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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黄玉 ...

  •   刚点起灯的时候,方立翁都怀疑床上这个……东西,是褥子长毛了。

      聂子隐已经不能称作“狼狈”了——而是头发蓬乱能招百鸟归林,灰头土脸像骑着泥牛入海,衣服破得胸怀坦荡,还披挂了一身的伤,一手的血,满脚的泡。
      只有眼神极亮,从蒙尘的皮囊里射/出来,亮得像两碗酒,两碗星光。

      他好像是睡蒙了,傻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回话:“我……”

      但这一开口,聂子隐发现自己嗓子都劈了,嘶哑得发不出声,只有气音。方立翁看了他一眼,放下针,起身去给他倒了杯热水。

      聂子隐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敢作妖,垂下睫毛,就着他的手连喝了三杯水,才舔了舔苍白干裂的嘴唇,字斟句酌地开口道:“这几天,我和……”

      “慢着,”方立翁忽然一抬手,截断了他的话,“你先别急着编话蒙我,我自己先猜猜。”

      他在床边坐下来,拿起长针,在灯上过了火,不紧不慢地讲:“你外衣肩膀上有一块污渍,是蓝靛果浆。我跟你说过,武师伯好酿酒,别说蛇,他什么东西都敢酿酒尝一尝。有一年他弄来了好几筐从来没见过的果子,全都酿了酒……”

      “那酒滋味很美。只是我还没喝够,武师伯就被叫到舍身崖上,挨了五十罚鞭。”方立翁一挑一挤,用干净纱布吸净了脓水,头也不抬,“你道为什么?这蓝靛果在龙岳派五峰上都没有,只长在极高处,武师伯竟然一个人突破禁制,跑到了龙岳群山里一座名叫‘鬼嗣峪’的山上,摘了这些果子。”
      “他犯了门规,就要挨罚鞭,卧床一个多月。我没好意思再蹭他的‘舍命酒’,但是那滋味一直记得。”

      方立翁的手法非常娴熟,很快将聂子隐脚底的血泡挑了个干干净净,又拿药酒浸透纱布,照着伤处按上去——聂子隐只抖了一下。
      他额头都沁了汗,还好整以暇地笑起来,哑着嗓子说:“改天带我去尝尝他的酒。”

      “改天?”方立翁狠狠包了好几圈纱布,“你俩没死在外面,也要被罚鞭打死。还有改天?”

      “这是个意外。”聂子隐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有禁制这回事,还以为可以到处玩,就请教了一下段兄。没想到他也有兴趣……”
      “——段兄?”
      聂子隐立刻改口:“姓段的。”

      他瞅见方立翁没吭声,还是拧着眉头一脸不爽,清了清嗓子,决定坦白:“其实这件事都是我的不是。那天我从经楼里偶然翻到一张羊皮,白日下不可见,闭上眼反而能看到有字迹,仔细一看居然是龙岳山的地图。我闲来无事,便记下了山名和方位,找了各地府志出来查阅。”
      “我确实不知龙岳派设了禁制这一事,便想要去一探究竟,结果被禁咒所伤,晚上只好宿在师父那里。”

      “这是第一个晚上。”方立翁点了点头,“之后呢?”

      “那些禁制都是非常高深的符咒术,”聂子隐道,“我记下了一些,当晚誊抄到纸上,想要研究研究。因为怕长老认出来,就用了点障眼法……那纸远看空无一物,将真元灌注于指间,抹一抹眼皮,才能看到上面的符咒。”
      “段……姓段的也对禁制产生了兴趣。我们寻了个地方研究半天,画了十几种破解方法,最后亲自去试——”聂子隐说到这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意味,“进去了,然后出不来了……当了好几天野人,才找到一个破口钻出来。”

      “再给我编。”方立翁越听越火大,“你不知道禁制,段不归会不知道?你当他是傻的?”

      聂子隐摊了摊手,似乎在说“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气”。

      方立翁瞪了他半天。聂子隐看着他,感觉他要炸毛了,有点想笑,又不敢笑,正忍耐时被他毫无防备地掀了被子,“那这个东西——是你随便捡的不成?!”

      聂子隐手侧是一大块石头,约莫有手臂长,石料里有大片橙黄的颜色。他似乎没料到方立翁会发现,瞳孔紧缩了一下,下意识收了玩笑的神色。

      这分明是玉石,即使是门外汉,也能看出是块上好的黄玉,绝非寻常可得。

      屋内气氛一时陷入沉滞。

      方立翁见他沉默,一时也无话可说,起身收拾了手边的东西、染血的纱布,没滋没味地说:“算了。以后……你起码和我说一声,闹这么大事,我想帮你们遮掩一下都——”

      “师兄。”聂子隐忽然低声喊了他。

      方立翁一怔,见他艰难地坐直了身体,微微向前倾着,看着有些半身不遂,不知是不是后背有伤——这昔日皇子,顶着这么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好像他自从认识自己以来,就再也没有过光鲜亮丽、鲜衣怒马的时候。
      可他却将那块黄玉放在床边,用清澈如秋水的眼睛看着方立翁,“这是我欠你的。”

      方立翁足足愣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霎时间,不算遥远的记忆铺开了满眼。醉生梦死的京师,幽深的夜,夜色里蛰伏着的皇宫;还有稀薄而凄凉的黎明,破壁残垣。

