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Decem

2、第2章

　　陈江河龙卷风一样卷回派出所的时候侯楠已经被救护车拉走了。

　　他瘸着只胳膊，进门就劈头盖脸问坐在一边的雷鸣，“怎么他妈回事啊，我刚走十分钟，人怎么就给撞了？”
　　雷鸣摇头，“不清楚，外面人说猴哥是让那小偷撞了个趔趄，摔到马路上的。咱门口黑，有辆车过来没看见直接……直接碾过去了。”
　　陈江河瞪着雷鸣，半天喷出来一个字，“操！”

　　雷鸣站起来，跟上一边撸脑袋一边往里走的陈江河，“粥粥已经调监控去了。”
　　“调，抓紧调。”陈江河脚一顿，转过头盯着雷鸣，“谁跟着去医院了？”
　　雷鸣噎了口气，“梅、梅姐。”

　　“行吧，”陈江河皱皱眉，回眼看了看派出所门口，“梅姐一个人恐怕不行，得跑前跑后办手续还得安慰家属，这样，你让粥粥去一趟，然后你跟我去查监控。医院那边有消息了让粥儿随时来个电话。”
　　“好，”雷鸣一点头，转眼又看看陈江河胳膊上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纱布，“江哥，你这胳膊……不要紧吧？”
　　陈江河垂眼看看，包扎得不紧不松，缠得很仔细，透出股一丝不苟的严谨，他烦躁地摇头，“没事，小伤。”

　　陈江河回到办公室里坐下来，摸出烟点了一根。
　　空调温度很低，很快就把他满头热汗带走了。

　　侯楠的愿望是每天竖着出门再竖着回家，有时候雷子会笑话他，说猴哥适合去内勤做保障工作。侯楠一般情况下就是笑笑，说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陈江河认识侯楠几年了，他心里知道，要侯楠真不想干，早两三年就转岗了。
　　都说片警比一线风险小的多，约等于没有生命危险，但危险真要来的时候也不会因为你不是一线就好脸面地跟你打个招呼——意外是不挑人的。

　　陈江河狠狠吐了口烟，点开了粥粥调过来的安防监控录像。

　　穆阳回家时候有种一天到晚披星戴月，疲惫奔命的苦哈哈感。
　　他也不是不能吃苦，但吃的时候常常会产生一种怀疑——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下去了？
　　这种想法还是挺恐怖的，它无声无息钻入灵魂深处，攫取还想要扑腾着向上的进取心，把认命两个字实实在在地塞进脑子里。

　　穆阳甩甩头，他不想认命，起码不是在这种时候。

　　进了小区，到单元门口穆阳才看见门口坐了个人。仔细一辨认，是租给他房子的大妈。
　　大妈姓赵，人很热情，穆阳刚调到社会医院时候到处找房子，赵大妈去药房取药，听见穆阳和主任说话，主动把自己家旧房子租给了他，比周围均价要便宜500块钱。

　　赵大妈在门前的花坛边上坐着，一个挺胖的小老太太，窝在那个细溜溜的边沿儿上，看上去有点别扭、有点委屈。

　　穆阳快走两步上去，“阿姨，您怎么来了？”他低头看一眼手腕的表，“这刚七点钟啊。”
　　赵大妈原本没瞅见他，走近了才看清人，他这么一问，小老太太倒是一愣，嚯地站起来，说：“那什么，我就是早起买菜路过你这儿顺便来看看。”

　　这旧小区和菜市场以及赵大妈住的那边根本就是大对角，怎么顺也顺不过来。穆阳看看她，赵大妈肩头沾着点水汽，显然在门口坐挺长时间了。

　　“要不进去坐坐？您吃了么？我买了包子豆浆，买的多，您要没吃就跟我一块吃点？”穆阳晃晃手里热腾腾的包子，说道。
　　赵大妈垂着的手在裤缝上抹了下，仰头看着穆阳，“小穆啊，其实我过来是有事想跟你商量。”
　　穆阳点头，“您说。”
　　“我吧……嗐，真是不好开这个口。”赵大妈皱着眉，似乎搜肠刮肚地在找措辞。
　　“您是想把房子收回去么？”穆阳轻轻松松给赵大妈解了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房子是您的，我只是租住。”
　　赵大妈悄悄松了口气，“这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都要麻烦你，有两次我闺女不在还是你专门跑过来给我外孙瞧病，我……”
　　“没事，我再找地方也不麻烦，”穆阳打断了她，神色温和，“反正都是在这片，以后您要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上的一定不推辞。”

　　“诶，诶，”赵大妈连叹了两声，“要不是我那儿媳……我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理解。”穆阳笑笑，“不过您容我几天成么？一天两天的可能找不到合适地方，最晚下周三，我肯定把房给您腾出来。”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赵大妈连连摆手，“小穆医生，我不是让你立马搬，我这就是来和你商量一声。你要是同意，就这月底之前，你看怎么样？”
　　穆阳：“行，听您的。”

　　穆阳揉着突突跳疼的太阳穴进了门，手里包子豆浆扔在茶几上，一时没了吃的兴趣。他靠在沙发上一下下摁着脑门，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得用手机联系朋友，靠意念是不行的。

　　在通讯录里找着做中介的同学，发了条微信过去——
　　西三里有没有熟人？我要租房。

　　发完他也懒得等回复了，起来去卫生间匆匆洗了个澡。这一大早的，估计要么正吃早点要么正挤地铁要么挤着地铁吃早点，论谁也没闲情逸致跟他有来有往地发微信。

　　洗完澡，穆阳把自己甩到床上，弹了两弹，然后还没到五分钟，就睡着了。

　　陈江河是趴在办公桌上被手机吵醒的。
　　一连好几条微信，突突突地。

　　他眯着眼把手机捞过来，点开一看，是老同学发过来好几条。
　　“醒没？有事。”
　　“这位拆二代，你还着喘气么？”
　　“回句话。”
　　“你西三里那几套房还在不在？”
　　“有个同学想租，要在你给我留一套，我抽空带他看房去。”
　　“都是同学，知根知底，你租出去也放心。”

