妙哉不哭不闹的,反倒更让人心疼。她内敛不外露的善良、温柔和刚强,周凡修都看在眼里。
      同时周凡修担心着父亲的安危,虽然他知道级别高的军官几乎没有在战场上牺牲的可能,但子弹是不长眼的,谁也不保证人能好好地回来。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任伯父和赵叔叔,而很多军人注定要把骨头抛在异乡。他顾不得为他们伤心,能做到的只是尽力安抚失去主心骨儿的母亲和照顾好异姓的姐妹们。
      还蒙在鼓里的任妙哉和赵济雪并没有看出来周凡修在隐瞒什么,只当他一时走神儿,或是又在想些正经事儿了,怕他耽误周六大好的时光,所以忙唤他出发去野地。
      野地在军区大院儿西边不远处,是这群孩子的乐园。春天那里桃花开得绚烂,风过时花瓣便漫天纷扬,三个孩子跪在满地的碎红上,稚气地将结义的誓言说了一遍又一遍。到了夏天,田野变得更加喧闹,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对自然的亲近,他们开始观察各种野草野花和捕捉昆虫,有时偷偷拖了院子里的大扫帚来捂蜻蜓,回去少不了被家长责骂。现在是秋天了,是丰硕和肃杀的季节,他们会将地里农人刨剩下的白薯挖出来,放在枯枝枯叶下烤来吃,饱足之后,随手捡起一根被砍下的玉米杆儿,剥去风干的叶子,露出里面的玉骨,当作剑来比划一番。北方的秋风猛烈地呼啸过田野,一片空旷中只有他们小小的身影,将那风割开三道伤口,虽然脸颊被吹得刺痛,但伯努利原理使他们感到无比轻盈,几乎就要升腾起来。
      这天也是,三人又玩到很晚,黄昏时分风静了些,他们就坐在土坡上看起了日落。看着橘红的夕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周凡修突然觉得,长大以后他会怀念这段岁月,无论那时他是否已经得到了想要的幸福。
      晚上回去后,意外地,院里很多大人都带着孩子去任家吃饭、喝酒,席子摆得像过年一样。赵济雪这丫头开心坏了,早早地退了桌,抓了几个橘子和一把瓜子,拉着周凡修和任妙哉到里屋炕上抓羊拐子、玩牌。
      周凡修心思全在注意大人的动静上,所以连输了好几把,最终还是坐不住了:“你们先玩着,我又有点儿饿了,去看看桌上凉菜还剩不剩啊。”
      外屋已经烟雾缭绕,男人们还在喝酒聊天,但与以往的山呼海喝不同,他们今天都压低了音量,似乎在商量事情。女眷们有些已经带孩子回去了,剩下的聚在旁边一张小桌上嗑瓜子、拉家常,也安静的很。
      “按理说,怎么轮不到咱们……”周凡修从里屋推门出来的时候,正听见这一句,说话的人看见他后连忙噤声。
      周恪理朝妻子投过去一个带有恳求的眼神,她便会意,招呼周凡修过去坐在自己腿上,递给他一个橘子,问道:“你们在屋里玩啥呢?”
      “没啥,打了会儿牌。”
      “你跟她俩玩得好吗?”周母知道这句问得多余,因为他们仨成天腻在一块儿。
      周凡修点了点头,没说话。
      “儿子,妈跟你商量点事儿呗。让妙哉上咱们家住一段时间,你看你愿不愿意?”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却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妙哉来自己家住?周凡修自然是愿意的,他做梦都盼着能有和妙哉更加亲近的机会,但如果能换个时间、换个理由该有多好。现在,他心情已经达到了一个孩子所能达到的最复杂的程度,甚至产生了极大的罪恶感,对父母,也对任妙哉,所以脸上阴晴不明,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
      见他沉默,旁边赵济雪的母亲忽然想逗逗他:“哎,你小子还不乐意了?!那就让妙哉来我们家吧!”
      “得了吧,你能照顾人?我才不信呢!平时你们家洗衣裳、做饭都是老赵在干,你哪回不是吃现成的?”周母笑道。
      听她这话,赵家阿姨大笑起来,浑身颤巍巍的,手里瓜子儿都掉了。她拍了拍周凡修的肩膀:“哈哈……哈哈,看见没,这是在替你护食儿呢!”
