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月下美人》百鳥神思者

57、第一章 异邦人与爱神

　　在小亚细亚东南部靠近塞浦路斯的地方，有一个无名又富饶的城市。它的夏天既不像雅典一带一样过于炎热，冬天亦不像色雷斯那样寒冷。它的周围有重兵把守，附近则埋伏着虎视眈眈的异国军队。现在，在它的边境处，在靠近一片沙棘林的海滩上，有一群人在纵情宴饮。他们由罗马富商和贵族组成，带着马其顿或者希腊奴隶，大多数人渡海而来，四处掠夺，假借经商之名行征讨之实。
　　因为希腊人的影响，他们开始欣赏男子之间的高贵的爱。照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不小心染上了希腊人的“不良习气”。现在，元老院是不允许这么干的，但他们不同——作为希腊北方地区的征服者，他们远离执政中心，有理由胡作非为。
　　他们用尽一切甜言蜜语这样挑逗或者歌颂他们的爱人：哦，可爱的人儿啊，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温柔的西风，还是娇艳的银水仙？【注1】我将你深爱，无论你的性别。倘若我有致命弱点，你就是那来源。你之于我，是英雄的勋章，是危险的诱惑，是厄洛斯掌中轻盈的蝴蝶，是阿波罗头上耀眼的桂冠，是珀尔塞福涅唇边绯红的石榴，是酒神的荣耀之藤，是先知的神圣火炬，是阿喀琉斯之踵，潘多拉之盒。
　　“的确，古典故事还是应该用希腊语唱。我的夜莺，你的歌儿真不错，我想我不介意送你去学习修辞，到雅典去，如果你不介意夏天的酷暑。”一个男人说。
　　“谢谢您。那真是太感谢了。”受到赞扬的漂亮的少年红着脸，看样子喜好附庸风雅的主人对他的才华很满意。并且，他问主人是否需要观赏包含这些典故的哑剧，但主人却抱怨道：
　　“我现在可不在乎什么典故……只要他们肯好好和我们合作，安心做生意，不要试图驱使他们的骑兵向我们寻仇。水草丰美的特洛伊旧址，少年众多的阿尔戈斯……谁不想去呢。然而你知道雅典，还有斯巴达，它们已经结盟，对我们占有的地方虎视眈眈……马其顿人总是对我们傲慢无礼，认为我们是未开化的野蛮人，殊不知他们作战时更野蛮，哦，这些顽固又难对付的战争狂！而我们，至高而光荣的埃涅阿斯的儿女，在分割了他们的城邦后，却要热衷于他们的典故，哎呀，真是讽刺。”
　　有人提醒道：“您忘了埃涅阿斯的父母也是希腊人啦？哦不，母亲是位神……呃，维纳斯的希腊叫法是什么来着？”
　　那个男人旋即笑道：“阿芙洛狄忒。爱笑的，金色的阿芙洛狄忒，对。”
　　但是这深情的，甜腻的歌儿却使得我们的小爱神的心乱如麻——想想吧，他自己的爱情被弄得一团糟，却要不停地撮合别人的爱情。不仅有人拆散了他和他的普绪克，现在还有一堆活儿等着他完成，因为阿芙洛狄忒是位相当强硬的母亲，在无休止的争吵过后，他仍然不得不在她的淫/威之下重新拿起弓箭，走向大地。
　　“你会后悔让我去找他的！因为那家伙将在我手里送命，除非我能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厄洛斯对着天空咒骂，好让那多情的母亲听见他的抱怨。他确信阿芙洛狄忒听见了一切，但是天空依旧如此安详，毫无反应。于是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海岸边游荡，一面躲避母亲派来监视他的鸽子和天鹅们，一面在心底诅咒他那颐指气使的母亲爱而不得、爱一个死一个。
　　他独自走在一处沙地上，为他的婚姻苦恼。由于他收起了双翅，走在凡间，对所有人显形，而且看上去是一位漂亮的青年，耽于玩乐的贵族青年们习惯了他的儿童形象，并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就是小爱神。他们的目光被他吸引，这使得他们顿时忘记了身边伺候着的漂亮的娈/童。贵族们首先把大拇指放在唇上，发出由衷的赞叹：
　　“是谁家的男孩如此美貌非凡？”
　　“他宛如一朵永生的百合花，发出傲慢的清香”
　　“他柔软的卷发随风飘动，牵动我灵魂的缰绳。”
　　“于姑娘家，他是个美男子；于小伙子，他像个俏女郎。”
　　接着一位留着胡须的年轻男子微笑着走过来，这富有的贵族，将他的抹着阿拉伯油膏的黑色卷发披到脑后，用有些生硬的希腊语这样向爱神搭话：
　　“我可爱的年轻人哟，我看你眉宇间的气质与阿芙洛狄忒最相似，看你携带长弓，又颇有几分战神的风采，连女神钟爱的银莲花神都要逊色三分；比雅辛托斯，纳喀索斯，伽倪墨得斯都要美，你便是那至美的偶像。倘若谁做了你的父母，他便要享受三倍的荣光；倘若谁做了你的情人他便会拥有三倍的幸运，你的兄弟姐妹也会拥有三倍的幸运。只是，你漂亮的双眉为何紧蹙不开？你健美的双脚为何踯躅不前？为那负心的情人，还是青春的烦恼？”
