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梅蕴刀

2、入堂试

　　秋末冬初，每年一度的入堂试在七政台举行。

　　七政是天上七主星，对应的是日月金木水火土，也就是太阳、太阴、太白和岁辰荧填。金木水火，考的是武功、内力、法术和符咒。

　　太阳阵是掌门左右大护法所设的阵法，这一关无甚机巧，不过是考验你的心性够不够强、骨头够不够硬——除了布阵人，谁也不知道你会在里面遇到什么心魔。

　　于是七十七位优秀弟子，只有三个人走过了太阳阵。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名白衣少年。

　　那少年过五关斩六将，只身踏过满地复杂幽微的星阵时，所过之处光芒大盛，仿佛步步生火。他一步三顿地行至蟠龙柱前，又足足等了两刻钟，才等来那另两位同门。

　　两位同门，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一个已经加冠的青年，总之都比那少年看着靠谱。

　　少年对着他们一拱手，似笑非笑道：“两位师兄，请吧。”

　　蟠龙柱，原先是镇守在龙岳深山里的一根封魔柱。

　　龙岳山高根深，余脉极长，左右各连接着西域和中原的无数山川河流，乃是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
　　传说龙岳之所以名“龙”，就是因为这昆仑余脉底下活着条魔龙，天降神柱以伏魔。

　　但这蟠龙柱压住了底下蠢蠢欲动的怪物，但也压住了龙岳聚宝盆一样的天地灵气。相传开山祖师拔柱而起，将魔龙嗜血的精魄封印在柱身上，这才有了柱子上浑然天成的龙形。

　　蟠龙柱高九仞，通体漆黑，上面布满了虬结扭曲的龙形，盘到柱顶，赫然是一只口含铜铃的龙首。
　　铜铃几乎不能被真气撼动，这三人必须同时爬上这根柱子，打响铜铃，按先后排名次。

　　相传阴铃响时，龙岳底下的山门大开，受火海炙烤了千万年的魑魅魍魉会重见天日，从此再不受任何拘束。
　　这就是太阴关。

　　“叮——铃！”铜铃受了八位大长老浑厚的真气，方才慢吞吞地颤动。三条身影同时跃起，狠狠攀住了蟠龙柱！

　　虎背熊腰的动作完全不像他的体型，极迅捷生猛，仿佛豹子在奔跑时前肢后腿轮换着抓地，眨眼间就飞窜上去近半距离。白衣少年的速度基本与他持平，他身法轻灵至极，并不是实打实的攀爬，而是借力飞跃，正如旗鱼破水。
　　突然间他一抓凸起，半空中只听得风声猎猎，一翻身，把自己甩到了旁边人的后背上。

　　与此同时，他刚才栖身的地方骤然炸出一大片火星。

　　虎背熊腰被他两膝压住肩膀，脑袋不保，随时都可能被一把扭断脖子。他看也不看，薅住少年后背的衣服，硬把他扯下来就往柱子上拍。少年像一条柔韧的水蛭，顺着力道，倒贴在了柱子上。

　　他仿佛贵妃醉酒，一个仰身，单腿挂住虎背熊腰的一只脚腕，恰好和落在后面的青年人贴了面。

　　下一秒，这偷袭者喉咙里“咔咔”直响，居然被他掐住下颏，硬是提到半空，随后扔破麻袋似的，单手往地上一掼！

　　那只手不知有何等力道。少年听着身后重重摔落的声音，微微一哂，随后闪电一样折身而起。

　　他借着脚腕子上那点勾连，大鸟似的一展袖，扑棱棱落到了虎背熊腰的头顶上；后者被他一踩差点掉下去，一手巴住柱子，一手攥住他的小腿。

　　“下去！”虎背熊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那少年似乎低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目光黑亮如洗，透着凉薄又肃杀的秋光。

　　他突然屈膝撞向蟠龙柱，这一撞用了十二分的力道，虎背熊腰还没把他拖下来，自己先失了平衡，柱顶的铜铃锈得太结实，没有敲响。少年右腿飞旋，脚跟狠狠倒砸在虎背熊腰的鼻子上，把他给踹得鼻血飞溅，狼狈地矮身滑下去数尺。

　　“嗡……！”铜铃震颤起来，声音带着尖锐又沉重的嗡鸣，水波纹似的层层扩散开。
　　少年立在龙首上险峻的一点，头顶高耸的白云青霄，居高临下地拍拍掌心的绿绣，随后袍袖一展，“哗啦”一声滑翔落地。

　　-

　　入堂试毕，姚长老刚从七政台回到书房，就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方立翁从蒲团里起身，手里还握着卷书，对他温驯地行了个礼，“姚师伯，师父叫我来找你。”

　　姚长老顿时感觉有点牙疼。
　　散山真人和他同出一师，交情深厚，但是散山真人是个老太太都懒得捏的软柿子，他这便宜徒弟却是个硬茬，硌牙得很。

　　“不必见外。”他保持了自己一代宗师的仪表风度，跨进门来，“立翁，又在这白看了一晌午的书？今天有入堂试，怎么不去看看？”

　　这小子很“温驯”地说：“村夫抢亲，没什么好看的。师伯，师父说你在朱国舅府上有门路，要荐我去京城，做他一个书童？”

　　姚长老缓声道：“门路不至于。我避世已久，就是要荐，也要看你够不够格进人家门。”