      她这一笑,在气氛严肃的女眷当中十分扎眼。大家都无奈她向来没谱儿,说话也不分时候场合,亏还多读过几天书、当着人民教师。
      周凡修只是愣愣地看着众人,而谁也不知道此时他内心的波澜。周母看他没反应,以为孩子白天玩累了晚上困,搂着他继续闲扯了一会儿后就打发他回里屋歇着了。
      过了许久,大人们却没有要散场的意思,而孩子们越晚不睡就越是兴奋得过头,游戏也渐入佳境。到后半夜,周凡修和赵济雪的母亲要带他们回去时,这两个舍不得热炕和玩伴儿,佯作昏睡,才留宿在了任家。第二天是周日,不用上学,三人兴奋得睡不着,在一张炕上切切地聊到了天明。
      事后想起来,周凡修总觉得那天是快乐与痛苦相交织构成的一幅奇妙景象。加之后面的种种,使他想不明白,人生中短暂的欢乐,到底是存蓄了太久才支取,还是向明日赊借的呢?
      之后的半年里,他与任妙哉食同席、寝同榻,而赵家阿姨有时也带着闺女来凑份子,彼此生活上的联系更加紧密了。
      军属的日子实在算不上艰苦,但家中短员,不方便肯定是有的。上头的人只管装聋子作哑巴,吝于多给一点儿照顾,所有困难一律让她们自己解决。还好除了个别人之外,其他媳妇儿们都非常勤劳能干,把家内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再难熬的不过是每日悬着个心罢了。至于例外的那一个,也吃喝不愁,闲得发慌时就镇日嚷嚷着不如替了她家那位打仗去,哪怕旁人笑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她也满不在乎,直到周母有意地跟她提到在战场上会弄得灰头土脸还个把月都洗不上澡时,她才眉头深皱,从此不再提这茬了。
      自从任妙哉住到了周家,离开了以往怎么宠溺她都不为过的父亲,就愈发表现得持重懂事。白天和小伙伴儿们一起上学玩耍,她总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只有周凡修知道,半夜里醒来见她总是瞪着一双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肯定又是在担心远在战场的父亲和叔叔伯伯了。可是,他什么都不敢说、不敢问,怕让妙哉更感伤,而且,他本身也是在艰难承受着,根本打不起精神来鼓励别人。他内心有一种隐匿的期盼,希望妙哉主动来找他,向他哭诉,向他索求安慰和依靠,这样他就能帮她分担,把所能给的一并给她,不管自己能得到什么或剩下什么。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任妙哉大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却只回他以善意和沉默。
      这些孩子都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尤其是周凡修,最近饭量大得可以,导致家里的精粮总不够吃。任妙哉看得出他馋着餐桌上的米饭馒头,也不言语,匆匆地扒拉几口玉米碴子粥,就说吃饱了想出去玩,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跑。周母看她和往日里一样活蹦乱跳,尽管父母疏于照顾但身体还是挺健壮的,就感到一阵欣慰,没有多想什么。
      家务的事儿,也让任妙哉全都揽了过来。小学放课早,周母在铁厂工作还没有回家,任妙哉就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好了,衣服也洗了个干净。周母开始还劝了几次,但她只笑说自己闲着没事做、喜欢干这些活计,怎么劝都不松口,加之周母身上有早年落下的风湿,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也就随她去了。转眼入冬,北方天寒地冻,洗衣服便成了一件苦差事,虽然可以在灶子上烧壶热水兑到洗衣盆里,但之后却只能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那儿漂洗。外面寒风呼啸着,水也冰冷彻骨,有时候水龙头都上了冻,还要点着了稻草去烧,可任妙哉没有抱怨过一句,生怕大人们拦着她不让她洗了。
      这一切,周凡修也只能干看着,没有办法。有天他实在忍不住,把任妙哉手里的水盆夺了过来:“不行,这天太冷了,还是我来洗吧!”
