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轻狂少年时》寒寒

2、二. 你是……

　　二. 你是……
　　奇迹站在她面前。
　　那颗黑色的泪珠，
　　漾湿了她的眼睛……

　　石问音走进石真言工作的咖啡馆。
　　他并没有直接找真言，而是像寻常客人般找一个位置坐下，然后点了一杯Cappuccino，悠闲地倾听着店里不断播放的钢琴曲。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眼前的咖啡换了八杯，再喝下去可是会把胃弄出一个洞来的；耳中听到的一首钢琴演奏曲第六次上场，再好听的音乐，也没有人能不闷了。问音看了吧台一眼，发现石真言仍然自在得很，自顾自地干她的活，就好象他不存在一样。
　　最后，还是石问音先投降了。唉！谁叫他未来老婆是赵娟呢？
　　「真言，我们谈一谈，好吗？」
　　石问音知道真言不会拒绝他的要求。比起其它人来说，真言对他是比较宽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当初除了方老夫人苏婉婷，他石问音是方家「唯二」赞成忘尘和真言结成夫妇的人。
　　石真言淡笑：
　　「好。不过，我们好象没有话题。」
　　话题？哈！他多的是！只要她能谈谈就行了。
　　「真言，娟儿为了你的事，整天唉声叹气，你知道吧？」
　　石真言的笑容中添了几分谨慎。
　　「而我相信，问音表哥已经跟娟姐解释得很清楚了。」
　　石问音不禁有点灰心了。清楚？当然清楚！他跟娟儿解释得口水都快用光了，就是无法劝服娟儿。
　　虽然为难，但他是不能不劝呀！否则，他恐怕就要当个「钻石王老五」了。
　　「真言，我已经很明白你对忘尘的感情。可是，当年忘尘救你，是要你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如今，你为他毁了一生，难道你认为忘尘会安息？」
　　唉！最狠的一招都搬出来了，连忘尘也被他拿了来当「武器」，就是不知真言肯不肯投降？
　　答案是不肯。因为下一刻，真言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无踪。
　　「问音表哥，你是否明白这些话的严重性？」
　　当然明白啦！看真言一脸严肃，看来真言对他那份因忘尘而产生的友谊，大概是完蛋了。但……死就死吧！问音点点头。
　　石真言直觉地挺直腰骨。
　　「既然你知道这些话的严重性，那么你应该也明白谈这个话题，必须付出甚么代价。」真言低着头说完，然后抬眸直视石问音，「人生，是我的。十年前，命运安排我遇上忘尘。他的身份地位导致我们之间产生了许多误会，以及方家人的阻挠。最后，忘尘的生命甚至因此失去。如果这是天命，我无意反抗。如果这是我当初自己选择的一条路，那么，我也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就算困难重重，我也必定会努力把这条路走完。你刚刚说对了，忘尘当年把我推下车前，的确曾经要我答应他，好好活下去。我没有寻死，我活下来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我不可能再做更多。我选的路由我走完，我也不可能因为娟姐或任何人的愧疚，而强迫自己去爱另一个人。」
　　石问音叹息。
　　事到如今，或者，娟儿是真的需要面现实了。
　　真言和忘尘之间的感情，已经是他们无法理解的深刻。当年忘尘为了爱真言、娶真言，不惜反抗长辈、拋下亲人和事业、丢弃「方少爷」的身份，把方家弄得满城风雨。而如今，真言也不过是在还情。他们这些旁人，又能说些甚么呢？
　　好也罢、歹也罢，正如真言所说，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除了她，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过问。
　　但……「让真言重新做人」——这是忘尘唯一的遗愿啊！真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不！
　　石问音忘不了！其实……至今十年了，没有人能忘记忘尘——那个为了所爱，连自己的命也丢弃的奇人。