　　避世个屁，他还去勾栏呢！
　　方立翁牙根发痒，忍不住道：“师伯觉得归隐山林不如在朝廷里蝇营狗苟，还是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留我在门派里，是徒增麻烦吗？”

　　姚长老自斟两杯茶，边斟边训斥他道：“混账，你就只知道蝇营狗苟。治世安民也算百无一用？你既然在读书一道上有天资……”

　　“治什么世，安什么民，还不是做官？”面前的黄口小儿把书往胳肢窝底下一夹，喝口茶润润嗓子，姚长老立时警觉，只听他如江河奔流而下滔滔不绝，“做官的都是儒生，盛世拿伦理纲常治世、诗书礼乐安民，乱世用伦理纲常攻讦、诗书礼乐粉饰；不顺天理，无视法度，压抑生欲，却讲人情。这样为官，就算能清正廉洁造福一方百姓，到底也是壁里安柱，支得起相安无事，支不起国泰民强。他日一夜风雨飘摇，就必然是大厦倾颓。”
　　“读书不是做官，读书也不是为了做官，读书的也不都是儒生。三流九教各自有书，行医读医书，行卜读卜书，修道掐诀，修佛念经，写诗作曲录菜谱都能成书，都能读来。君不见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倒舍本逐末去做官？”方立翁斩钉截铁一个字，“俗！”

　　姚长老，“……”
　　他觉得有些歪理，也觉得这小子真的适合做官。

　　“但愿我派能出个绝世大能，把我变成书蠹虫，立翁就死而无憾了。”方立翁凛然道，“对了师伯，今日师父差我来拿信，他说要是你觉得我还有救，就会把信给我——哦，他还找你借点钱，下山买鸡。”

　　姚长老一言不发地起身，从翡翠镇纸下面取了封信出来，又拣张白纸，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字，连信捆在一起，不耐烦地扔给方立翁，“拿去，滚蛋。”

　　方立翁当面掖进了衣服里。出门几步，他回头一瞥，掏出那纸条。
　　师伯那一把颇负盛名的章草写道：“没钱，你师徒茹素。”

　　方立翁，“……”

　　没钱买鸡，他郁郁不得志地把信奉揣回怀里，向前走了几步。甫一抬头，撞见了几步之遥的白衣少年。
　　有内功功底的修士感觉极其敏锐，走路大多无声，方立翁是察觉不到有人，但对方可以，并且明显没打算避开，就等着他撞上自己，大概是想要碰瓷。

　　游廊就这么点地方，还架在大片的荷塘上，避无可避。方立翁经过他时，那人微微一侧身让出道路，同时阴阳怪气地开了口：“举人老爷，上哪都要顺两本书？”
　　他没收到任何理睬，胸口里烧起一点尖锐的怒火，忍了一会，还是猛地回过头，“你今天是不是没去七政台？”

　　年纪极轻的举人老爷负着手，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没去。”

　　这白衣少年名叫段不归，和方立翁年纪相仿，两人奶牙没退完时还有过一段见鬼的友谊。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且愈是长大，两人就愈是病得各有特色，终于反目成仇了。

　　方立翁自认心胸狭窄，但这段不归的心胸狭窄成了一线天，见了面，非得弹出肉垫里的三寸利爪，和他张牙舞爪一番才算完。

　　段不归冷笑道：“怕触景伤情么？废物。”

　　方立翁头也不回道：“蟠龙柱上的铜铃你拿什么敲的？让我猜猜。你那一鳞半爪肯定摇不动，半吊水内力也悬，两个加一块勉强够使，还得爬到顶上。之前大长老们敲的我听见了，怎么没听见你的？啧，你连敲都敲不——”

　　“找死么！”段不归大怒，顿时不管了，折身回去就要撸袖子干架。

　　方立翁一个弱鸡似的读书人，竟也不躲，在他一掌推过来的时候抬起手，把段不归的手臂封了回去。
　　他的手指顺着指根的纹路，极快划过段不归的掌心——寻找这只手哪一部分施力最浅——然后像铁钳一样钳住他的虎口，猛地拧转。

　　段不归自然没被他这点弱鸡力道给制住。两人眨眼间过了十几招，忽然“嘶啦”一声，他的衣角被撕下来一大块。

　　方立翁被他手肘顶了一下胸口，还有些气喘，一条胳膊横在荷塘上面，手里握着从姚长老屋里顺来的书本，另一手捏着那块布料。
　　“这是孤本。”他好整以暇地盯着段不归，“你要么滚，要么我把它扔水里，再去找长老告状，看你这个内堂弟子还没焚香祭祀就敢仗势欺人，以后日子好不好过？”

　　这怪胎别说成丹，连炼气都不成，而以段不归的修为，和他打架怎么说都有点恃强凌弱的意思。

　　他恶狠狠地剜了方立翁一眼，被对方使劲推了个趔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七窍生烟了。

　　“被强所恃”的方举人一摔袍袖，抖掉上面不存在的灰尘，昂首挺胸地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壁里安柱”句出自《西游记·第二回》

祖师道：“流字门中，乃是儒家、释家、道家、阴阳家、墨家、医家，或看经，或念佛，并朝真降圣之类。”悟空道：“似这般可得长生么？”祖师道：“若要长生，也似壁里安柱。”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怎么谓之‘壁里安柱’？”祖师道：“人家盖房欲图坚固，将墙壁之间立一顶柱，有日大厦将颓，他必朽矣。”悟空道：“据此说，也不长久。不学，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