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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斩蛇 ...

  •   夜色寂静。
      屋里只亮着一盏油灯,温暖的光芒泼了满床,聂子隐漆黑的眼里亮着两点火光,看得他心口撞钟般狠狠一震。

      “……我没取字。”方立翁勉强回答,表面上看着还挺波澜不惊,“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小书生神情有些紧绷,搭在床上的腿不自觉支了起来,挡在面前,隐隐像是个防御的姿态。
      但这次聂子隐没有识趣谨慎地退开。

      十几年的皇宫生活教给他滴水不漏、绵里藏针,即使学的是弯弓射雕,校场上杀伐决断,也要磨干净手心里的老茧,披上锦衣,在烟花繁锦间周旋进退。
      但这短短三天,生死危机逼他破开了所有枷锁,跟远远强过自己的禁制斗法,杀精怪,下悬崖……逼他尝到了原始而野蛮的力量的快/感。

      要杀,就杀个死。要活,就挣着命。
      想要什么东西,就不能求,而是去猎。粉身碎骨也要攥进手里。

      龙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不礼不法,无贵无贱。
      十万大山压在头上,你若想撼天动地,就要先有点敢拔出刀来分山断水的狂气。

      聂子隐浑身狡诈的血都活了过来。他慢条斯理地盘算着,却露出了一点近乎无邪的笑意:“那就叫你师兄吧。师兄,今晚能不能别走了?”

      “……”方立翁有些警觉,“你要干什么?”

      “浑身疼,晚上睡不着觉。”聂子隐道,“脚格外疼。”

      他两脚都包着纱布,这两天吃饭是方立翁给端上床的,上厕所都是恭桶解决,还得拄拐。方立翁看他半天,“你疼,我呆这有什么用?”
      “说说话,能分神。”聂子隐往后面躺下,翘起脚来,正是个大剌剌的姿势,方立翁正好看到他脚底纱布上渗出了点血迹,很有些扎眼。

      方立翁陷入了纠结。

      他一面心说这小子当中扎手脖子,明知禁制还敢闯深山,怕个鸟疼;一面又想外面天寒地冻,呼呼寒风,还得出门,还得生炉子,还得等炉子热起来,还得暖被窝……

      聂子隐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哗啦拽过被子,盖在身上,坏笑道:“我先暖着被窝,随时恭候。”

      “德行。”方立翁拿书打他一下,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老实躺着,我去……拿床被子。”
      他大步出去掩上门,深吸了一口寒冷的风,把心猿意马,把自己五脏六腑里隆隆的血液一块冻住。

      “别犯混,”他低低地警告自己,“那可是聂子隐。”

      他自己很清楚这句话里的含义:那不是别人。
      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从八派大能底下抢来的人,是无依无靠就敢跟着他走的九皇子。

      对他一片赤诚,清风明月的聂子隐。

      “我不能显得心里有鬼——再说我心里也没鬼。”他如此心说,坚定不移地扛了被子,坚定不移地回了聂子隐的房间。

      “你上里面去。”方立翁把聂子隐往靠墙的地方推,没推动。他刚扔下被窝,聂子隐突然一脚蹬了自己的被子,趁他没反应过来,硬是把他的被子给抢了。

      “……”方立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猛打好几个滚,牢牢裹住被子,裹成个蛆,从一头乱发里得意洋洋地露出白牙,“你先盖我的。”

      方立翁试着扯了扯他,根本扯不开,简直服了:“不是,这有区别吗?”

      “我被窝暖好了,你的是凉的。”聂子隐解释,“我先给你暖着,一会再还给你。”

      “……我用得着你个伤患暖/床?”方立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好先转身脱了外衣,依言盖上了他的被子。
      松软的被窝里果然很暖。他单手撑着脑袋,侧卧着,垂下眼帘目光落到聂子隐的脸上,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近乎温柔,“你那些伤怎么弄的?”