      任妙哉故作恼火道:“别捣乱,你都没洗过,能洗得干净吗?我可不想穿着脏衣服出门!”然后也不动作,静静地看着周凡修,掐指数到三,对方就乖乖地把盆还回来了,只因他还没有学会怎么忤逆女生。
      “没事儿,你看,我一点儿都不冷,”说着任妙哉挥了挥单衣的袖子,脸上一副淡然的表情,“你可别告诉婶儿,她那个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
      任妙哉轻易就堵了周凡修的嘴,因为她明白彼时的他把孝心看得比什么都重,并且用一种轻松的态度打消了他大半儿的疑虑。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会让周凡修对自己的情意又添上了许多,而终有一天,这份情意将积累到比天高、比海深。
      周母觉得任妙哉这孩子好处太多了,想到当年自家爷们儿和任家那两口子半开玩笑地给凡修和妙哉订下了娃娃亲,更是心里欢喜,所以每天上班干活都特别有劲儿。她想,说到底,以后恋爱、结婚过日子全看他们自己,家长绝不能勉强,但两人现在这般青梅竹马、心意相投的样子,又有家里大人的说法在,估计是能成的。
      这段日子里,少了父亲的关爱和管束,赵济雪的性子却丝毫没有收敛,依旧是说话办事想怎样就怎样,惹了事大不了去找任妙哉和周凡修给她撑腰,着实给他俩添了不少麻烦。总的来说,她也没犯过什么大错,让人不忍心狠狠批评。另一方面,大家又暗暗羡慕她天真、没有烦恼。
      每隔三五日,前线就会发来电报,最初战士们还会跟亲人交流些生活近况和周遭见闻,后来却只剩下惯例的报平安。然而透过这些只言片语的信息,也能感受到他们深入战地时日渐紧张的气氛。半个月后,陆陆续续地传来一些人员阵亡的讯息,整个大院里都弥漫着悲伤的气氛。可不会有人知道,从首都军区羽化市驻地派出去的这支部队内部早就风声鹤唳,一场制造死亡的灾祸已在附近潜伏,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
      几位年轻一代的军官没有经历过战争,这次都小心谨慎、不敢轻敌,战前仔细确认装备和补给。本来,处在他们的位置上就必有些顾虑,更怕的是再有指挥不当、多折损了兵员,回去无法面对他们的亲友。当时任毅还是军队的二把手,但在军中威望很高。河江大捷之后,全师向南推进,却听闻师长突然身体染恙,他就接替了主将的位置。再后来,敌军屡屡夜中骚扰、偷袭我军营地,尽管实际损失不大,但搞得士兵人人精神紧绷,师长的病情也因忧虑而急剧加重,不得不被送回边境的医院救治。可他双脚还没有踏上祖国的土地,就“抱憾而终”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人心没有丝毫动摇是不可能的,但仗还得打,任毅必须顶住各种压力继续带部队前行。敌人像是算准了时机,搞了几次大的埋伏,回回凶险异常,连任毅的参谋赵明义都被地雷的残片击中,腹部受了伤。
      本来师长参谋这个位置上是另有人的,但任毅挂帅之后,顺手提拔了自己亲信的赵明义,而把那人晾在了一边儿。此次赵明义负伤,不轻也不重,任毅不仅调拨了很多资源给他治疗、保护他安全,还天天去探看,见面总要劝他赶紧下火线。
      赵明义身体好得慢,躺在病床上,也能研究一下军情。这天晌午,老哥仨儿又聚在赵参谋的病榻边,商量着今后的对策。马上部队就开进到锦江边儿了,可以料想到一场恶战在即,所以任毅极力劝赵明义回去。
      “家里弟媳和侄女还等着你呢,这儿有老周在你就放心吧。他没坐你这个位置可不是因为战术比你差,而是人家的作战能力还比你强点儿。”任毅打趣道。
      赵明义知道最终也拗不过他,而且自己再待下去只会成为拖累,便笑道:“行吧,我先回去帮你们照看孩子们,顺便留着这条命。任哥,你先别急着抬老周踩我,现在你是需要一个战术家,但后面你保不准会需要一个战略家。”
      “啊哈哈,你啊你啊!”另外两个指着他的鼻头儿笑叱,而赵明义也抚着大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不,老赵,我任毅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只需要你们几个兄弟、知己就够了。你什么也别多想,好好养伤是正事儿。”任毅正色道。
      三人均摇了摇头,相视而笑。
      一直沉默的周恪理突然开口:“任哥,这再往前走许就回不去了,你一点儿都不怕吗?万一我要是壮烈了,家里那好歹还是个小子,还有我老婆养着他,可你那闺女你也真舍得?要不再等等吧,听说广西的人马上要过来了。”
      “老周,打起仗来到处都缺人、缺武器、缺粮草。如果咱们还撑得住,他们就拉去别处了,估计咱们快垮了,他们才会来。”任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前的情势。
      “而且,我们出来打仗,护的是家国百姓,保的是妻子儿女,堂堂男子汉,怎可言退呢?我知道你的意思,俗世之福,自当惜取,可若非一战,则无以为继啊。”
      “嗯,任哥,我听你的,这次跟他们拼了,谁怕谁啊。”
      第二天,赵参谋就干脆利落地收拾好了行装,在一小分队的保护下开始撤退,一路上照顾着比他情况严重得多的伤员,竟然比打仗时还要劳累。等到他终于颠簸辗转回羽化市,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了,整个人虽然风尘仆仆的,精神却很亢奋。自打回来以后,他就忙里忙外的一刻都没闲着,几乎忘了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而这也给他以后的人生埋下了厄运的种子。
