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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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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恕没想到,自己彻查的念头才刚起,吕肃就来求见了。
几日不见,吕大人还是那个吕大人。只是往日见他,总觉得他老当益壮,自有种武人特有的精气神在,可此时再见,他步伐虚浮,眼神浑浊,只像是寻常的老人家。
他颤颤巍巍地跪在裴恕面前,先给裴恕磕了三个头:“臣有罪。”
裴恕也不好去扶,也不好不扶。
恭俭这次倒开了窍了,见势只当什么都不知,伸手去扶吕肃:“吕大人,这地上寒气重,您既行完了礼,有话还是起身说吧。”
吕肃看也不看恭俭,又是“嘭嘭嘭”磕了三个头,直接开了话头“臣十岁便投身行伍,从军数十年,无一日不思祖上的家训,不念江山未固,从不敢有一日松懈。
家父虽然早逝,可在世时也时时提点臣要精忠报国,肝脑涂地,可臣这次却大错特错,置礼法于无物,作出如此损害门楣之事——臣今日就算死了,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啊!”
裴恕看见他涕泗横流,确不是假,也听出了他话里未尽的意思。
吕肃提礼法却不说律法,莫非冥婚是真,但这强抢杀人一说却是另有隐情?
“坊间传闻吕大人必定也听了,”裴恕想了想,顾念君臣之情,还是没把被告上官府那事说出来“难不成——竟都是胡说的?”
吕肃扬起老泪纵横的脸:“臣顾念亡子心切,确实不顾礼法,为他安排了一门冥婚。可这杀害良女的罪名,臣是万万担不起的啊!臣手里的刀,手中的剑,只会朝向敌人,永不敢掉转指向大晋的黎明百姓啊,陛下。”
说最后的话时,他字字说得铿锵有力。
那一瞬间,他的身影又仿佛这个佝偻的身影中脱出,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戎马一生的威武大将军身上。
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的吕肃见他不言语,当自己说得不够恳切,又续道“陛下心中如若有疑,哪怕此刻要了老臣的命,臣也没有绝半句怨言!只是臣冤哪,陛下想想,就算是臣糊涂到当真指派人杀了人,又岂会闹的人尽皆知?那些百姓皆是以讹传讹,只是老臣真没有想到,为了大晋的百姓戎马半生,老了竟会被污到这般的境地……”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紧紧闭上了眼睛,滚烫的热泪瞬时沿着他的脸颊落下,让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裴恕有一瞬间的动容,为了他们裴家人的天下,吕家失去了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吕肃几乎付出了大半生,如今鬓发皆白,老都老了,还要失去唯一嫡亲的儿子,遭万民的指摘,这该是何等的惨痛?
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怪,怪极了。
但是最后他到底还是起身扶起了吕肃,算是用这一行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吕肃前脚才走,东宫便有人急匆匆地来求见了。
裴恕这才刚从东宫回来不久,见来的人脚步匆匆,当裴瑱又出了什么事,眼睛紧紧盯住那人的步子,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来人极为镇定地行完大礼后,声音带笑,朗声道“启禀陛下,殿下,殿下他醒啦!”
就不用说裴恕了,就连最恪守规矩的温良闻言都忍不住动了动眉毛,露出了满面喜意。
“当真?”裴恕一跃而起,差点都想亲自扶起那位总管,赶紧问个明白。思及帝王的仪态,才硬是拖了一会儿才长出一口气道“那就摆驾东宫吧。”
得了这一句话,那人并未露出意想之中的喜悦,而是犹犹豫豫道“陛下……殿下他……”
大概是闹了性子,不愿见自己吧。
裴恕心里苦笑一声,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得那内侍如平地惊雷般的下一句话“殿下非要亲来请罪,奴才们怎么劝也劝不住……殿下现今儿正在殿门外候着呢,您看——”
这是,来了?
裴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往前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下来,如梦初醒般一面连忙派温良去请,另一面又赶紧急命了恭俭去准备暖手炉和姜茶。
向来仁厚的他头一次在心里责怪手下人,也太没个没眼力见了!这外头还下着鹅毛大雪呢,怎么就让才刚刚醒转的裴瑱出来了?
他思绪不过才一转,温良已经搀着裴瑱踏进了殿门。
裴瑱身上裹了件厚重的比他身量略短些的黑色貂裘,那件裘衣料子簇新,款却早不是今年京城流行的式样了。
裴恕看着那裘衣有些眼熟,等裴瑱又近了几步才想起,那是前两年北方使臣上贡的贡品里头的。当时他遣人也往东宫送去了一件,心里却也没对裴瑱会穿报希望,果真这两年也没见他上过身,怎么这时候忽的翻出来了?
