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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沧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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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沧茫
神收回了祂的恩赐。
有限的快乐,独留下凄沧;
茫然面对过去的她,只能随波逐流地浮沉。
依稀旧时甜蜜,
十年生死两茫茫……
那是一幅很美、很特别的画。至少,这是她唯一懂得欣赏的画。
画中的天空,灰暗无光,如天狗食日;左上角的一缕红光,却硬是插了进来,使得本来暗无天日的世界,添了一丝温暖。
地上,左边是海、中间平地、右边是山。那波涛汹涌的大海本应是暗蓝色的,却染了一片红光,变得好象一池浓稠的血浆,在那儿不断地怒号。右边的山上,模模糊糊地有一片树林,但被红光密密地掩盖着,像失火的山林。
最后,山与海之间有一片小小的、随时会被水或火吞噬的平地,上面站着两个微不足道的人,高度上看似乎是一男一女,他们手牵着手,显然是走投无路。
——那两个渺小的人,像是我和你。
大概吧!当时,她不能让自己惹来的麻烦,搔扰了院内其它孩童的成长;而他,也不可能为了她,置亲人的死活于不顾。
一直以来,她都在想一个问题。分离的原因,是否因为她太天真?单纯得总以为世界是美丽的,心里不曾设防。若她当初早点想到车子会被别人动了手脚,他就不会去得冤枉。
失去了他,让她开始检讨自己。出现在身边的丑恶人心,她总是自动自发地为别人找好借口——例如把子女丢弃在孤儿院的父母们。
她发现,她提不起心来怨恨一个人。她努力逼自己,逼自己去恨那些曾伤害过他和她的人,但她不能。她越告诉自己要恨,心里总有另一股力量要她宽恕。
最后,她找到了唯一一个既不伤人、也不伤己的办法。
只能逃避吧!她发现,没有在乎,就不会有伤害。不再重视任何一个人,就不会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她已经无法再任性地说一句:怕甚么?反正无论我遇到甚么,身边也还有个疼我如命的他!
因为最爱的他已死,所以她也再没有任性的机会。
是他在车子爆炸前把她推出车外,是他救了她!
她还记得他最后一句话,他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他要她安然活过他无法渡过的年老岁月!
而她能够留下的、属于他的东西,少得可怜!
只剩下一张他们俩的合照、一个小丑娃娃,和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灰色记忆……
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梦。
╬╬╬
当年车祸发生后,石真言在医院渡过了痴痴傻傻的一年。在逐渐明白方忘尘已死的事实后,她又花了一年做各种物理治疗,被爆炸碎片所灼伤的左手经过大大小小加起来近二十次植皮手术,到现在还留有一片丑陋的疤痕;这也就是她从来只穿长袖衣服的原因。十年的时间仍无法褪去,所以石真言相信这疤痕将会跟随她一生,与她一起进棺材——或化为灰烬。
她没有让自己跟着忘尘一起死去,只因她在车子失控撞上山坡前曾答应过忘尘,她要活过她所能活的岁数。
遵守诺言是忘尘的原则。
如果可以选择,真言宁愿当年与忘尘一起死在那次车祸中,而不是幸存。
没有忘尘的世界,对她没有意义!父母在空难中死去,她是个孤儿,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啊,或许该算上赵院长父女。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忘尘不准她死。
真言淡笑,眼光从面前的一杯香草咖啡收回。环顾四周,最后决定把注意放在一个熟悉的人影身上。
那是一个只比她大两年的女孩,而这个女孩是个美女。不过,美人此刻不太优雅的姿态实在有损她天生娇艳的气质。
大美人两手叉腰,突然出手把石真言眼前的咖啡杯移开,以夺取真言的注意力。
娟姐要发火了。
「石——真——言!你是不是天生贱骨头呀?要你好好的在家中当个千金小姐你不肯,让你继续进修你又不去,偏偏跑来咖啡馆当侍应,你想我受千夫所指吗?」
石真言脸上带着一抹淡笑,彷佛赵娟的责备与她无关。
「有谁敢骂你娟姐?小心别得罪你就够他们忙了。最后,请娟姐别忘了,我在这儿已经待了半年。」意思是娟姐在她耳边唠叨着同一件事已经足足半年。
早知装凶不管用!赵娟抿抿唇,最后还是投降。
「好了好了,我就算你『魔高一丈』。不过,你也知道娟姐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的啦!对,回家记得勤练口才,别输了给我才好!」
石真言又笑了笑,却没有响应。勤练?娟姐有事没事就来找她的麻烦,哪用得着「勤练」?
