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梅蕴刀

8、玉佩

　　“我娘打入冷宫之后，父皇也没再设立新后，把我交给照姨……照贵妃抚养，那时候约莫是八岁。”九皇子说时一脸无动于衷，“之前照贵妃已经有了两位皇子。四哥封敬王，五哥封了卫王，她一膝三子，在后宫里是有贵妃之名、行皇后之实。”

　　方立翁少不更事的脑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句话问鲁莽了，顿时牙疼得厉害。

　　单听他把“姨娘”换成“照贵妃”的人走茶凉的德行，两人关系可见一斑；况且前头老四老五都封了王，就他是个九皇子，这里面的道道随便一掰扯，就能编排出一大幕深宫里人竞相食的戏码。

　　他很不想听这些蛇蝎娘们和蛇蝎娘炮的事，还不如和段不归干架来得痛快。但是这九皇子竟不当他是外人，把事情原委讲得言简意赅，又令人毛骨悚然：“昨天父皇差我去擢星阁见天师，天师说我朝到了这一代，就是末代了，还说我父皇试图唤醒真龙是在忤逆天道。等我赶回太极宫复命，阵法被龙魂撞破……”

　　他胸口隐隐作痛，那是一种仿佛被一剑穿透天灵盖直到脚底、牢牢钉在地上的感觉，极强横的真气冲刷过四肢百骸，顷刻将他的神魂拖进了千军万马的暴虐、万鬼号哭的怨愤中，“我就成了它的祭品。”
　　再之后，八派掌门护法和真龙魂悍然相抗，甚至引来了五方佛显相，大日如来化身不动明王亲自降魔。

　　要是成魔就能如此传奇，方立翁当个潮湿虫子精都乐意，但是他看着九皇子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实在说不出“死也很值”这种风凉话。

　　这所谓龙魂，就是一团没有形体的元神，如同一口气，要寄居在肉身里吐纳运转，才能源源不绝，不然放个屁就崩没了。凡人没有元神，只有虚弱的三魂七魄；而修士要修出元神，也要相当深厚的功底。像一介凡人突然多了个强横无比的外来元神，别说肉身异化，没有当场爆成血雾，还能在这和他侃侃而谈，已经是闻所未闻了。
　　他既要扛住龙魂的侵蚀，又被迫承受十几个大能的压制；这么一副更衣都要侍女伺候的肉身，经受的是什么折磨？

　　方立翁没法想象，九皇子也不可能说给他听。两个人一站一坐，在稀薄如水的晨光里相对沉默。

　　良久无言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九皇子：“阁下若是想走……”
　　方立翁：“你要是无处可去……”

　　紧接着又同时闭嘴了。

　　方立翁轻轻咳嗽了一声，伸手从衣襟里取下了一枚玉佩。他绷紧了脸，显得很严肃，眼神却有点躲闪，“这里面有我师父的神识。那个……”

　　九皇子看着他。

　　“你要是哪日无处可去，可以来……蜀中，我就住在龙岳。”方立翁刚说完，就觉得很不妥当。
　　这不是变相说人家国运衰微，迟早国破家亡吗？

　　他一时有点慌了手脚，因为不怎么会表露好心，就把手中还有余温的玉佩胡乱塞进翦云手里，丢下一句“替你主子爷收着”，就步履匆匆地道别了。

　　他杀出了门，一直杀下了台阶，方才如梦初醒。
　　师父要上这来找他怎么办？
　　方立翁回头看了看太极宫，又看了看四下里一片空荡无人，再看看太极宫。又开始想：“我跑什么？”

　　送出去的东西，不好再要回来。他来回走了好几圈，郁郁寡欢，就像个被悍妇打出家门的男人，正站在后门那里考虑要不要再进去的时候，忽然不远处的天空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正卷着灰突突的小云彩往这里飞来。

　　方立翁看清了那人后，难掩兴奋，冲着天喊了一声：“师父！”
　　但是他叫完了这一声，随即又立刻想到，“是不是该跑？”

　　散山真人御剑在京城上飞了大半宿，已经是强弩之末，但等他跳下来，熊熊怒火又替他凭空烧出了许多力气，“混账！你敢跑！”
　　这一声裂石之音，方立翁一时有点尴尬，不知道会不会让太极宫里的人听见，“皇家禁地，师父你莫要大喊大……”
　　散山真人截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跟你分说，等回去了让你师伯收拾你。”

　　姚长老在年轻弟子里很有威名。方立翁想起他上次整治自己偷偷下山，在讲堂上公然散布他逛勾栏的事情，弄得他沦为笑柄，脸上一抽。
　　于是立刻把屎盆子扣到了别人头上，“说来话长，罪魁祸首都是那朱国舅。师父，在这里不好说这个，我们出去再说。”

　　“你跟我走。”散山真人没好气道，又狠狠在他脑门上凿了个栗凿才解气。

　　朱国舅那里没吃多少饭，大半宿提心吊胆，方立翁精神还不错，但早已经饿得肚子里打鼓了。散山真人绷着老脸，随便找了家客栈，叫店伙计烧了顿饭，好汤好水地伺候着这位少爷。

　　方立翁对着壶嘴咕嘟嘟灌了大半凉茶，抹了把嘴，“师父，你之前上哪了？”
　　“你师伯传了书信过来。”散山真人从怀里掏出一只金丝雀，放到桌上后，立刻变成了一小团信纸，“说京师无故召集了祖师会，恐怕有事，叫我赶紧去拜见掌门，我就先走了。回来以后既找不着你，还迷了路。”