　　他怎能辜负忘尘的嘱托？他怎能？记得当年……当他接受忘尘的托付时，他是有点受宠若惊的。自小到大，忘尘都是方家的传奇。没有人明白为何忘尘会长成这种冷漠而独断独行的性格，但，那已是事实，只能说是天性吧！方家和石家本就不亲，所以当初谁也没有想到，忘尘竟会在出事的一个星期前，把石真言「交给」石问音。
　　石问音非常确定，他从一开始就被算在忘尘的计划之中！与真言相遇后，忘尘开朗了许多，也开始会理会一些寻求他协助的堂、表亲，唯独对母系亲人不闻不问。起初，石问音与家人也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到忘尘车祸丧命后，问音全都明白了。忘尘是故意的！他疏远石家，如此一来在他死后，就不会有人把真言和石家联想到一起。
　　「……真言，事情——真的没有转弯余地了吗？」
　　石问音做最后努力。
　　石真言苦笑：
　　「我无法勉强自己。」
　　╬╬╬
　　近来，石真言遇到的麻烦特别多。
　　如果是以前，她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但，真言无法忘记方忘尘的话。怎么会忘了呢？认识忘尘之前，她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遇到一点点的小事，不用等别人来打击她，她自已就先自乱阵脚了。是忘尘一再提醒她，「冷静」才是唯一的制敌之道。
　　所以此刻，她才能够面不改色地看着面前的泼妇向她骂街。
　　这女人，竟以为她是问音表哥的女朋友。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对娟姐来说，这是一种保护。不知从何时开始，问音表哥被列进了甚么「钻石单身汉」的名单之内。从此，每天都有一大堆衔着金汤匙出生、吃饱没事干的富家女跑到孤儿院去打探问音表哥的消息。
　　最后是娟姐烦不胜烦，禁止问音表哥公开她「石问音女朋友」的身份，怕会惹来更多的「关怀」。于是乎，被上流社会称为「冰美人」的她——石真言，就很自然地被误认为问音表哥的女友了。
　　即使那些有心成为石夫人的女人对她恨得牙齿发痛，也从不曾有人敢来找她的麻烦。这……恐怕是方老夫人苏婉婷的功劳吧！记得那两年，老夫人不断地想让她融入那所谓的上流社会。所有人都知道方老夫人向来是与世无争的。而老夫人对她表现出来的重视，教人们不敢轻视她石真言。若非当年婚礼举行前一个星期发生车祸、方忘尘去世，她早已成为方少夫人了。即使心里有多恨，也没有人敢动方家的人。
　　终于有人「为爱情而不顾一切」了。
　　虽然有点坏心，但石真言不愿否认。看着眼前正神气地展示自己一身名牌的女孩，她只觉得很好笑。
　　很难想象。若十年前她顺利嫁进了方家，今天，她是否会是这般模样？
　　她不明白，她有太多太多不明白的事情了。为何眼前这位富家小姐竟能如此庸俗？印象中，她所见过的方家人都是带着一身优雅尊贵的气息。不显狂傲，但却凛然不可侵犯。难道……真是「一代看吃的，两代看穿的，三代看文章」吗？若是如此，倒真的说得通。毕竟，方家是传了好几代的世家了。
　　总不能让这女孩再闹下去吧？她不要紧，但店里还要做生意呀！
　　「这位小姐，我想你是误会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我们已经影响其它客人了。」
　　千金小姐认为「情敌」之前是被她吓傻了，正在沾沾自喜中。但下一刻，一阵大笑自吧台里传出。
　　千金小姐当场气得头顶冒烟。射向声源的眼光像是要杀人似的。而石真言，则是无奈地瞪了发出笑声的人一眼。
　　真言赶快乘泼妇气炸之前把人拖咖啡馆外面去，以免店面成为凶杀案现场。转回身，正好看见还未笑够的老板。
　　「莫——先——生——」
　　莫远收起笑容，翻脸如翻书地叹息。
　　「你呀，生起气来也是冷冰冰的。真怀疑，你曾有过真正开怀大笑的时候吗？真言，这样不好耶！你这么封闭，别人会以为你是高傲得鼻子朝天呢！哪里知道你只是对交朋友没兴趣？会制造误会的啦！」
　　石真言没有再理会莫远，径自转身走近咖啡机，准备煮出另一壶香喷喷的香醇咖啡。
　　莫远岂会好心地放过她？只见他紧跟在真言身后，口中仍是停不了的「苦口婆心」。