以往,她是不知道的:原来时间真的能够改变一些东西。
不再管赵娟的埋怨,石真言低头打量自己的左手。
那藏在布料下的手臂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疤痕。据医护人员所述,这左手上的伤是由爆炸碎片造成的。在车子烧起来前,她早已滚落在路边;虽然离车子有一定距离,但车内一些细小的对象仍是被爆发力拋得老远——并伤到了她。击中左手的,是一块玻璃碎片。那高热的碎片灼伤了肌肉组织,并留下了一条极深的割痕。
她一再努力地重新锻炼这只手,到现在,却还是无法做一些像提重物、穿针一类的工作。
更加不可能遵守当初对忘尘的诺言,当个出色的外科医生。
最后,真言选择当个「平凡人」。她不想独活,但却答应了忘尘;所以,她努力地活着,并且尽力让自己活得平凡。
她渴望着早日到黄泉与忘尘重聚。
「真言,说实话,你真的打算一生就这样生活?」
生活?危险的话题!
石真言反射性地阻止赵娟后面的话。但当赵娟住了口、望着她的时候,她却又不知道该说甚么了。
「……娟姐,一切已成定局,相信你再清楚不过。」
赵娟皱眉。
「已成定局?甚么叫『已成定局』?你只是在封闭自己。你自己算算,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在追求你?你是故意把他们赶跑的!吃饭,不去!逛街,不去!看电影,不去!去书局找书,不去!开车去兜风,不去!出外度假,不去!你心心念念的,都只有『方忘尘』一个名字!十年了!真言,你真决定就这样过一生吗?你认为忘尘泉下有知,他会赞成你这样毁了自己?真言!你给我说说,当年忘尘的遗言是甚么?」
石真言不说话。
她知道,赵娟说的一切,她全部都知道!可是,一份爱得舍生忘死的感情,能够放下吗?即使已经事隔十年,忘尘那漠然的脸,还有忘尘的淡笑、忘尘的冷漠、忘尘独独对她展现的纵容、忘尘把她推出车外前那抹凄然的笑……所有跟忘尘有关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忘尘的影子,无一天不出现在她脑海中!
忘记?岂是说忘就能忘?
赵娟的突然爆发又再勾起了一切痛苦。石真言一向澄澈的星眸添了一层冰寒:
「娟姐何不去方家问问,他们有哪一个忘得了?」
要反驳,一针见血的一句话就够了!
赵娟跌坐在脚边的高背椅上,失神地看着石真言步进员工休息间的背影。
╬╬╬
「唉!」
赵诚从手中的早报抬头,看了女儿一眼,随即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报纸上。
「唉!」
赵诚又看了女儿一眼,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这一次,他在调回视线前隐隐约约地叹了口气。
「唉!」
这次,赵诚终于放下报纸,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难得无精打采、两手托着腮的女儿。
「娟儿,谁又得罪你了?」
「唉!」
赵娟没有响应。老爸明知故问!能够把她气到没精神去找人吵架的人,除了那个食古不化的石真言,还会有谁!
又叹气?赵诚难得地皱起眉头,看来女儿是真的踼到铁板了。而有这个本事的人……啊,只有真言了!