      “走路走的。”

      “别糊弄我,”方立翁轻声道,“我说你背上那些。”

      “有点困,我先睡了。”聂子隐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又被用力翻回来。他再翻,方立翁也翻,两个人在床上折腾得一片凌乱、床板嘎吱作响。

      最后方立翁先失去耐心,将这个大蛆一把摁住,骑身上去,狠狠压在了他胯上。这下聂子隐果然不动了,只是略眯起眼,盯着他的脸看。

      屋内炉火声也寂静,像是有人捻着一手熟透的麦壳,缓慢又沙哑地摩擦着耳膜。

      “你说段不归被蛇吞了半截身子,是怎么回事?”方立翁居高临下地逼视他,“你俩是怎么进去的,怎么出来的?怎么找到的玉,怎么打开的石头?”

      聂子隐讲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蛇偷袭他,我俩就合力把它宰了,还剥了皮吃了肉。这是什么大事?我背上是被那畜生抽了一下,不打紧。”

      方立翁不依不饶,“怎么杀的,你说清楚。”

      “我可不会讲评书。”聂子隐沉默片刻,方才轻松地笑了一下,“我俩进了一片石洞,在里面绕了五六个时辰才出来,那石洞被禁制弄塌了。出来以后我们就走了另一条水路……你别瞪我,好,我先讲杀蛇。”
      “有玉石的那地方是片河滩,下游就是鸣马江,那条河特别浑浊,看不清底下有什么东西。段兄说这地方可能有玉石,于是我俩分开去找表面有松花的石头。找到一半,我就看到河里突然跳出来一条大蛇,段兄又离河滩近。”

      “他甩手一石头打中了那蛇的眼,才没被一口拖下水,我也扔石头打它,他好不容易才爬出来。我说在水里蛇借水势,游得格外快,咱们得把它引到沼泽那里去——我俩来路上遇到脱一片很深的沼泽,这蛇进去了肯定就出不来。”

      “那畜生追着我们跑,但是到了沼泽边,不肯上当。段兄以身作饵,被它吞了大半截身子进去,带着它滚进了沼泽里。”
      “他硬是掰了一根毒牙下来,我跳上蛇头,扎穿它脑袋,好歹赶在它沉底之前,把段兄给捞出了。”聂子隐摊摊手,“就这样,我已经努力讲得很惊险了。”

      这人诡计多端,方立翁不敢轻信,刚想再仔细盘问一番,聂子隐却突然坐起身,小声说:“不知道那蛇口水有没有毒性,段兄都快被吞了,下半身可别有事……你改天还是去看看他吧。”

      “……”被他这么龌龊地一打岔,方立翁思绪一乱,有点想不起来自己要问什么了。

      隔日趁着聂子隐还没下地,方立翁谎称去师伯那拿例银,实则跑到了段不归的家里。

      段不归家住在北峰,白衣居。
      段不归的师父独善真人和手下三个弟子,都好穿得白衣翩翩,所以很少有人晚上去拜访他们。

      俗话说,棍棒底下出人才。独善真人手下有三人,全都能杀进入堂试里最后一关,年纪最轻的一个成功入了内堂,听着让人艳羡不已;但是仔细想想其中缘故,又胆寒不已。

      别人家用的是棍棒,她用的得是涂满辣椒水的三寸钢钉狼牙棒,还是烧红了的。

      方立翁去找他的时候,独善真人鸟都不鸟他,脚下生风。段不归的俩师兄,装模作样的那个无比阴冷地上下扫视他一番,虎背熊腰的那个不耐烦地一指院子角落——那间破破烂烂的柴房。

      方立翁每回来,都要被这阴阳怪气的地方给逼出一后背鸡皮疙瘩。

      独善真人其实是疼段不归的,但她疼人的方式就是把人往死里敲打。那俩被揍得满地找牙的师兄,不用提,都是欺软怕硬、争强斗狠的好手。早年要不是有方立翁,段不归大概早屠了自己师门,或者干脆上吊了。

      柴房里,段不归端坐在干草堆中,闭目养神。大概是他太虚弱了,直到门环轻响,才猛地意识到门外来了人。

      “是我。”那人沉默了一小会,“你开一下门。”