　　我们的厄洛斯虽然是希腊的本地神，但他还是很照顾这群以拉丁文为母语的罗马人，他用流利的拉丁语回答对方：
　　“实不相瞒，我有一位狠心的情人，她将我苦苦追求，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在一起，现在她又要弃我而去。她如此绝情，我已无能为力。你说，难道是维纳斯从中作梗，要令我得不到爱情？”
　　面前这位美貌的年轻人会说拉丁语，这极大地取悦了罗马富商，要知道拉丁语在高傲的希腊人眼中粗鄙得像狗吠鸡鸣，有些希腊奴隶即便被割掉舌头也不愿意在它面前屈尊。爱神的那双眼睛令富商着迷，他对这俊美的年轻人一见如故，但是为了保持他的高贵形象，不至于让人觉得他粗鄙，他坚持用希腊语说道：
　　“那位金发的女神，我不便评判。只是我并不欣赏她的小儿子。他的确远近闻名，但他也十恶不赦。这卑劣的家伙，只有愚者才相信他的伎俩。我并非厄洛斯的信徒，也不相信纯真的爱情。”
　　见爱神面露惊异，富商又指向远处玩乐的人群，娓娓道来：“你看，人人皆是因为财富和权势才来到我身边，却要谎称沉迷于我雍容的气度与卓越的品格。我把头发卷起，束好镶金的带子，又穿着来自东方的紫色丝袍，脚踏缀着蓝宝石的鞋，当我走向我的情人，他们不看我分毫，就赞扬我品貌非凡，又亲吻我的手背和唇角。【注2】虚情假意，直叫人作呕。可见厄洛斯也有失手的时候。是哪个愚蠢的人打造出了这样一个偶像，叫世人盲目崇拜？想必他的第一个信徒定是个喜爱燕子的人，否则怎么能随心所欲地为他添上翅膀，好让他四处作恶？我却不屑于做他愚蠢的信徒，把这顽童来膜拜。”
　　富商滔滔不绝地说着，言辞愈加激烈，脸上愈发显出鄙夷之色，众人一片哗然，有的大惊失色，噤若寒蝉，为这公然的渎神行为感到诧异；有的冷眼旁观，窃窃私语，低声把这鲁莽的贵族来取笑。
　　这狂妄的男子，他的话语惹得面前的厄洛斯十分不悦，但仁慈的爱神还是想要说服对方回心转意，便好言相劝：
　　“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嘲笑厄洛斯。您知道他的每一只金箭带来的都是真爱，只是这爱异常狂热，不计后果。你若是未能饮到爱情的蜜泉，又怎能一脸祥和地在这里与我说教？你剪去你的黑发，把你身上的紫色绫罗换成麻布，把你镶有宝石的鞋子换成草鞋，我以阿芙洛蒂忒的圣律起誓，总有情人依旧会爱你如初。如果你认为谁怀有二心，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品行不端，你怎么忍心把这些归咎于纯洁的金箭呢！”
　　但是倔强的贵族认定了自身的观点，他对这善意的劝说嗤之以鼻，他傲慢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年轻人，竟这样开言：
　　“我的朋友，我看你也是个本地人，你有埃及人喜爱的蓝莲花色眼睛，你的声音像阿波罗的琴声一样深悦我心，你的举止像天神一般优雅讨喜，可惜实不相瞒，你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地站在我面前的日子已经不多啦——这里很快就会沦为罗穆卢斯子民的地界，在此之前我们早已为诸神冠上另一个高贵的名字。我奉劝你，在沦为我军铁骑的俘虏之前，听我一言。”
　　接着他举起酒杯，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狡黠的微笑：
　　“要是你的忧难无法排遣，我权且可尽绵薄之力。我会给你锦衣玉食，安宁与财富，你想要的一切。至高的权力，华丽的珠宝，丰饶的土地，明亮的浴场，要多少有多少。最柔软的床铺为你铺好，最甘醇的美酒为你斟满。来吧，百合花一样的美人啊，过来我的身边，倘若你能让我见识到厄洛斯的力量，我便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尊严，我的家族荣耀，我的整个生命！”
　　富商身旁的人们见了也附和道：美人啊，答应他！答应他！做他的床/伴，他会给予你一切！
　　想想有几位神灵能忍受这无礼的冒犯，狎昵的邀请，此话一出，愠怒的小爱神恢复了他本有的形象——他对所有人显形了：他的双翅不再隐藏，几根圣洁的白羽因其主人之愤怒而被抖落，他的卷发在风中舒展，周身随之而散发出神圣威严的光芒。见此圣景，众人皆瞠目结舌，久久停驻，忘我地欣赏这光彩照人的神祇，竟忘记了危险。只见厄洛斯冷漠地抽出他的铅箭，将它搭上了他的弓。