      他回家那天,赵家阿姨穿着一身雪色棉服,打扮得齐整,带着女儿去火车站接他。在见到人的那一刻,她也顾不上哪是腌臢,直接跑过去搂上他的脖子,脸蹭着他的胡茬儿,哭得梨花带雨。这情景,饶是他一个大男人也忍不住鼻头发酸,撩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吻她苍白的眼皮,用腮去抹她的眼泪,半天才回过神来,对被晾在一边的女儿报以带有歉疚的一笑。
      既然赵明义是从前线回来的,当然免不了有忧心忡忡的家属找他打听自家人在战场上的情况。无论是谁来问,他都拿一些乐观宽慰的话来搪塞,除了伤重致残的瞒不住,其他都用一句“还好,挺挂念你们的”带过。当时,他自己差点儿被炸死、捡了一条命回来这事儿只敢告诉妻子,而赵家阿姨惊喜交加,一边后怕一边庆幸不用再担惊受怕,在外人面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都憋在心里,人竟是变得低调沉默了。夫妻俩一段时间里就这样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关起了门来过日子。
      只有赵济雪是不服气的,她不是不心疼父亲,恰恰相反,她替赵明义觉得委屈,觉得他人就这样回来了,却也不得清闲,整日心还放在不知什么地方,看着让人担忧。虽说父亲能回来,她的喜悦是远大过一切的,但以她的个性却是免不了得便宜卖乖。在任妙哉和周凡修面前,她也依然是那副毫无顾忌的样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再好性子的人大概也免不了有时被她无心的话刺痛。等到后来周父战亡的消息传来,她才万分后悔,自此对周凡修怀了一份愧疚,及至身死仍未消弭。
      锦江一役,任毅带的队伍死伤近半,总算是击溃了敌军,又在江边上严防死守了十来天,才和后续部队完成了交接,匆匆忙忙地撤出来。敌人的抵抗如此激烈,连指挥所也遭受了波及,炮火轰到的时候正赶上周恪理坐镇,他都没机会打出一枪一弹,就这样窝窝囊囊地送了性命。
      大部队回来后,任毅觉得自己弄丢个人,不知道怎么跟弟妹交代,再三地道歉、许诺。他跟周母说:“老周是为了保护我而牺牲的,我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今后我会代他好好照顾你们母子俩,把凡修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老周走得早,无论以后你们遇到什么困难,千万别藏着掖着,一定要告诉我,别说是日常生计,就是要舍出这条命去,我也义不容辞。弟妹你踏实住了,凡修这孩子这么优秀,将来肯定有出息,妙儿又这么喜欢他,将来咱们迟早也是一家人,就当是我存了私心,也要全力培养他,你啥顾虑都不要有,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吧。”
      周母则是红着一双眼,虚弱地挤出一个微笑:“任哥你别哄我了,我傻,没文化没见识,但也知道战场上枪炮不长眼,我家老周就是想替你挡,他也得有那个福分啊。再说我有手有脚有工作……还有老周的抚恤金,怎么也能把我家那小子养大成人,也算是对得起老周了。至于儿女的事儿,且不说他们还小,就是以后有那种心思了,也要你情我愿才行,咱们做父母的总不能勉强人家。”
      遇到这种打击,周母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这对夫妻间本就是男方相貌极佳而女方朴实无华且年纪偏大,而现在的她更是容颜暗淡、气质灰败,和周父那张意气风发的遗像站在一起,倒像是两辈人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她勤勤恳恳、殚精竭虑地照顾着儿子周凡修,直到后者长成一位才能卓绝令同侪皆难以望其项背却温和谦卑、锋芒内敛的少年,才终忍捐了一身劳苦、放心撒手人寰。
      即使不靠接济,周家的生活也算不上拮据,但任毅终究是没有食言,不止在平时生活上贴贴补补,还对周凡修成长中的各种事宜无论巨细都亲自过问,俨然是把少年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女婿和接班人。
      这一战后,各家的境遇发生了很多变化。上头说是要奖励任毅的战功,将他调升为羽化市军分区司令员,虽然换了编制,但还是留在了羽化,权力和职务也比战前高了许多,而他剩下的旧部们则被迁回京,成为了后来的第五高炮师。在父亲的庇佑下,任妙哉自然是一路顺遂,可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在85年授勋之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将门千金,令旁人万分羡慕乃至嫉妒。反观周赵两家,就没那么顺利了,即便赵明义复员后也一直官运亨通,可无奈疾痛缠身,又不知怎地气跑了老婆,只能和女儿两人凑合着过日子,好不凄凉。往后几年磕磕绊绊,几家人也没有断了联系,但凡处理大点儿的事都有商有量的。
      周母娘家在羽化,家里人丁稀薄,近的就还剩一个表弟叫沈志国,那时正任市财务局副局长,平常和周家走动极少,只在逢年过节才相互拜访。周父去世没有大操大办,周母在家里腾地方摆了张供桌,把骨灰和遗像供在上面,而她那个表弟只露了个面,带来点儿慰问品,坐了坐就走了。当时周母因为意志消沉而无暇他顾,在家里闷了整整一个冬天,年下也没有走亲戚,又过了半载多的囫囵日子,到天又开始飘雪的时候才回神想起表弟来,暗骂自己不经心,赶紧收拾出些礼物,打算周末带着孩子去看望他舅舅。
      到了沈志国家,应门的是他媳妇儿,这个南方女人长相还算俊秀,只是嘴尖唇薄,眼白也比一般人多些。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僵硬地笑道:“姐,你怎么来啦?”
