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梅蕴刀

9、八派

　　道教八大名门，打断骨头连着筋。爹是青城派，娘是茅山宗，大家都按着家规跳大神；异军突起的龙岳夹在这中间，一如小老婆的遗腹子，格格不入不说，还怪叛逆的。
　　就连掌门，看起来都不是很像那么回事。

　　青城派富可敌国，门生无数，到哪都有自己的庄子；京城北燕山脚底，寸金寸土都买不来的地，居然都能让他们硬撬出一块来盖宅子。此间依山傍水，钟灵毓秀，自不用多说。

　　陶山庭中正坐着八派门人。俯视看去，一派一撮，各自泾渭分明，像个彼此制衡的八卦阵。门人按尊卑前后排位，互相之间低声交谈，而在门派之间只有一张张高深莫测脸。
　　撤出太极宫后，青城派掌门召集了大家讨论怎么处置龙魂，不痛不痒地吵了几架，没论出结果。在座的都是修为深厚的高手，不畏严寒，就在室外打起了坐，首席的八位掌门更是衣袂飘飘，有如仙人。

　　气氛一派诡异的祥和，如果不是还有“魔龙”这么一桩大事罩在头顶的话，简直可以就地开起讲坛。

　　龙岳派掌门权正，白袍垂地，此时正闲云野鹤地摇着一把折扇。他百无聊赖地打量了一圈，发现四面八方净是糟老头子，于是向着右手边转过头来。右手边这个位置，正是一盘八卦的坤位，坐着的也恰好是个女人。

　　茅山宗掌门闭着眼，正专心吐纳调息，周身真气涌动，磐石一样厚重。她看起来约莫不惑之年，披一件半旧的麻衣，气质十分沉稳清正。
　　权正摇着扇子，没话找话地开了口：“青城茅山，山高海瀚。近些年来，将你们两派放到一块说的可真是不少。”
　　茅山掌门心神微微一动，紧接着又听到他笑吟吟地说：“顶过分的，还说你和张老头是双修之侣。”

　　这话非常没格调，坐在他身后的左右护法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欲言又止。

　　“都是些街巷顽童，把你们俩照着话本编排呢，给块糖就消停了。”权正不以为丢人，继续说道，“我说，张老头都有二十房女修了，挨个伺候都忙得很。像周真人这等仪表风度，配他实在是……”
　　后面的茅山长老全部怒目过去，要不是他说这话时表情坦然，不带淫/邪，非得当场动手不可。
　　茅山掌门睁开眼。权正乍对上她的目光，反应很快，一收折扇打在掌心，桃花眼里笑意缱绻，笑出了十二分的风流俊俏。说他像小娘养的，一点不冤枉。

　　茅山掌门看着他这德行，居然有些笑了，扭回头，懒得跟他一般计较。倒是另一旁灵宝派的一位大弟子冷哼起来，“哪比得上权真人，一身桃花债厚过录鬼簿？”

　　“这是什么话，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权正一边说，一边将红尘挂在了眉梢眼角，“再说债多不压身嘛。”

　　话不投机，于是你来我往地口角起来。两人声音不大，又都披着体面人的皮，不至于说到动手，只是权正总笑嘻嘻的，说话四六不着调，着实很气人。

　　最后是灵宝派掌门也睁了眼，嘴唇未动，逼人的真气横刮过去，“多嘴饶舌。谁给你的胆子欺到权掌门头上？活得太长了？”
　　他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座下的大弟子的确理压龙岳掌门一头。而那大弟子挨了不轻不重一耳光，也不服气，只有权正恍如没心没肺，好像没龙可揍，跟小猫小耗子拌个嘴也很可乐。

　　就在这时，山庄的道童急步进来了，到权正身旁躬身作揖道：“权掌门，有两人在山庄外面求见，自称是贵派门人。一个姓姚名昴，带着一个弟子姓方名立翁。”
　　“哦，小立翁啊。”权正摇着扇子，“是我门人，你先安置他们在外面等一会吧。”
　　道童却上前，附耳低声咕哝了一通什么。他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仍然保持着，手中折扇却渐渐慢了。

　　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回答：“那就劳驾带进来吧。”