　　「真言，你这样不行啦！我可是说过誓要把你追回家当老婆的人耶，你怎么能不闻不问？不喜欢就直接拒绝，并给我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这样话也不肯说一句，会让很多人想歪了啦！」
　　说起来，老天爷真该为他莫远掬一把同情之泪。自从半年前聘了这女孩进小小的咖啡馆后，他对她，几乎是一见钟情——也许，没有任何男性能够逃过对真言倾心的命运吧！这女孩，是那么的素净，是那么的特别。
　　起初，他也是以为真言是哪种温驯柔雅的娇羞美人啦！但相处了仅仅一个月，他就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了。真言的外表像个柔顺的小女孩，但她的眼神，却是冷得教人不敢直视。
　　莫远不明白。相由心生，他是相信的。为何这女孩会如此矛盾？他知道真言有一张与她形影不离的照片。据石问音和赵娟所说，照片中的大男孩是真言的「前」未婚夫。他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个了。但教他好奇的是，每当真言对着那张照片发呆时，她的眼中，竟有那么复杂的情绪。像怀念、像惋惜，又更像是痛苦。
　　除此之外，莫远没办法知道更多了。知道这张照片的人只有赵娟、石问音和真言，他根本是无人可问。
　　他是起过追真言的念头啦！但他的娶妻美梦很快就碎了。原因？很简单。
　　真言的眼神告诉他，她一生都不可能放下那照片中的男孩。
　　这女孩，总是让人禁不住为之心疼。刚认识她的人，会很自然地认为她是座足以撞沉铁达尼号的特大号冰山——难怪哦！她的冷然是那么明显的一股气质。不过，认识久了就会发现，她像只躲在壳里的蜗牛。她总以为她的壳足以抵挡一切伤害，但她却并不知道，她那脆弱的壳，不比易碎的鸡蛋坚硬多少。
　　看真言仍是不说话，难得静下来的莫远也不禁被心酸占据了心头。
　　想帮助真言走出阴影的人多如牛毛，但就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为甚么呢？不能说是因为那些人不够爱真言。如赵娟父女和石问音，他们可都是疼真言入骨的呢！尤其那开朗直率的赵娟，更多次被挫折感惹出了不常见的眼泪。只能说……是真言为那个男孩「守心」的信念太强了吧！
　　「真言，我和你去美国旅行好不好？」
　　莫远没头没脑的提议惹来石真言的侧目。
　　「别说笑。」
　　莫远一掌击上自己的额，只差没求上天让他一死了之。
　　这石真言……好好的人也会被她活生生气死呢！
　　「我没有说笑。难道你看不见我正经得过分的表情吗？」可怜他的脸皮，都快要僵成扑克牌了。「我要去纽约探望我老哥，想找你陪我一起去。」
　　「你哥哥？」真言皱眉。不知道为甚么，她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莫远点头如捣蒜：「对呀，我老哥。他哦，是我老爸老妈的骄傲啦！自小当模范生不说，大学毕业后，他还在五千人中脱颖而出，考进了人人都想挤进去的『方氏集团』。不够四年，他已经成了副执行长方遐迩的特别助理。四年耶！这可是一个教所有人吓了一跳的数字呢！从最基层的小职员做起，老哥他只花了四年就成了方遐迩的左右手，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方……遐迩？
　　石真言全身一震，也就没有理会莫远后面的话。
　　……方遐迩！一个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
　　忘尘的父亲。
　　那两年，虽然听方老夫人说过一些有关方遐迩的事，但她从未见过这位被称赞为「好好先生」的方家人。据老夫人说，方遐迩和妻子及忘尘的双胞胎哥哥一直在纽约生活。因为实在太忙了，所以要两、三年才会回台湾一次。
　　真言以为她可以避开与方家有关的一切，完成自己对忘尘的诺言的。但……老天爷似乎并不这么认为。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她还是无法完全远离方家。石问音那笔倒是无话可说，而且问音表哥和方家本就不亲。但现在，连眼前这只认识了半年的莫远也与方家有关系，那就未免太巧合了。
　　当年，忘尘曾跟她提过一个名叫「莫迢」的人。年仅二十六，已经是忘尘父亲不可或缺的助手。因为基本上，那莫迢的工作量早已超出他的职责很多倍。他的工作已不只是助理，就连秘书的工作也由他一肩挑。