　　他想了想，还是有些意气难平，“这凡人，修这么大个宅门，皇天后土盛不下他了！”

　　方立翁伸手去拿那张纸，立马被筷子抽了一下，手背上立时浮现了一道红印。只是他长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被打服过，甩了甩手，就又眼疾手快地抢过了那团纸，“朱昭迁明显不是什么好鸟好么？他们自己家惹出了乱子，还想拿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挡箭牌。他也不想想，我要是有飞天遁地之能，还会到他家来！”

　　他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成了“照贵妃闯下大祸叫侍女送信出来，他好心拆信，结果被朱国舅胁迫进宫面圣，他在皇宫里东躲西藏了大半宿”，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散山真人直觉他这话里水分不少，苦于没有证据，只好暂且按下，皱眉道：“掌门叫咱俩别久留京城，另投别地方去。”
　　掌门还有后半截话，大意是偌大龙岳养个教书先生还是没问题的。散山真人没提，怕他蹬鼻子上脸，只说：“你先休整，明天我们再赶路。”

　　纸团上无非就写了些祖师会、炼龙、布阵之类的只言片语，写得十万火急，非常含糊，散山真人以为他看不懂才扔给他。

　　方立翁看罢，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热切的求知欲，抓住他师父说个不停，但只字不提自己在皇宫里有没有遇到不对劲。而他师父其实也一知半解，满篇闲扯，杂糅着鬼故事吓唬了他一顿，就要撵去睡觉。

　　往榻上一躺，方立翁有些困倦了，还不依不饶地散德行：“要真有龙，那算个什么东西呢？妖、魔、神？师父，你上次说天地有天地神，可是没人见过神，神也没有普渡过众生。军士拜关帝爷还说得通，妇人拜玄女庙、寻常人家敬灶王，又没有用！”

　　“那你说天劫是谁降下来的？”

　　方立翁被问住了，一时哑口无言。

　　“神不是人。”这屋里暖炉的炭不好，烧起来呛人，散山真人就把他塞进被窝里，一边耐心地把他缠成个大蚕茧，一边继续糊弄他，“世间万物，总有个按部就班的大道，总得依着规矩来，压在万物头上最大的规矩就叫天道，总要有什么东西来执行。万物有灵，能吐纳天地清气而生生不息，天地就没有灵吗？天地就只是一动不动的水石草木？只是他们不讲我们的悲喜，也不顺从我们的伦理，自成一体，你不能按着……”话说一半，他突然收声。
　　“……师父？”方立翁摸不着头脑，看到散山真人一副见鬼的神色，喉咙卡了半晌，猛地变了脸色道：“给你的玉佩呢？！”

　　等等，还有这茬！

　　方立翁没等说话，就被散山真人一把掀开了衣服襟子。他吓了一跳，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以手护胸，“丢了！丢了丢了丢了——出什么事了你先说清楚啊！我人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这你也敢丢！”散山真人的表情已经不是要拿筷子抽他了，而是要把他吊起来打到投猪胎。

　　方立翁并不知道那玉佩的玄机，还以为那里面只是有带神识的真元，用来探查他方位；但若是有这么简单，他之前也不可能成功爬断崖。
　　那玉佩里的神识来自散山真人，但粘连着方立翁的魂魄——这小子出生时就魂魄不全，姚长老走访了天下名山，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一块稀世的百鹤玉。玉佩以纹路作阵，用符咒刀刻了一整个螭龙衔珠的图腾。方立翁戴了这么多年，并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挂着个“护灵阵”。魂魄不全者大多神智异于常人，非傻即疯，若不是玉佩的功劳，他早就夭折了。

　　“那块玉碎了，是个魔修大能。”散山真人只觉得出门这一趟，生生折损了他许多头发，愤怒地拍着床头，“什么大能专门捡你的漏！”

　　“我不……”方立翁刚想说话，心头忽然掠过了一抹带血的阴影，令人悚然，好像被一只巨手卡得血流不畅。玉佩跟随他十几年，和他有些隐约的相同，方才一下，让他心里一紧，条件反射看向了皇城的方向。

　　一刻钟后，他师父木然地戳在床边，完全无话可说。
　　“我也……没干什么。”方立翁咽了口口水，想再追问点玉佩的下落，又不敢开口。散山真人骂也好，动手也好，他都不怕，但就怕这种大祸临头的沉默。
　　是九皇子——彻底入魔了吗？

　　他吸了口凉气，尽量冷静地说：“如果玉碎了，神识也会散，不一定追踪得到……我记得皇宫里并没有什么……魔修。”

　　魔修。
　　两个字像蛇吐信子，舌尖上都泛起了血腥气。

　　远离了山林和门派的庇护后，直到被险恶攥住了脚腕子，他这才从旧书堆里探出了头。
　　山下的世界里，魔修存在，杀戮存在，蛮不讲理和横尸遍野……也都真实地存在。
　　方立翁沉默了半晌，掀开被子，身上乱七八糟的瘀伤开始隐隐发痛，让他有点手脚不灵便地摸索着穿衣服，“掌门还在京城里吗？”

　　散山真人：“你要去负荆请罪？”

　　“龙魂一出世就有入魔的迹象，”方立翁道，“祖师会倾全力压制都没能压制住它，如果它成了魔龙，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如果那个魔修大能不是龙魂，而是什么搅屎棍子，让龙魂落到魔修手里只能更不堪设想……”
　　他整好了衣服，“师父，我随你去禀告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