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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下佛 ...

  •   修士突然将手一撇,“问佛!”

      方立翁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他扔了,还是脸冲下;不过他并没给摔瓷实了,快落地的时候有股清气将他一托。虽然这股清气也孱弱得很,没能安安稳稳接住他,还是让他一脑门磕在了地上。
      这反而助长了他胸中恶气,“这泼皮直娘贼!我从未——”

      修士早飞远了,刚才好心托了他一把的是那个九皇子,此刻抬起了眼看过来,看得方立翁硬是一拐嘴,截了后面的脏话,“我从未说过这样污言秽语!”

      那九皇子艰难地翻了个身,没那个心力再嫌弃满床血污。他满身的伤,满身的血,声音虚得一口气就能吹散了,就像剥离出躯壳的三魂七魄,“这不是久留之地。”

      “我现在也出不去。”方立翁打开一直没撒手的包袱,往里面仔细摸了摸,发现丹药一包没少,就又把它往身上捆得紧了一点,“出去碰见掌门,我还不如被人打死。”

      九皇子闭上眼。
      这一闭眼,无尽的黑暗都涌过来,躁动不安的龙魂似乎也发现了宿主的虚弱颓败,缓缓聚集在他心口一点,烧起一股微弱的烫意。

      只有筋脉里还一遍遍冲刷过暴虐的气息,还想唤起他心底里扎根的愤怒与恨……但他已然麻木了,冷眼旁观着,不再与它对抗,任由它将带毒的枝蔓扎进他四肢百骸。
      胸口突然一凉,让他霎时掀开了睫毛,眼底带血的金色未褪,煞气翻涌。

      站在床前的人莫名其妙挨了这一瞪,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样,目光局促地闪躲了一下。
      九皇子看到他有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长而清冽,就这么微微一晃动,乌黑里晃开了一片细碎的流光溢彩。

      “……金创水。”方立翁举了举手里的瓶子,声气莫名低了一大截,“这是我师伯配的,用这个……能好得快一点。”

      他正琢磨要不要自己先抹一个以证清白,九皇子却忽然一撑床铺坐起来了,直直看向夜空。方立翁见他神色骤变,于是也往上看。

      整个天空都泛起了浩瀚的金雾,颗粒分明,仔细看去那似乎是无数个微缩的人影,每个都在扭曲变幻,这大概是地狱景象,身置修罗道里看万鬼号哭。
      “轰——!嗡……”一声古钟炸响,仿佛判官一锤定了世间罪恶,这声音约莫是天边传来,方立翁耳边满是遥远又细密的、沉沉砸进人心底的吟唱声。

      身边九皇子体内的龙魂被这一声刺激得再次发作,周身真气暴涨,已然嘶哑的声音再度从他丹田运起、连同整个内府都被拧干了最后一□□气,尖利至极的咆哮声从他嘴里喷出,带着撕心裂肺的悍烈,直指佛天!
      但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九皇子单手撑地,龙身再度成形,就在他正要冲上去的时候,身上的阵法又一次被驱动了。
      与此同时,火轮与血莲凭空出现,拧成一支箭影,快如电闪,将他狠狠钉回了床上!

      长箭急速旋转着往他胸膛里钻,愈钻愈深,绑着彩翎的尾部蓦地炸开了一大片青色的梵文禁咒。九皇子在剧烈震颤里吃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支贯穿胸口的箭,方立翁看到他被禁咒网完全吞没的前一刻,血顺着五指汇聚到苍白的指尖,滴了下来。

      然后他就被一股真气推出了几丈外,远离了禁咒的网边。

      那一箭,是真正的穿心。
      万丈云烟散去,几乎要吞天噬地,佛身狰狞的法相显露无遗。

      方立翁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读经悟佛,也听山下和尚念过经。和尚说佛有菩提心,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但他现在看到的,四方佛法相端立在空中,顶天立地,庞大无边令人畏惧,整个京城都成了他们座下渺渺然的芥子。
      而他们是一群三头四足六臂的怪物,圆眼怒张,满身是降妖伏魔的杀器。

