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Decem

19、第 19 章

　　住院部走廊里，穆阳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陈江河站在楼梯拐角打电话，余乐乐在病房里守着昏迷状态的冯晓雪。

　　冯晓雪用来割伤手腕的是从厕所墙砖上抠下来的一小块碎片。据送她来就医的狱警说，那块碎砖的位置很隐蔽，乃至他们检查的时候被忽略掉了。
　　冯晓雪藏着碎瓷砖，躲在自己被窝里割破了手腕，所幸她力气不算大，伤口并不深，一通折腾送来医院后还留了口气在。

　　不知道是该说命大呢，还是只做个样子给谁看。

　　双眼微阖，仿似睡着了的穆阳忽然抬手掐了掐鼻梁，然后听见旁边有人说：“还以为你睡着了。”
　　穆阳半张开眼，仰首看着陈江河，“心还不至于那么大。雷鸣怎么说？”
　　“他们确实接到通知了，时间应该是咱们在门岗那儿查证件时候，正好没信号，手机接不通。”陈江河在他旁边坐下来，抻头扫了眼病房里，“这姑娘多长时间能醒？”
　　“正常的手术麻醉，推恢复室时候已经叫醒了，现在纯粹就是残存药力发挥作用，加上她口服的镇定类药品，如果不强行喊醒她，睡到明早没问题。”穆阳道，“不过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不好配合。”

　　“冯晓雪单亲家庭，母亲前几年患病离世，有个烂赌鬼老爹和一个还在读书的弟弟。家庭构成没多复杂，能让人产生联想的地方是家里债台高筑，一方面是她母亲当年治病欠下的钱，另一方面是她父亲赌博欠的债。”陈江河甩开两条长腿四仰八叉靠在塑料椅上，叹口气，“她高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赚钱了，因为没学历，只能打些零工，后来经老乡介绍去夜总会卖酒，严打之后就在KTV当服务员，中间也换过好几个地方，但总归是在这一行里打转。”

　　“能让冯晓雪豁出命的总不会是她父亲……”穆阳偏头看陈江河，“找她弟弟聊聊？”
　　陈江河点头，“侧面突破。”

　　时间还不算晚，傍晚七点多，正是大学校园里热闹的时刻。
　　京港市新区规划的时候，在城南划分出一片“大学城”，市里不少高校都在“大学城”里设立了分部，以减轻市内本部的人员压力——老校区早就被林立的高楼圈住，失去了扩建的可能性，分流出一部分学生的确是缓解宿舍、教室甚至食堂资源紧张最直接的办法。

　　穆阳指挥着陈江河把车停在一个围栏的豁口旁，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旁边陈江河一拦，“这什么地儿你就要下去？”
　　“近路，”穆阳偏头一笑，露出几颗白牙，“从正门进能把腿走细一圈。”

　　陈江河一边嘀咕着“你怎么知道”一边熄火下车，绕过来和穆阳并肩同行。

　　从铁栏豁口进去，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正对着豁口的位置已经被踩出了一条寸草不生的羊肠道，可见是经过每届学生孜孜不倦的努力，终于验证了“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们学校医学部大一大二在大学城，校本部人满为患，实验室、解剖室排都排不开，”穆阳道，“还以为毕业这么些年，外面那豁子怎么也应该堵上了，谁知道还在那儿豁着。”
　　穆阳乍然说起几年前的学生生活，在陈江河听来有点新奇，脑海里一蹿一蹿地往外冒高中时期穆阳的样子——利落的短发，整齐的校服，一丝不苟的神情，时刻板正的肩背——校霸眼里最讨厌的那种人。
　　可居然记得挺清楚，陈江河想，别是魔怔了吧。
　　偷偷瞥一眼穆阳，这人倒没太大变化，乍一看还是老样子，就是圆融了点，没以前那么“横平竖直”了。
　　横平竖直？说不好，但放在穆阳身上大概就是这意思——棱角太明显。

　　“……去哪儿找？”
　　“什么？”陈江河回神，心头没来由一慌，脚下踹飞了个石子，正砸前面男生的鞋帮上。
　　男生皱着眉回头，陈江河抱歉一笑，转头问穆阳：“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穆阳无奈道：“我问去哪儿找冯晓雪她弟弟，这么大片地方，总不能一寸一寸摸过去排查吧？”
　　陈江河把手机摸出来，照着念：“冯晓军，男，21周岁，京港大三年级，电子与计算机工程专业，宿舍是B区5栋503，手机号……”
　　穆阳伸手在他屏幕上一挡，“别念了，就说是直接上门还是电话联系？”
　　“直接堵他去，”陈江河神色一沉，“听雷子说当时没联系上冯晓雪她爸，就想让冯晓军去局里一趟，这小子去是去了，不过就跟避瘟神似的，多余的话一句没问，签完字火烧屁股一样就跑了……电话联系，他九成躲着不见。”