      “我本想探一探就回来,没成想鬼嗣峪是一处山谷。”聂子隐的目光不躲不闪,十分坦诚,“段兄说他师父原先是采玉人,我们顺着河往下游走,找到了不少石胚,开了几十块,才劈出一块成色不错的。”
      “我原本想偷偷下山,找玉匠打开看看怎么样,如果不好,我就再去找。”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子,“段兄也说,这一块是矮矬子里拔将军——估计远不及你原先那一块好。”

      “我从来……”方立翁声音低哑了下来,吐字都有些艰涩,“都没想过要回来。”

      “我知道,”聂子隐笑笑,“但我要还给你。”

      方立翁心乱如麻地看了一眼那块石头。
      他干巴巴地转移了话题:“……你吃过东西没有?”

      聂子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还故意用一种很可怜的声调说:“没有,这几天什么也没得吃,只能喝露水。”
      “我去给你做!”方立翁丢下这句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聂子隐看着他落荒而逃,实在憋不住了,哧地一声喷笑出来。

      “居然害羞,”他懒洋洋地窝回床上,一缩腿,把被子蹬平了盖住脚,“真是表壮不如里壮啊。”

      没过一会,方立翁捧了一碗香喷喷的热汤鸡丝面回来,面条雪白汤水金黄,还撒了一把煮得软烂的青豌豆。

      面条这种东西不好喂,聂子隐就抱着碗呼噜呼噜地喝,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吃面出声,真是饿坏了。
      方立翁看他狼吞虎咽,拿起那块玉石,对光一照,更加糟心地发现,许多地方都染着深褐的血迹,斑斑点点的,触目惊心。
      这小子拿什么开的石?

      他一身皮肉娇生惯养,都不怎么受过风吹日晒,也不是徒手开山的大能。他怎么就……

      “……对了,”聂子隐喝完面,意犹未尽地一抹嘴,“这一趟多亏了段兄,我改日得登门道谢。你说我要带点东西过去么?”

      对了,还有段不归。
      方立翁一想他心情就稀烂,兴致缺缺地说:“随便吧。他好吃甜的,什么甜酒圆子、杏仁酥,我真是不明白……改天下山赶集,给他随便买点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登门。聂子隐转了转眼珠子,“他伤得也不轻。我俩合力杀了一条老蛇精,他身子都被吞进去半截了……”

      “……”方立翁叹了口气,他真是对什么都惊讶不起来了,“那好吧,我去看看他。”
      尽管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去了,段不归的伤会好得更慢。

      聂子隐大概是累得厉害,吃完饭很快又睡了。晚上散山真人回来,得知“二徒弟”回家了,先是非常欣慰;接着又得知“二徒弟”出去干了什么,欣慰全变成了惊恐。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一个半月前,回想起来,似乎是自己点拨过这小子……什么护灵阵,什么玉的。

      方立翁,“……”
      方立翁道:“师父,我上辈子大概是十恶不赦,这辈子才来做你徒弟。”

      散山真人争辩起来:“谁能想到!……”

      这事仔细一想,让人后怕极了。四大护法的禁制不是闹着玩的,山深处有什么魑魅魍魉,也是一片未知。聂子隐能平安回来,真是捡了条命。

      接下来几天,方立翁带着内疚和莫名的忐忑情绪,伺候这位爷堪称尽心尽力。
      聂子隐也老大不客气,拿他当小宦官,使唤来使唤去——连方立翁读书,都要让他到床上来读给他听。

      方立翁最近对他是无可奈何,只好一条长腿搭在床上,任他枕着,认认真真地念诗:“肌肤冰雪薰沈水,百草千花莫比芳……”

      聂子隐枕着他的大腿,手指夹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小骰子把玩。
      他这么仰着身,黑发就瀑布一样洒满了方立翁的膝盖。而方立翁本来在看着书,目光一不小心落到了他脸上,就黏住了。

      “……”

      “嗯?”聂子隐漫不经心,“怎么停了?”

      方立翁回过神来,接着再读,却连诗句都看岔了行,“风流彻骨成春酒……”

      他盯了一会泛黄的纸张,还是心猿意马地放低了书,偷偷掀起眼帘。

      聂子隐的眉眼真是好。
      好到叫人说不出来什么骨相、面相,只剩下风花雪月的比喻。

      仿佛是拿最锋利的刻刀雕出来的五官,却不留一点锋利的痕迹,眉浓鼻挺、睫密目深,乍看几乎有点异族的深邃。可是皮肤底子初雪腻玉,眉眼一片浓墨,有棱有角的嘴唇润着很浅的水红色,又好像是象牙刀、红缨枪,说不出的英气与艳色。

      两人距离实在太近,方立翁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感觉再看下去就要晕眩了。他心说自己没骨气,明明对美色从来没感觉,就偏偏遇到这个……

      “方兄,”眼前有一张脸骤然放大,方立翁猝不及防,近距离对视上他一直躲避着的目光,“我这么叫你,是不是太生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傻x回归小剧场】
    聂:还给你!
    方:哼我不要!
    聂:那还给你!
    段:我不要!!!!!
    聂:……
    聂(拿着石头):请问作者我这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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