　　而那人……竟是眼前这莫远的哥哥？
　　「他——你哥哥……名叫莫迢？」
　　莫远的表情难掩讶异。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真言的眉皱得死紧，不打算把真相告诉莫远。
　　眼前这人……只是一名无辜的路人甲而已。何必把他牵连进那么复杂的故事之中？就算是他的兄长……也并不曾见过她呀。
　　真言直觉地冲口而出：
　　「我不去美国，更不去纽约。还有，若你要离开一段时间，是应该提前通知店里其它人了。毕竟你是老板，若忽然不见了，他们会以为你卷铺盖走人。」
　　莫远一愣，怎么也没想过真言会这样回答。
　　是很难得啦！毕竟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问，而真言回答得并不多。这会儿，她一次说了这么多话，真是奇迹。
　　看见真言往大门走去，莫远忙阻止。
　　「喂——你最少也要给我一个理由哇！」
　　真言依然板着脸，但总算是回头看了莫远一眼。
　　「我不喜欢纽约。」
　　话毕，直接转身走出咖啡馆。
　　仰脸看向蓝天……
　　她怕的，其实是那据说与忘尘长得一模一样的方家大少。
　　她会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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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真言不曾想过，世上竟还会有如此不懂礼貌为何物的人。她拉开门，却没料到竟会有人呆呆地站在门外。
　　「先生？」
　　讶然过后，石真言冷冷地提出问题。只见那男子闻言抬起始终低垂的脸，看着她——
　　真言呆了。
　　「…忘尘……」
　　奇迹站在她面前——
　　那个早在十年前已死的他，竟站在她面前……
　　在石真言还未来得及作第二反应之时，男子已经拉起她的手，拖着她，步伐急促地往咖啡馆对面的小公园走去。
　　「你就是石真言。」
　　男子用了肯定句。而石真言，却被这浅浅淡淡语气惊醒了。她紧紧地握住他的衣襟——「忘尘！你是忘尘！」
　　不！这一次，她不会再放手了！十年！还不够吗？！
　　男子淡淡一笑：「我不是忘尘。」
　　「你是！」石真言坚决地反驳，然后眼中又充满了泪，「这眉、这鼻、这唇、这么高瘦的身形，你是忘尘，是我的忘尘……」
　　「亲爱的小姐，你忘了我的眼睛。」男子抬起她的右手，轻轻点了点他自己的眉：「我不是忘尘。你知道，不是吗？忘尘的眼睛，是深棕色的。」
　　真言当然知道！可是……不！她不愿相信！
　　「不！不——」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受惊地瞪着眼前人。「你是，你是，你是……」
　　「我不是。」男子皱眉，「我不是忘尘。亲爱的小姐，请容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方记尘，是忘尘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的手足。」
　　下雨了……石真言咀嚼着这个名字，任由天上的雨落在她身上。
　　「方记尘…方记尘……你不是忘尘，不是我的忘尘……」天……
　　男子忽然拿出了一个小丑造型的布娃娃和一个吊坠：「是的，我不是忘尘。记得忘尘送给你的毕业礼物吗？这是另一个，是忘尘来不及寄到美国给我的大学毕业礼物；还有这吊坠，除了你和忘尘的合照，还有我和他的。小姐，我想我们得找个地方去避雨了。」
　　石真言抱着小丑、握着吊坠，根本听不到方记尘的催促。她只知道，她手中的，是属于忘尘的东西，属于忘尘的……
　　真言不知道她该说甚么。只模糊地了解到，她逃了十年的噩梦，终于还是降临了。
　　小丑娃娃脸上，有一颗由黑水晶雕刻而成的眼泪。这个娃娃，与她朝夕相对了十年的那一个，是多么多么相似！但，手中娃娃的背上写有「给记尘」三个字。那字迹，是真言一生也无法忘记的！那是——那是忘尘的字呀！
　　那颗黑色的泪珠，漾湿了她的眼睛……
　　「很高兴认识你。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