　　无知的凡人来不及道歉，又被眼前的圣光迷住了双眼——他们开始战栗不止，噤若寒蝉，以头抢地，为刚才亵渎神灵的行为忏悔不已，接着又开始语无伦次地为自己乞命——当然恐惧使得他们口齿不清，牙齿打架，将原本不够流利的希腊语，甚至母语忘得一干二净。
　　有人跪拜，有人四处逃窜，但爱神的力量无人可挡——那些诚恳的乞求尚未说出口，厄洛斯就已经将铅箭射向了面前的众人。他愠怒的声音在众人听来如雷贯耳：
　　“我将真爱之箭赐予你们，这金箭蕴含至高之爱，无半点虚假，为何你等凡人竟不能领会。现在我就要让你们尝尝自相残杀的滋味！”
　　爱神说到做到。因为他奉命将真爱赐予众人，自己却面临失去真爱的危险，没有比这更令他伤心的了。没有什么能熄灭他愈燃愈烈的妒火，没有什么能排遣他无处诉说的忧伤。于是他迁怒于面前的凡人们：
　　身中铅箭的情人，眼中不再饱含爱意——取而代之的是燃起的仇恨之火。接着爱与恨的播种者，又施展神力，加剧铅箭的力量：那些中箭的少年们，在爱神的意志下，开始拔出精致的匕首，冰冷的刀尖对准了他们的情人，主人——少年们举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他们的奴隶主，要为他们的父母报仇，或者企图恢复自由。快意的复仇就此开始，措手不及的呼救声和歇斯底里的厮杀声此起彼伏。在场的不少人因此命丧情人之手，只有刚才与爱神辩论的男子，侥幸逃过一劫，他从血海中挣扎着爬起来，不可置信地回望他身后的惨象：同伴们奄奄一息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他那颤抖的脚下，浸在一摊血泊之中。
　　富商颓丧而绝望地跪下，匍匐到厄洛斯的脚边：
　　“仁慈的阿摩尔，阿芙洛狄忒的骄子，原谅我的有眼无珠，不该将你冒犯！我愿静听你的裁决，乞求你的告知！请问你要什么样的赔礼？要活牲，珠宝，还是奴隶？我，富有而光荣的盖乌斯·科尔内利乌斯·西庇阿【注3】，愿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异邦的贵族啊，我不会要你的性命，因为爱的弓箭手令双手沾染鲜血是不妥的。至于你即将面临的惩罚，你即刻就会知晓。”
　　小爱神话音刚落，富商就在一阵眩晕中昏头转向。他脆弱的皮肤被撕裂，炙热的火焰自周身钻出，烧灼得他疼痛难忍。燃烧的火焰和奇异的金光吞噬了他，他想呼喊却无法发出“人”的声音，原先光洁漂亮的皮肤被白色皮毛覆盖，尾椎骨发痒变长，长成白色的尾巴，四肢缩短，手脚着地，黑发也变成了白色兽毛上的花斑——只有他脖子上那串纯银首饰能让人依稀辨认出他本人。
　　他眼中的绿树变成了眼前低洼处的泡沫，他白色的皮毛染上脏物，他变成了一只有着黑色眼睛的埃及猫。现在，这可怜的野兽，他再也无法回到他的军营去了。他得当心兀鹰会俯冲下来用尖锐的爪子把他抓到高空再摔死，或者得小心人们的玩弄和虐待。
　　他想开口求饶，但是已经无法说话，又无从呼救，眼看爱神就要离去，他上前抱住他的脚踝，用柔软的皮毛蹭他，亲吻他的脚面。
　　“走开，我不喜欢畜牲。”厄洛斯厌恶地试图甩开脚边的猫，可是当他看到它那滑稽的样子，突然改变了主意。
　　此时，另一位爱神亦降临于遥远的天际。汹涌的海面掀起狂澜，天空下起暴雨，从海中升起的阿芙洛狄忒走过草地，地上便慢慢恢复了生机——野兽见了她便摇头摆尾，又谦恭地为她让路，鸽子和麻雀围着她歌唱，不一会儿，它们就成双成对地各自离开，去享受一种甜蜜的喜悦去了。爱与美的女神看着一团糟的大地开始渐渐恢复以往的秩序，也欣慰地叹了口气。她望向玫瑰色天空，那里正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就像恋人的争吵，或者说家庭的纠纷。
　　“来吧，我亲爱的孩子，不要让我失望，让我看看真正的爱情。如果你的力量足够强大的话。”
　　女神并不打算对儿子的爱情施以援手，她将轻纱裹在身上，转身踏入了爱情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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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即冥王的圣花
注2：古罗马的亲吻礼
注3：罗马人的名字表记法之一：本名+氏族名+父名 所以他的全名是比较长的。
参考自铁 血网（审核不让贴网址，抱歉）
请你们记住这个盖乌斯，他后面还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