      周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带凡修来看看你们,家里事儿多,这都多长时间没来了?你们两口子可别见怪啊。”
      “舅母好!”周凡修干脆爽快地叫了人。
      女人神色自然了些:“快进来坐,老沈他今天正好在家歇着,你们中午也别走了,就留在这儿吃吧。”说着把人请进了屋。
      沈志国听着动静也迎了出来,看到是表姐和外甥,脸上露出些惊喜的表情:“姐、凡修,我这正想去看看你们呢,又怕不方便,结果你们就来了。一会儿我让晓娟多弄几个菜,中午好好请请我大外甥!”
      周凡修见他也忙打了招呼。
      沈家客厅挺大的,室内虽不豪华但也干净,摆了一圈儿沙发,除了夫妻俩自己坐的地方都蒙上了沙发巾。周凡修在家桌椅板凳坐惯了,到了这儿不免有些局促,不知何处落座。沈志国屁股已沾了沙发才反应过来,忙又起身揭了巾子,给他母子让出地方来。
      “志国啊,最近过得怎么样?自从……唉,我也老打不起精神来瞧瞧你们,你可别觉得姐是在端架子或者对你们有看法,咱们是一家人,有些话只在家门儿里面说,不管怎么着凡修都不应该和舅舅生分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志国听表姐这么说,垂了头,沉吟片刻:“姐,你千万别这么想,不然就太见外了,放心,有我在亏不了凡修的。”
      周母笑了,说道:“打住,我们也没啥可图稀你的,有个亲戚间的情分在就行了。”
      说着周母把上门的礼物拿了出来,那是一兜儿个儿大饱满的柿子,从周家院子里的树上打下来的,又揽了段时间,表面上的尘土擦得干干净净,看着红得透亮。那堆柿子上还躺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沈志国不用多想便知是自己小时候爱吃的花生酥糖。他接过兜子,也没细瞅,就让媳妇儿收了起来。
      他们叙了叙家常,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吃饭的时候,周凡修被舅舅逗了几口酒,有点儿犯晕,感官却变得比平时更灵敏了些,听人说话声音像在耳畔嗡嗡地响,画面也像放慢了,一帧一帧印在脑子里抹也抹不去。
      饭后周母刚想向表弟告辞,沈志国就摆了摆手让这娘儿俩稍等,自己转身进了里屋。周凡修听到舅舅和舅母在那屋窃窃私语,其中混着几声略带不满的娇嗔,不知怎么觉得有些烦躁。没多久,他见舅舅出来,手上多了一条卷起来的手绢儿。
      沈志国把手绢儿展开,里面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票子,合着共有四五十块。
      “姐,这些钱你拿着,给凡修上学、买衣裳用,虽然不多,也是我当舅舅的一点儿心意。你也知道的,我们前两年刚搬家,外面还拉着饥荒……”
      “行,钱我收下了。”周母没等他说完,就抚上他的手,拿过了那一团儿东西。
      无奈又寒暄了几句,周家母子终于是起身要走了,这时却碰巧有另一位客人上门。来者是一个三十出头儿的男人,身上倒有些气度,但却胡子拉碴的,面色晦暗无光,疲态尽显。他手里拎着两瓶酒,纵是好酒,在这儿也没有人真当回事儿的,还算人情之中。