而裴瑱又走了几步,突然甩脱了温良的搀扶,往前跑了几步,膝盖一曲,直愣愣地跪在了地上。
裴恕才刚被裴瑱一惊,接下来的事又让他惊上加惊。
这个被大病差点夺去半条命的孩子,忽然在这个时候抬起了他挂着泪珠儿的苍白脸颊,泣声道“父皇!”
这一声久违的“父皇”叫得裴恕也眼圈一热,忙不迭扶起裴瑱:“你刚醒过来,身子还没大好,该好好休养才是,怎么上这儿了?”裴恕往身后看了眼,抿了抿唇,微露出点急切的神色“恭俭呢,过来没有?”
温良才摇了摇头,裴恕催促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衣袖就被裴瑱拉住了“父皇,儿臣有话想同你讲。”裴瑱抬着泪光盈盈的脸,加重了话语中恳求的意味“儿臣不要别人服侍,就想和父皇说说话。”
等裴恕倒了杯热茶让裴瑱捧着,宫人也都遣散了的时候,裴瑱才再次开了口:“父皇,儿臣想阿舅了,阿舅去哪儿了?”
他委屈地撅起嘴,一副受了委屈想要赶紧告状的模样。
“沈相去了北方赈灾,大概还要个把月才能回来。”裴恕抚摸着他的头顶心说了这一句,又怕沈衡之后会纵着裴瑱在宫内为这事闹得翻天覆地,特意补了一句“瑱儿,服侍你不力的宫人,都已经发落了,这事就就此了了吧。”
裴瑱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模样儿瞧着可怜极了:“这事,儿臣也不对,不该去偷听,更不该去跑的。父皇……”
裴瑱拧着自己的衣角,道歉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脸却因此涨的红通通的,似乎下一瞬就要忍不住嚎啕大哭。
裴恕刚硬起来要好好训导儿子的心立刻软了: “瑱儿……没事,以后,以后乖些就成。”
“嗯,父皇,儿臣知道了。”裴瑱轻声地说了句话,又犹犹豫豫说“儿臣,儿臣以前做错了很多事,以后都会改的,慢慢地改。”
这哪是转性子,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啊!
裴恕大为惊诧,又听得裴瑱轻轻地说“其实儿臣在溺水不醒的时候,遇到了一段仙缘。”
怪力乱神的事裴恕原先并不大相信,只是现在眼见得裴瑱大不一样,连说话的口吻都有些变化,心里还是先信了几分。
“儿臣遇到了一个白胡须的仙人老伯伯,他指点了儿臣很多事,还带儿臣去见了很美的珠儿姐姐。”
这大概是睡糊涂了吧?
裴恕心里暗笑了声,又摸了摸他头,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好好好,那可太好了。那瑱儿现在肚饿了没有?要不要让寡人吩咐小厨房给你煮点薄粥?”
“儿臣不饿,儿臣还有重要的事没说,”裴瑱推开裴恕的手,让裴恕瞧着他的眼睛了才再次一字一顿地说了话“珠儿姐姐让儿臣替她伸冤。”
裴恕自然是没当回事,他知道裴瑱脑子活泛,以为这是为了留哪位因事被逐走的小宫女想出来的瞎话,依旧是带着笑问他“伸什么冤哪?”
“她说她死的不明不白,还要被迫嫁给吕家凶徒之子,”裴瑱仰起头,稚嫩的眼眸里一刹那间流露出了本不该属于孩童的冷光“她求我还她个清白。”
裴恕的笑凝在了嘴角,半响后他重新凝神看向裴瑱,语气微微冷了些 “瑱儿,是谁教你说了这番话?”
他这话,有一半是在诈。他清楚裴瑱身边的人换得只剩下一个唯唯诺诺的忠心乳母,可也清楚裴瑱不过才六岁,又一向极知进退分寸,这一番话无人指点是断然说不出来的!
裴瑱颇有些委屈地低下头,温热的眼泪顺势落了下来,打在了裴恕的手背上,他的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是珠儿姐姐让我说的,父皇是不信吗?怪不得珠儿姐姐让儿臣先找阿舅……”
后半句话,既像是喃喃,又像是说给裴恕听的。
裴恕刻意不接茬,裴瑱便低着头啜泣,好一会儿才说“是了,珠儿姐姐说父皇定然不会信的,但她有一事可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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