「娟儿,你又跟真言说了甚么?」赵诚终于记起这几天,真言都没有回来孤儿院。
赵娟心虚地干笑:「真——言?唔……我没有啦!」
赵诚开怀大笑。
「哦?没有?那,这几天是谁连问音也不理,整天窝在院里叹气了?」
还想狡辩?免了啦!人家问音都来孤儿院跟他这个未来岳父大吐苦水了!
一提起石问音,赵娟想起那人的另一个身份,不禁又更加头痛了。
石问音,方家夫人——石海伦哥哥石风平的独生子。虽然石海伦是他的姑姑,但因为石风平和石海伦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所以两家一向不亲。也因为石海伦的母亲是个意大利人,所以她与方遐迩的子女都有四分之一的意大利血统。而石问音,却是个再纯正不过的中国人。
论辈分和年龄,今年已经三十一岁的石问音还是方忘尘的表哥呢。
拜当年方忘尘和石真言的恋情所赐,石问音结识了赵娟。当了好几年的「哥儿们」,赵娟是在四年前才开始正式跟石问音交往的。
石问音让赵娟又想起了那个早已死去十年的方忘尘。
「爸!——你别提石问音了好不好?你还觉得我不够烦哪!」
赵诚苦笑。可怜那石问音招谁惹谁了?
「唉唉,娟儿,我想你是把我拋诸脑后了!」
说曹操,曹操到。当石问音出现在大厅门口时,赵娟哀叫一声,然后对着来人大吼:
「姓石的!你来这儿干甚么!」
石问音被赵娟大得吓人的火气吓了一跳,连忙看向一旁等着好戏上场的赵诚。
赵诚看女儿似有赶人的意思,只好把那无故被骂的石问音拉进来,并跟未来女婿躲到一边「咬耳朵」去。
「……赵——叔,娟儿发生甚么事了?」
赵诚摇摇头:「唉!除了真言,还会有谁呢?你自己想想,你哪一个身份会跟真言有关?」
这会儿,连石问音也不禁叹起了气来。
天亡他也!老天爷为甚么要把他生为方家的姻亲?为甚么要他当方忘尘的表哥?
「娟儿……」
「滚开!」
「娟儿……」
石问音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只求能够引出赵娟的怜悯之心。没办法,未来老婆就是这么一个受软不受硬的人,装可怜是最好用的把戏。
赵诚知情识趣地退回书房,把大厅留给小俩口甜言蜜语去。
到底是情人,看着赵娟难得垂头丧气的模样,石问音还是一阵心酸。
「娟儿,这十年来,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吗?真言也有她的人生呀!」
赵娟已经没有吼人的兴致了。
「我哪会不知道?可是……你不知道,当年是我怂恿真言跟方忘尘交往的!怎么说,我都有责任。」
他不知道?石问音苦笑——他当然知道啦!当然方忘尘车祸丧命,方家只差没翻了天!石真言的事,他们查得清清楚楚——其中当然包括了赵娟对真言的一番规劝。
可是,这也不关赵娟的事呀!她又何苦这么自责呢?
「娟儿,这和你是没有关系的。如果真言对忘尘没有感情,任你怎么劝,你以为以她的个性,她有可能会接受忘尘吗?你现在这样折磨自己,于事无补啊!你认为你这样做,就能够帮助真言吗?」
赵娟哑口无言。
「……话虽如此,但我没办法看着她就这样过一生啊!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好女孩,上天不该这样苛待她的!以她的容貌、她的娴静、她的天真单纯,她值得世上最好的男人。」
他的未来老婆是头牛——而且是一头倔强得欠扁的牛!可惜呀可惜,他也是这么一个人,没有资格骂人——真让人搥胸顿足。
「娟儿,你还不明白吗?她不可能忘记忘尘的。即使她找到了命中注定属于她的幸福,她还是不会。我们都不知道她会否再找到懂得爱她、珍惜她的人,但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未找到!那么,无论你现在说甚么,都是无法改变她的。反而,你一再劝她忘记忘尘,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掀开她的伤口,加深她的痛苦!现在,茫然面对过去的她,只能随波逐流地浮沉,如此而已。」
赵娟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