      周母见情形心里略微踏实了些,又怕表弟不方便,忙道了别,拽起周凡修就出了门。
      沈志国一副了然的样子,露出被人打搅的不悦,又脱不开身,所以边向表姐陪笑边向里屋喊道:“晓娟,我有点儿公事要办,你帮忙送送我姐她们。”
      “哎,来啦!姐你们等我一下!”女人回道。
      周母难免要推辞说“真的不用送了”,脚下却止了步,停在了半截楼梯上。
      虽说不过几十秒的光景,但赶巧了此时周凡修胸口犯闷,难受异常,一阵恶心劲儿上来,被他强压下去,眼角挤出了些泪光。他听见男人在和沈志国说话,循声望去,通过大敞的门口看到那男人正掏出一包烟递给舅舅,红白软包装,是父亲平时抽的牌子。他正疑惑,却见沈志国捏了捏那包烟,直接放进了外套口袋。
      “沈叔,是我太年轻不懂事儿。”男人轻声说的话硬是钻进了周凡修的耳朵里。
      恁是隔了许多年,周凡修依然记得那天舅母出门时身上的脂粉味,还有自己是如何忍着强烈的不适下了楼,然后被外面的寒风吹得痛快,一路走回家的时候又是怎么揣测着母亲的心事。
      几年来两家相处的方式没什么变化,直到周母和赵明义去世,周凡修才开始有意地避着舅舅,而沈志国也不大管他。他不会承认,知道沈志国最后也没有去蹲监狱而是一死干净,于他竟像是松了口气。
      少年很累了。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半载,赵家阿姨突然和赵明义闹起了离婚,任谁劝也劝不住,最后把女儿丢给了她爸,自己孑然一身地回浙江老家去了。
      没多久,这事儿就在街坊邻里间传开了,谣言都往赵明义的伤病上面靠,赵济雪没少听过那些人对她母亲的诽谤,加上正是长心思的年纪,性情渐渐地变得更加古怪,除了任妙哉和周凡修也再不和别的同学伙伴亲近。唯有那两人知道她的调皮顽劣丝毫没改,每到周末便换上一身男孩儿衣服,戴顶帽子遮住头发,远远看见叫人认不出来,今天碰掉了东家晾的床单、衣物,明天踩烂了西家晒的白菜、茄干儿,让邻居们干着急心疼却不知该找哪家的小子算账。
      由于任赵两家只有男人,且公事繁忙,对女儿难免疏于管教,而随着女孩儿长大,出来进去的又添了许多不便。赵明义眼见赵济雪心情越发郁结,渐生出来给孩子换个环境的念头,和任毅一合计,两人便决定要把闺女们送走,托给一位倚重的人照料。
      一段时间后,邻居的非议慢慢消停了下来,唯有个好事的吕姓妇人总当着赵家父女的面说些不入耳的话。这位吕婶儿的丈夫跟个闷葫芦似的,儿子跟赵济雪她们是同班同学,名叫吴平,在学校总爱捉弄人,也是个不招待见的主儿。
      到初二下半年开学,就是任妙哉和赵济雪刚刚去了外地的时候,吴平突然急匆匆地来找周凡修,声音颤抖地问他:“你……你最近见到赵济雪了吗?”
      “没见到,怎么了?”
      “我……我……可能见了鬼了。”
      周凡修看他哆哆嗦嗦的,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倒不像是在骗人,就问道:“你先冷静一下,说说这事儿和赵济雪有什么关系?”