      方立翁站在柴门外,低头看到了柴门上巨大的锁头。
      “我没有钥匙。”门内窸窸窣窣了一阵,段不归也沉默片刻后,才出声说。

      以往独善真人罚他,从来都是留一把钥匙,段不归想走随时能走。她是真的相信这个弟子会自己好好反省。
      但如果没有钥匙……那就只能是有根搅屎棍子趁着段不归重伤昏迷,偷偷拿走了,想把他断水缺饭地锁在里面。

      方立翁回过头,扫视过那装模作样的加冠青年,那人还冲他咧嘴一笑。但他看也不看,目光落在旁边一条黄狗身上。
      那狗趴在院子里晒太阳,浑身蚤虱。它时不时扭头撕咬一下后背,露出脖子上挂着的一枚钥匙。

      方立翁弯下腰,想摘下钥匙,黄狗却蓦地露出凶色,龇牙咧嘴地流口水,冲他嚣张又刺耳地狂吠起来。方立翁出手如电,掐住它的脖子,转身,狠狠摔在墙上!

      黄狗脑浆迸裂,叫都没叫,呜咽一声就软成了一具狗尸。

      他漠然地在墙上擦了擦手,用脚挑下钥匙,开锁,解下锁链一甩铁锁,抽飞了那加冠青年一道愤怒的真气。

      “什么畜生养什么狗。“方立翁在地上啐了口,才进了柴房。

      段不归自然听到了全程,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但他是从不道歉,也不道谢的人,只硬梆梆道:“用你管闲事。我收拾不了他们?”

      “我看着不爽,”方立翁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抛到他怀里,“不行么?”

      段不归毕竟是有几分骨气的,见到烧鸡,没有“有奶便是娘”。他大口撕咬着,含糊不清却熟练地怼回来:“你整天就知道管闲事,管完这家管那家,有完没完?”

      这小子就不会说人话,方立翁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等到他快吃完了,才开门见山地说:“你跟着聂子隐去凑什么热闹?”
      “不然看他死在外面?”段不归冷笑了一下,“一个刚入门的废物,就敢到处惦记,心眼全长在脸上了。”

      在姓段的眼里,从来是老天第一我第二——这一点倒是和方立翁一模一样。
      狂,傲,自负,冷硬。要他夸个人,比死还不容易。

      “他不知道,但你知道这不是小事。”方立翁耐着性子,“独善真人能把你打倒残废,再去求掌门把你挂到网上,挂到你死。”

      段不归没正眼看他,粗声粗气地,根本不讲理:“反正他把这事全揽到自己身上,还冲我师父下跪磕头。帮他一次,也不算白瞎。”

      方立翁心想怪不得你现在还活着。
      原来都是聂子隐拿掌门徒弟这一光环,一个人扛了。他也肯定不是下跪磕头这么简单,绝对还各种招摇撞骗,蛊惑人心。

      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段不归的腿,“你腿伤好了?”

      段不归:“我没伤腿。”

      “嗯?“方立翁愣了愣,“你不是都被蛇吞了一半身子了么,腿脚……没事?”
      “谁被蛇吞,我能被蛇吞。”段不归端起地上的碗,喝了一口露水,“那是姓聂的。”

      方立翁这下是真的五雷轰顶了,“等会!你,你说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段不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什么,嘴上就心直口快地说出来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个屁!“方立翁气得大吼,“他满嘴没一句实话!”

      “……呵。”他向后仰靠在干草垛上,一手端碗,略带嘲弄地扫了他一眼,薄唇掀动,“我还以为你们关系有多好。”

      段不归给他讲了个表面上没毛病、实则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天聂子隐拿着一张地图来找他。
      “这是龙岳三十六峰。每一峰上都有标注,水文、田土、古迹、出产,上面都有。”他说,“我要去鬼嗣峪。”

      段不归眯了眯眼,“你脑筋坏了?五峰之外全是禁制,你要想死,咱们可以去七政台。”

      “姚长老说,那里有蜀中最好的黄龙玉。”聂子隐完美地混淆了两个“姚师父”和“姚长老”,好让自己显得靠谱。他慢条斯理地收起地图,“我非去不可。”

      段不归见他在桌子上写了个“方”,随后收回手,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人多眼杂,段兄,咱们寻个地方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失眠极其严重
    简直像黑夜里的一只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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