　　没过多久，那一师一徒跟着道童进来了，没有随着众人坐在自己门派的后面，而是一直踏入了众人围坐的庭院中心。

　　两人衣袍都有点灰头土脸的，进来先拜了一拜，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散山真人先自报家门，接着交代了他们这一行来京城的原委，“拙徒天资愚钝，不走修行一道，我打算让他投京城来，有个用武之地最好，就投了朱昭迁朱国舅门下。我二人才到京城，我族兄就来信说掌门也在京城，让我去拜访。立翁和我今天早上才碰了面。”他略一提照贵妃和朱家的事情，“立翁年纪小不知轻重，闯进了皇宫，还冲撞了青城山晏长老……”

　　他四下环顾，方立翁也跟着看过去，坐在乾位的青城派中果然有一张冷若冰霜的死人脸，正是那姓晏的。
　　散山真人温文尔雅地行了礼，“我做师父的，向长老赔个不是。”

　　“不客气。”晏长老人中龙凤，当然不可能跟小孩一般见识，扫了旁边的少年人一眼，“这个胆识倒是不一般。”

　　散山真人生的淡眉细眼，个头不高，举止又谨慎，一看就是个好脾气。他扯了这么一会闲篇，早有人不耐烦了，“有事说事，别扰人清静。”
　　方立翁皱眉看过去，见那人坐得很靠后，目光鄙夷地落在他师父腰间的佩剑上。他师父虽然没谱又懦弱，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剑修；但凡剑修，自己的剑就是宝贝命根子。但他师父那把剑平平凡凡，插/在鞘中都没插牢，还露出来一截灰扑扑的颜色。

　　这人口气火药味很重，散山真人毫不动怒，稍稍正色道：“九皇子救了拙徒一命，五方佛一散，拙徒就给了他自己的随身玉佩，里面有我的神识。今早上玉佩碎了，还是碎在一个……”他顿了顿，“魔气极其强横的人手里。”

　　此话一出，就像湖心投石，直接砸开了众门派默契装死的气氛。

　　八大门派看似团结，实则是群龙无首，祖师会的传统能延续至今，也是因为八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根本达不成什么共识，还不如掌门们私底下拍板决定一个事，再各自回去推行。青城与茅山各据半壁江山，前者越是张牙舞爪、以天下第一自居，后者就越是处处相让、冷眼旁观，彼此之间暗潮汹涌，恐怕迟早有一战。
　　至于像龙岳、堪舆这样的尴尬门派，要么守住山林不闻天下事，要么就抓紧收拾铺盖当小弟。只是前者还有些秘不外宣的家底，比堪舆派自在不少。

　　在龙魂一事上，大家也各有考虑。

　　青城最爱扯大旗，第一个跳出来说要拔草除根，把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东西揍到阴间去，张掌门说话口若悬河，天下大义全在他嘴里。茅山比较务实，刺挠青城一事上也很务实，认为龙魂是好东西，应当除魔，但不能弄死了，大家可以留着研究研究。
　　诸派迅速站队，龙岳随风摇摆，还有人声称不如将典籍、丹药、符箓等物送九皇子一份，帮他稳固元神、提高修为，也能保住龙魂。这种二愣子自然很快就被打出去了，因为这个做法毫无利益可图，还得各自出一大笔血。
　　这些龌龊的小心思都藏在人皮后面，若有个众人认可的大宗师在场，慢慢商议，也许还能讨论出一个中庸之策来。但此时散山真人师徒搅屎棍子一样，将火烧上了体面人们的眉毛，逼他们立刻定夺，体面人们就要跳脚了。

　　有人勃然大怒，正是那个瞟散山真人佩剑的，“凭你的修为，一点神识就能判断出什么人？分明是妖言惑众！”
　　有人一脸忧心忡忡，“哎呀，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是那邪龙入了魔？十方阵法都治不了他，我看是要天下大乱啦……”
　　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竟然混不吝一样拍手称快起来，“好啊，此番真是奇耻大辱。诸位在这坐而论道，争得急赤白脸，现在到嘴的鸭子又要飞了！”

　　方立翁一时有些茫然，和他师父被铺天盖地的讨伐声淹没了，举目望去，四周全是一张张开合的大嘴，陶山庭里吵闹不休。

　　有几个长老似乎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一直揪着散山真人略过不提的细节不放，想证明他是个来找事的。
　　“你这弟子长在龙岳，怎么能不修行？”
　　散山真人道：“惭愧，拙徒好读书，无意……”
　　又有另一句话插了进来，“他竟敢闯入皇宫！是何居心？”