      吴平解释了半天,周凡修才听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前几天夜里有个披头散发的白衣鬼影站在吴平家院墙上哭哭啼啼,还一边数着他母子的罪过一边诅咒这家人。吴平他爸以为有人装神弄鬼,骂了几句,刚想出门抓人,却见那影子荡悠悠地飘到了几米外的一棵槐树上,立时吓得不敢动了。一家三口挤在床上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回想起夜里的事儿,觉得那“鬼”看身形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且声音和说话的内容语气都极像赵济雪。
      从第二天早上开始,赵济雪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吕婶儿心存疑窦,想要探探赵明义的口风,可一问他女儿去哪儿了,他就摇头叹气,全无言语。
      周凡修知道是赵济雪为了报复而耍弄人,可恨不仅任妙哉跟她胡闹,连赵叔也在其中掺和。他不好戳穿,又想起前些日子一件令他生气的事情,便唬吴平道:“哎呀,我也听说,赵济雪寒假里去河边玩,结果不小心掉冰窟窿里了……”
      “啊!那……那她是不是被淹死了?!”吴平惊叫出声,引得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
      “别紧张,人倒是还活着,但当时连呼吸都停了,抢救一天一宿,终于保住条命,最近你可能都见不着她了。”
      吴平愣了一瞬,猛呼几口气,自言自语似地念道:“可不就是这么码事儿,她当时魂儿跑到我家来闹。”
      “行了,你以后可长记性了,说话办事小心点儿吧。”
      两个女孩儿这一走就是三年多,因为平时任妙哉很少来学校,而赵济雪和同学邻里生疏,自然也就没有人过问。周凡修很想跟她俩一块儿去,可家里的情况让他实在脱不开身,只能每年在寒暑时节去拜访她们。
      周凡修极少骗人,仅有的几次都和任妙哉有关。其实那年掉进冰河的是任妙哉,还有周凡修自己的心,要说不怨赵济雪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想到,几年后赵济雪竟真的死了。他没做错什么,却又似有过失,无奈被命运赶到这一步,为求全而锒铛入狱,他认了。
      三月九号,赵济雪“五七”那天,也是周凡修的十八岁生日。凌晨时,任妙哉一个人赶到了西郊的墓园,管理员还没有来开门,她就偷偷溜了进去。
      任妙哉走到一座新立的墓碑前,捻起三棵细香,点着后拜了拜,插在香坛上,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小雪,凡修他今天来不了了,我替他来看看你。”
      四周的鸟雀也因寒冷噤声,回应她的只有近乎让人疯狂的寂静。
      “你怨我也好,可是凡修他……我实在不能……罢了,来日在那边相见时,我再向你请罪吧。”一滴泪从任妙哉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石阶上。
      “你耐心些,这里不过也是个暂时的所在。”
      她翩然而去,身后落下一片喃喃低语。
      太阳升起,任妙哉又返回生者喧闹的世界中。她敛了眼底的悲伤,换上一副明净颜色,重新梳洗打扮,然后去狱中探望周凡修。
      周凡修出现时,任妙哉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为沉静。她看着他,目光如一汪清水,浸润着他的心神,抚慰着他的忧思。
      少年身上穿的还是那天早上来时的衣服,棕色外套和长裤,飘着廉价的皂角香。因为有一个月没怎么照到日光,他变白了一些,两腮也略微丰盈了。
      任妙哉摸上他的头,笑道:“比你平时剃的板寸也短不了多少。”
      周凡修也笑起来。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办公桌和两把木椅子。任妙哉把手中拎的蛋糕放在桌上,和周凡修两个人面对面坐下。
      “吃饭了吗?”
      “早上吃了,现在是午饭点儿,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嘛。”周凡修说得好像她耽误了自己吃午饭似的。
      “给你带蛋糕了。”说着任妙哉打开了纸盒。
      那是一个很大的奶油蛋糕,两个人吃是有些奢侈了,况且这在当时本来就是奢侈的东西,但是,上面的裱花又远远地超过了蛋糕本身的价值。雪白的奶油上水墨般描摹着一块庭石,覆满翠绿的藤蔓,开出簇簇蓝紫色的花,花丛自石上涌出,环绕蛋糕边沿将近一周,旁边两只飞舞的蛱蝶似是被花香引逗而来,留白处还用小楷题写着“敦敏葆光,其坚不移”。
      周凡修看出那花正是任妙哉家里种的“天盐”,字迹也很熟悉,便知是她的手笔,说不得的开心,又因为现在事情还千头万绪,感觉劳烦她了。他想,题字内容倒像是任伯父的授意,不仅有对他的勉励,还包含了对两个孩子将来的期望。至于花的用意,他也猜得几分,自从任妙哉出生得了把剑,她父亲就认定其并非凡铁并和女儿相生,所以后来很多说法都是打这上面来的。
      任妙哉拿出纸盘和塑料刀叉,说道:“这儿不让带蜡烛火柴,你想许愿吗?”
      “你来了我还许什么愿?”
      “少贫嘴,”任妙哉笑了,拿餐刀指着蛋糕,“你要花不要?”
      “要啊,你来切。”
      “嗯。”
      任妙哉照着花最多的地方给他切了一大块儿,又给自己切了差不多大的一块儿,两人边吃边聊家常。蛋糕吃起来凉凉的,入口即化,甘甜不腻,比市面上卖的味道好很多。周凡修自在地打了个哈欠,看见任妙哉嘴角沾了奶油,便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儿来给她擦,她也不闪不避,眨巴着眼看他。
      吃完,任妙哉问:“你还要吗?”