      他看到四方明王屈手上举胸前,怒发倒竖,为众生施无畏。另一手触地,在一片卷地狂风和极其强横的万色霞光中,在传说中能荡尽恶业和嗔痴的仙乐里,四方八面结下了降魔印。

      他看到万丈金光里有一条濒死挣扎的影子。
      其声似龙似人,似狂似怒,又好像只是纯粹的、痛苦至极的大叫,没有言语。

      这一幕也像一箭穿心,突然就扎进了方立翁的心口上,莫大的悲意顷刻灭顶,让他心神巨震。

      天道巍峨,人如草芥。
      不问是非善恶,不论因果报应,顺者昌,逆者亡。

      正中天上降下一轮通身青蓝的法相,背负极忿怒形的熊熊烈火,生有三眼,每一只都凶恶远甚魔鬼。据说大日如来化身不动明王,能填血海,度非天,一睁额下眼就能降服罗刹夜叉。
      他为魔龙而下人间,身下的莲花宝座转得像是要着了火。
      忽然一道天照光打了下来,立时令受困于凡人血躯的龙魂露出真容,魔气狰狞如鲜血淋漓的恶鬼。

      不动明王右手持宝剑,剑尖指向了还未成形的魔龙。

      之后是山河变色,还是风雷涌动,方立翁完全不知道了。神佛降世的威力大概是波及到了他,等他再睁开眼时,这个夜晚已经过去大半。

      他是在一张不怎么舒服的小厢床醒过来的。

      外面天光还没点亮,方立翁醒过来时,感觉这床板真不是一般的硬,被褥也薄。不过还算松软,透着一股干净的皂角香气。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被掌门给捡到了,吓得一激灵醒了。待他使劲揉了揉眼,谨慎地打量这间卧房的时候,发现这应该不是普通客栈的屋子,窗户外面还闪着宫殿琉璃顶的些微华光。

        方立翁谨慎地打量了一圈,轻手轻脚爬起来,趿鞋下床,没走两步就看到地上有一团影子。那影子听到他下床的动静蠕动了一下,一骨碌钻出来个人:原来是个小宫女。

      这宫女似乎习惯了打地铺伺候人,手脚麻利得很,先点了灯,又一整衣裙朝他行了个万福——大约是为了避嫌,她穿得很齐整。
      “奴婢是伺候九爷的,名叫翦云。这是太极宫的一间耳房,夜里公子昏倒在大殿上,奴婢就将公子安置在这里了。”她语速颇急,既赧然又有种畏惧,从衣架上取下了他的包袱,“公子看看,有没有少了东西。”

      翦云昨晚上等到深夜,才敢跑出来,小心翼翼地出来看一眼九皇子,却捡到了他。
      她见这公子年纪与九爷差不离,散落的包袱里又有些丹药法器,还以为是那些仙人的弟子,于是不敢怠慢。

      方立翁回了个揖道了谢,收拾好东西,背包负剑。他走过去推开窗,看见外面的护阵人都离去了,阵法靠着残力黯淡地运转,满地狼藉。
      黎明淡薄,群宫群殿静静地蛰伏,一股死气沉沉。

      “九殿下还在太极宫里?”他忽然问道。

      翦云轻声应了个“是”。

      他便出了这间耳房,回到太极宫里,突然一停步,看到了那张龙床散成了一地齑粉,锦绣全都灰飞烟灭。
      翦云立在几丈外,看到这年轻公子身影一闪就站到了大殿中央,低下身,伸手试了试那人的鼻息,蓦地抬起头来,“给他拿条毯子来!”

      “……”翦云顿时慌了神,“万岁、万岁爷吩咐,不让人近他的身,说是……”

      “他还有一口气。”方立翁盯着她,目光黑沉沉的,一如镇在山底不见天日的寒石,“这龙入了魔,你是想等他变成厉鬼来索命吗?”

      这话把小宫女吓得不轻快,连滚带爬地回了耳房,抱了被子回来,但始终畏缩在一边不敢靠近。方立翁跪在地上,感觉这九皇子身上触手冰凉,不知道在天寒地冻里孤零零躺了多久。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多管闲事,素昧平生,是死是活跟他又没干系,他应该拍拍灰站起身,权当游览了一圈人间奇景。

      但那一条人影在佛光普照里挣扎,被更强横的力量摧折,好像人在命运和天道目前就是无能为力的。
      这种感觉像有一根刺深深楔进了方立翁心里,让他不能无动于衷。

      天道……他默默地想着。

      隔着一条锦被,方立翁垂着眼说了一句“失礼了”,才抄起他的膝盖,把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抱进了拢着炭火的耳房,一放到榻上,立刻便从床边退开了好几步。

      外面天光黯淡,房里也只谨慎地点着一盏灯,九皇子在冰冷麻痹里躺了很久,四肢才慢慢地回暖了,神魂归位。
      “……”他很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没有睁眼,只有嘴唇几乎无声地动了一下,“翦云。”