　　方立翁不好装哑巴，只得说道：“从来没见过龙，想见一见。”
　　“仅此而已？”那人一手按在膝头，倾身过去，皱眉盯着他，“就没有别的企图？”

　　“晏长老！”有人扯着嗓子喊起来，指着在庭院中央站得笔直笔直的少年人，“这小道友要真是毫无修为，还敢冲撞你？你来讲讲理！”

　　一枚小石头正中这人脑门，声音清脆像敲瓜，打得他人仰马翻。晏长老在肃静一片的青城派中自顾自打坐，头都不抬，“我不讲理！”

　　闹得最厉害的就是阁皂山灵宝派，矛头总指青城派，明显就是茅山的狗，连掩饰都不掩饰。而龙岳派始终闷声不吭，学着青城全体打坐，一派高人气势——直到掌门忽然一抬手。
　　数道直奔庭院中央的气影像撞到了什么屏障，在方立翁周身一起破裂，但余力还是不轻不重地在他前胸后背撞了一下，让他整个人晃了一晃。
　　“诸位是不是不大厚道。”权正语气还是温和的，眼神却有些冷，“是不是凡人，以各位的修为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必要动手为难人？

　　被姓晏的泼皮丢来扔去也就罢了，怪他技不如人；但是好意来报，竟然还遭受这种侮辱！方立翁心里大怒，一口血气在胸口翻涌，刮骨钢刀一般。
　　我若是也有一身修为……他想，就让他们统统闭嘴！

　　但这也只能是他心头上一念之差。他毕竟还懂得分寸，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住了恼怒，朝着青城茅山各自拜了一拜，不理会方才的挑衅，跑到龙岳派最后面坐下了，暗地里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局面大乱时，还有人断言道：“不可能有魔修！别说在座这么多人都没感觉到，就说妖魔天生就畏惧佛修，中央天大日如来抽了自己的佛骨来压制那小子，怎么可能还有魔修在他……”
　　茅山掌门稳如磐石的声音传出内府，悠悠地盖过了众口，“如果那魔头就是为了佛骨而来呢？”

　　——佛骨！

　　修道之人，不论是走正道魔道、炼器炼物，天生都是在追求力量。像远古神龙这样几乎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若不能驱使，取它元神炼化了也够让人垂涎的。更何况大家都亲眼见过，若不是皇帝脑子进水，纯净的龙魂能让一个凡人改头换面，甚至能杠上在座这么多大能还不露败色。

　　这等力量仿佛是上天的嘲讽，凡人再怎么天资卓绝，苦修不辍，到头来还不如炼化一个龙魂来得更强！

　　这九皇子要入了魔，也就罢了，大家都拖家带口的，不至于为了这么个东西自毁。可是天降佛骨……当真能一笔勾销恶业、飞升登天？
　　要真能压制住龙魂的魔气，那还有谁能与之匹敌？

　　老东西一开口，正戳大家的痒处。说到底，降妖除魔也罢，助纣为虐也罢，只要有利可图，门面尽可以事后粉饰。

　　连青城派都默然不语。但是还有人不大甘心，生怕两大名门暗自分赃，“照这么说，一根佛骨就能洗尽恶业了？作恶多端的魔头只要装上这个，不遭天谴也能飞升？这个东西有悖常理，留之不详……”

　　“因此更不能流到魔修手里。”茅山掌门打断了他，说完这句，又向青城派掌门遥遥致意，“依我之见，佛骨可以送归佛门，张真人跟佛门倒是颇为有缘。先解决眼前祸患，之后再听张真人处置。”
　　张老头时常倚老卖老，还拿张果老自比，要他说话，他能把众人从剑拔弩张生生等到呆若木鸡。这时候，总是随大溜的龙岳掌门好像吃错了药，忙说：“周真人说的是！各位，再在这里扯皮，要酿成大祸了！”

　　张老头扯的高义大旗就这么到了对头手里，还被扣了一顶“和佛门有缘”的帽子，一时无话可说，只得冷冷一拱手，“有道理——走！”

　　青城派随他一声令下，立马全体御剑直升空中，招呼都不打，居然就走了。茅山紧随其后，龙岳续上，其余五派饶是不想啃硬骨头，见状也只好御剑的御剑、驭风的驭风，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