　　陈江河拍拍脑门，在脑子里捋了遍还挂在网上的两套，回了条：“坐北朝南，一三层，一五层，你来找我拿钥匙。”
　　想了想，又追了条，“算了，你让他直接跟我联系。”

　　那边很快回给他，“得令，我把你名片发给他。”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目光定在电脑屏幕上。
　　画面远处很模糊，只能看见一道黑影，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个人形。
　　这是黄毛最后消失不见的地方。
　　随后在胡同口和外面主街的监控里都没找着他影子，如果不是这人会遁地术，那就是他刻意避开了监控。
　　一个在超市里明目张胆偷钱包的人，还知道躲开监控？这听上去太有违和感了。

　　陈江河屈起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扣了两下，总觉得有什么细节看漏了。

　　“江哥，”雷鸣在门口咚咚锤了两下敞开的门，“粥儿说猴哥醒了，咱去一趟？”
　　陈江河用力掐着眉心，“梅姐回来没？”
　　雷鸣：“回来了。”
　　陈江河想了片刻，“等会儿让梅姐去跟几位领导说说猴哥情况，回头争取下看能不能报上工伤。”
　　“诶雷子。”陈江河又叫住要走的雷鸣。
　　“啥事？”
　　陈江河抬起眼，“你有空档案袋没？”

　　侯楠左腿被彻底碾碎了，前一晚急诊手术，高位截肢，整一条腿都没了。陈江河和雷鸣到的时候人还在ICU躺着，他媳妇窝在外面的长椅上，像是被抽去了脊梁一样，肩背塌着，好像再也不能直起来。
　　实习生周敏，也就是他们口中的粥粥，两只眼睛肿的核桃一样，在旁边陪着。周敏本来在愣神，愣的过程中看见了陈江河和雷鸣俩人，一抬眼，眼泪立刻又绷不住了，刷刷往下淌。
　　“安慰安慰。”陈江河胳膊肘怼了下雷鸣，他立马会意，把周敏支到了护士站那边。

　　“嫂子。”陈江河在宋姗姗旁边坐下，轻轻握了下她的肩。宋姗姗浑身一颤，重重抽了口气，撇过脸来看着陈江河。
　　“你来了。”她声音又哑又低，像是从两张紧贴的纸片中间硬吹出来的气声，割在陈江河心坎上。
　　“怨我，”陈江河直视着宋姗姗，“嫂子，都怨我。要不是我非走那一会儿，猴哥他……他出不了事儿。”

　　宋姗姗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老侯命不好，不怨你。”
　　她也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不管不顾把脏水扣陈江河头上，可周敏已经反复给她讲过来龙去脉了，委婉地告诉她，害了她丈夫的是一个小偷，不是她熟悉的小兄弟。可是，恨陌生人总觉得没着没落的，太难受了，而恨一个在她生活里的人，才能让她从半空踏上实地，不至于突然掉下来，一下子把自己摔死。

　　陈江河把怀里抱了一路的档案袋塞到她怀里，“医保能报的不多，以后猴哥治疗和复健的钱我来出。”他压住宋姗姗要推回来的手，“嫂子，我一定把那兔崽子逮回来，给猴哥一个交代。”

　　宋姗姗抬起眼盯着他，眼神很复杂，有埋怨有痛苦有感激也有愤怒，一大颗眼泪从她红肿的眼睛里滚落下来，砸在档案袋上，洇出了一块钱币大小的水渍。
　　陈江河缓慢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没再说什么。他站起来，深深地看了玻璃那头浑身插满管子的侯楠一眼，转头喊雷鸣：“走了，雷子。”
　　“诶，来了。”雷鸣跑过来时候，匆匆往宋姗姗怀里塞了个信封，没等宋姗姗反应，就快步跟上陈江河一块离开了病房。

　　穆阳是中午十二点左右醒的。
　　他爬起来看了眼床头的闹钟，发现自己的生物钟已经准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晃悠着去洗漱，洗完了溜达到沙发边把手机捡回来，发现中介同学已经颇有效率地帮他找好了房子。
　　“房东也是咱同学，就是不同班，你放心大胆去，绝对的好人，一颗红心照亮人民。”
　　穆阳抓抓头发，心说这什么人啊，做慈善的？
　　“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他点进去同学发过来的名片，发现对方昵称叫“荡漾”，头像是一片广阔的水面。
　　“……”哪里怪怪的。

　　穆阳把人加上，就做饭去了，等他再回来，发现荡漾还没理他。他也不着急，吃了饭休息了会儿，就掐着点去社区医院接班了。
　　下午接待了几位头疼脑热血压猛蹿的，等穆阳想起来租房这回事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翻出手机来一瞧，对方已经把他加上了。

　　这人倒是言简意赅，直接发了地址和时间。穆阳抬手一看，从距离上看，等他随便垫吧两口饭，再甩着两条腿晃荡过去，就差不多了。

　　陈江河这一天过得别提多堵心了，浪费大半天才跟所长还有指导员把事儿说清楚，同时征得他们同意加大力度搜查黄毛，他感觉自己嘴唇都说肿了，嗓子眼里直喷火。
　　约了租客八点半看房，他八点一刻骑着雷鸣的电驴从派出所一路突突回小区，结果还没等他把电驴停稳，就在单元门前看见了此生不能忘怀的宿敌——斯文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