      “可以啊。”周凡修随意答道。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甜食的。”任妙哉这么说着,手下却动作起来。
      “嗯,现在我整天又没有什么事情好干。”
      “听你这么说,是在这儿呆舒服了啊。”任妙哉刮着他的鼻头儿笑道。
      “可不,你是知道我这个闲散性格的,可你爸平时对我要求那么高,家里学校事儿又多,老也不得清闲。”周凡修假装抱怨。
      “唉,你别听他的,他不过是爱摆摆长辈的架子,其实心里最知道你的好。”
      “我有什么好?”少年苦笑。
      “你有。”说着,任妙哉握紧了他的手。
      “对了,今天你满十八岁了,所以我爸他还有一件礼物送你。”任妙哉凑近周凡修的耳朵,窃窃私语了几句。
      任妙哉说完,见周凡修张口似欲追问,就展开他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划了几笔,说道:“就是这个,你愿不愿意?”
      周凡修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桌上的蛋糕,慢慢恍然大悟似地睁圆了眼睛,缓缓点头,开口声音都有些磕巴了:“当、当然,替我……谢谢伯父。”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有人来催了。走的时候,任妙哉感觉少年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地吸着她,让她脚下似有千钧,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别再愁了,我不会不管你的。”她郑重地对他说。
      “嗯,那我就放心了。”少年获得了至宝一般的神情。
      周凡修明显对自己的境况不大有所谓,任妙哉内心却煎熬,这两个人,竟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被囚困住的。
      最后,没吃完的蛋糕给周凡修留下了。案件宣判后他被移送到郊外的羽化市第二监狱,任家又常走后门给他送些吃的用的,引得狱友好一阵羡慕。他也很会做人,能散的都散了出去,再加上别人知道他有后台就凡事都给他些面子。
      春去秋来,周凡修不曾看到景色改换,他也觉得自己在渐渐地被遗忘,却不料到了落叶时节,竟会有人想起了他。
      “什么,死了?”于航几乎是喊出了声。
      “是啊,前两天死的,现在尸体都火化了。”老张不紧不慢地说道,顺便把他的下一个问题也堵了回去。
      “他到底怎么死的?”
      “听说是心脏病发作,办了保外就医,人在半路上就咽气儿了。”在谈论少年的离世时,老张脸上表情毫无变化。
      “不可能!周凡修的体检报告说……说……不对,老张,”于航的眼神突然放空了,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恐怕要请个长假了。”
      老张的神情终于是出现了一丝动摇,拧着眉道:“你怎么会翻他的体检报告?”
      “老张,你跟我兜个底,这里面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我没有。”老头儿拿起他的茶缸子,吹了一口气。
      于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老张开口道:“我看你病得也不轻,是该请个假回家歇歇了。”
      走出警局大门,于航感觉心跳得厉害,胸膛中裹着一团气,缓缓流转,灌满里面每一个缝隙,微微撑胀着通道的末梢和边缘,却无处泄出,竟让人生出一种诡谲的踏实和快意来。他熟悉这种感觉,虽然很久没有体验过了,上一次还是在数年前偷用警察的职权帮朋友解决了一起严重纠纷的时候,一段日子里他既紧张又激动异常,一直到事件彻底平息后,处分终也没有落在他头上。这回就更好办了,于航只要到医院死缠烂打地求发小给自己随便开个什么断胳膊折腿儿的证明,再让老张帮他挡着点儿同事们,就可以甩开手放心大胆地去干了。
      于航工作中也曾经历过与歹徒对峙的惊险瞬间,也曾为人民群众的利益舍生忘死,在那些时刻他无不是热血沸腾、内心澎湃,但现在他的这种感受却更加持续而沉长,如静海下的深波暗流,拿命魂与气息交换真谛,用斑驳的情绪和好恶将柴巴巴的事实调出一番滋味儿,催人上瘾。是的,他要替人去讨公道,任何艰难险阻都不能使他退缩。
      谁知早在一切的开端就有人下了比他更坚更狠的决心。
      那天出门之前,少年脱下帽子,摆在父亲的供台上,随意捋了捋头发,然后打开窗户,让清新的风透进来,对着虚空说道:“爸,我要去帮阿妙啦。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做这个的,你会支持我的吧?如果有对不起你或者我妈的地方,还请你们多担待了。”
      少年挺起纤瘦的腰杆儿,脸上挂着自豪的微笑,拿起沉甸甸的背包,身影消失在门口。
      周凡修走出门外,马上就被寒冷的空气包裹住,猝不及防地打了个激灵。他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一步一步地向警局走去。
      “父亲,从小到大,你在我眼里都是最伟大的英雄,是我的榜样。这次,也轮到我来做回英雄了。”他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永远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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