      “爷……”翦云怯怯地应了一声,看他极缓慢地撑起自己,锦被滑落,赶忙低下了头,快步去取他的衣服,为他更衣——之前那一身衣袍已经残破不堪了。九皇子坐在榻边,倦怠地低垂着眼,面颊上落了两扇阴影,几乎与床帏间黯淡的微光融为一色。就这么看着他,让方立翁想起了薄胎的茶壶。

      那茶壶是他师伯的宝贝,扣在长明灯的火苗上一照,亮如琉璃,薄如蝉翼,让人想起清晨时罩着青山的云深雾迷。他胸腹上纵横交错的见骨伤,也好像一片淋漓墨彩:天青釉、朱砂釉、茄皮紫、鹧鸪斑……

      “承蒙照顾。”九皇子道。他即使狼狈成了这么一副山水画,也没失去皇家子弟的架势,两手搭在大腿上,还颇有点虎踞龙蟠的意味,“阁下自称是龙岳派的弟子,怎么和青城的晏长老闹上官司了?”

      方立翁一本正经拱了拱手,“我们两派乃是宿敌,见面就要打一打掐一掐的。修行中人大多狂悖,让殿下见笑了。”

      九皇子淡淡道:“那么阁下修的是哪门功夫?”

      方立翁当然不能暴露自己是个吃饱了撑的来找事的,当下现起了自己赤口上天、白口入地的道行,不答反问:“殿下可知道劫运一说?”
      九皇子一摇头,他便高深莫测起来:“天圆十二纲,地方十二纪。天纲运关,三百六十轮为一周;地纪推机,三百三十轮为一周。天运三千六百周为阳/勃,地转三千三百度为阴蚀,阴阳勃蚀,天地气反。天气地反,就是所谓小劫了。小劫交则万帝易位,日月缩运,陆地通于酒泉,水母决于江河。”

      九皇子听到“万帝易位”,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随后又问:“有小劫,那还有大劫么?”

      “天运九千九百周成阳蚀,地转九千三百度成阴/勃,天地改易,谓之大劫。那就是天翻地覆、山没人沦了,九天数尽,六合冥一。你我再投几万回胎大概才能碰见,要再寸一点,没等出生看看热闹就先死娘胎里了——就是这小劫,殿下可能有所不知。近几年凶兆尽显:赤星见于东方,白彗干于月门,袄子续党于虫口,乱群填尸于越川。人啖其种,万里绝烟;强臣称霸,弱主蒙尘。如今正是小劫之会……”他侃侃而谈了半晌,末了话锋一转,“只是传说中龙生鸟兽鱼鳖,鸟兽鱼鳖再生万物,之后龙就绝迹了,几千年以来没有记载。只怕你身上的龙魂不是真龙,而是什么魔兽。”

      他在这拐弯抹角地打听事情,九皇子自然能听得出来,心里想道:“他也是来害我的?”

      但在方立翁眼里,面前的人只是静默了片刻,便抬起眼帘,明澄澄地望向自己的眼睛,“我父皇说,这龙魂是自太//祖就养在宫里的,一直喂养到现在。”
      “喂养?”方立翁皱了皱眉。

      “我朝每代天子都会选秀女进宫,”九皇子的声线十分平静,一如飞檐上凝固不动的五脊六兽,麻木地迎接朝霞,再麻木地黯淡,“这些秀女都是从民间选上来的,无权无势,家里给一笔钱就能打发。取了她们的心头血,就算人死了,有百姓告上官府,也好打发。到我父皇……求龙心切,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术,拼出来了一具鹿角、牛头、蛇身、象耳、鸟足的‘龙身’,想让龙魂附身上去。”

      这种狗屁倒灶的东西,从书里读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方立翁觉得非常不可置信,“你们皇宫里的活水都抽干了,就是为了引水饲龙……这种怪物?”

      九皇子没吭声。方立翁还没意识到“你们皇宫”这几个字会刺痛面前这个人,心想被喂了六百多年的血又强行被装进了这么个恶心的尸身里,不入魔才怪,立刻又追问道:“所以龙魂一出世就入了魔?你又是怎么被附身的?”
      话音刚落,他看到九皇子抬起了头,就着这个俯视的角度,能将这一副眉眼看得无比清楚。
      那是说不出的凌厉、阴郁……和美。

  •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天圆十二纲,地方十二纪”、“袄子续党于虫口”均出自《上清三天正法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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