　　一个连社会都还没正式踏入的大学生，骤然获悉亲生姐姐因为谋杀罪锒铛入狱的消息，他能有什么表现？他的表现恐怕是情理之中的。

　　堵人并不是问题，关键是去哪儿堵。
　　冯晓军一个各方面健康正常的男孩子，极小概率会在七点多就钻回宿舍宅着——当然，从他的专业判断，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陈江河和穆阳打算赌一把，两人穿梭在来往的学生中，看着来来去去的青春面孔，陈江河不禁起了好奇，胳膊肘碰碰旁边的穆阳，“你从前下课以后有什么娱乐活动？球场打球还是跟女朋友腻歪？”
　　“不打球，也没女朋友，”穆阳缓缓吐了口气，“我们学霸一般都泡图书馆。”
　　“……”陈江河脚下顿住的片刻，穆阳已经走出去十几米，他回神追上，不服气道：“你不知道吧，我在公大时候也是学霸，全校第一——不对啊穆阳，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学霸，高中时候你是不是偷偷关注我来着……诶，怎么突然停了？”

　　前面猛然站住脚的穆阳被陈江河撞得一个趔趄，陈江河赶紧伸手扶腰把人稳住了，正要开口训斥，却见穆阳皱着眉望向前面路灯下一对恋爱的小情侣。

　　“那个是不是冯晓军？”穆阳偏头飞快地看一眼陈江河，眼底没有丝毫笑意，表情严肃得像是马上要上操作台。
　　陈江河略眯起眼打量一瞬，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还真是‘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了。”
　　穆阳扶了下额角，“……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话音还没落下，陈江河已经大步向前过去了。

　　冯晓军这一两天里思绪恍惚，简直快要神魂出窍。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从小乖巧无害的姐姐一夜之间变成了杀人犯，他甚至不敢想“以后”。这两个字像阿鼻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扼住他的咽喉，让他稍微一想就要窒息。冯晓军脑子很乱，乱到自己躲在宿舍里愣是翘了两天课，不吃不喝也没给女朋友打电话，等想起来的时候女朋友已经气得差点给他挠个花脸。

　　冯晓军从没跟外人吐露过他家的事，那些在他眼前都是见不得光的，只配在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
　　所以他当然不会和女朋友解释忽然“人间蒸发”的真正原因，他选择了中规中矩、意料之中的答案——竞赛失利，自暴自弃。

　　于是眼前的情况瞬间逆转，女朋友的话音从质问变成了安慰，眼中蕴满爱意的温柔让冯晓军暗自高兴，他甚至生出了对“恶鬼”的期待——只要熬过去，只要把这些都熬过去，他将来就能和别人一样光鲜亮丽。

　　然而现实残酷，冯晓军的幻想没能持续几分钟，就被三步外那个男人打断了。

　　陈江河没说话也没多余动作，只是点了根烟，看着冯晓军。
　　冯晓军的情感里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不属于这个年纪男孩子的细腻，他几乎在一刹那就明白了陈江河的身份，并清楚地知道这个警察是在给他留面子，不想一上来就扯掉他费力拼凑的那块遮羞布。

　　冯晓军心里有零星的感激，他扯谎打发了女朋友，直到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的灯影下，他才转身走向陈江河。

　　恰好一支烟燃到尾部，陈江河灭了烟，烟头甩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伸手就要摸证件，却被冯晓军拦住，“别拿了，我知道你是警察。”他声音很低，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去树林那边说吧，这儿人多。”

　　陈江河微一挑眉，对冯晓军这个表现倒不显意外，穆阳收起了手机，跟在两人身后，三人不紧不慢，以饭后散步消食的速度走到了陈江河和穆阳方才钻出来的小树林边缘。

　　“警察大哥，我该说的在市局都已经说了，你们也做了笔录了，”他惶惶然向后望一眼，又飞快地转回来，“还有什么事非得追到学校来说？”

　　“也没什么，只是有几个常规问题要循例问一问，你别紧张，都是你姐冯晓雪的事，跟你没关系。”陈江河听上去不大走心地顺嘴“安慰”了一句，成功地让冯晓军更加紧张了，宛如一只藏在草丛里的受惊兔子。

　　遵循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冯晓军不意外地强硬起来，“她的事我不过问，不知道。”
　　“冯晓雪供养着你，供你吃喝供你读书，自己俭省得一双廉价高跟鞋断了跟也要修修补补三四次还在穿着，却让你脚下踩着运动品牌限量款，你一句不知道就算完了？”陈江河笑笑，“你还不知道吧？你姐在看守所自杀了。”
　　冯晓军瞳孔骤缩，几乎是凶恶地瞪着陈江河，“你说什么！”
　　陈江河不理会他，兀自又抽了根烟出来叼在嘴里，“她用‘畏罪自杀’从侧面证实了案子里的疑点切实存在。冯晓军，如果你姐就这样死了，那不止是她，你们一家子——尤其是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躲开杀人犯家属的阴影。你想都不用想隐姓埋名的可能性——要是放二十年前，那兴许还能实现，放到现在，随便几个网友就能把你人肉的底儿掉。”
　　他顿了顿，“你的人生履历不像冯晓雪，你干净得就像一块白纸，你甘愿在这块白纸上涂一个再也擦不掉的泥点吗？就因为一时的懦弱，一时的逃避？”

　　他一个字一个字就像细细的钉子楔在冯晓军心窝里，而最后那一句诘问无疑是扎穿防线的最后一根铁钉，冯晓军面色几变后终于恢复了惨白的平静——
　　“你问吧，不过我也事先说清楚，我知道的不多。还有，你们问完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