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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远山 ...

  •   方立翁忍无可忍地一摔筷子,“这位道姑,能住嘴吗!”

      散山真人收到了姚长老的信和纸条,当即发作,晚饭时发表了一大篇劝学论,其声如黄豆爆炒,根本插不进半句嘴,叨叨得他头大如斗,“师父,大辩不言,你快住嘴吧。”
      “什么大便!你放肆!”

      方举人无言以对,“……”

      “为师在跟你讲做百姓的父母官,你满嘴什么大便,真是成何体统!”散山真人喋喋不休,“你这么些年的书都读哪去了,不知分寸……”

      “都成大便排出来了呗……”方立翁被他师父拿筷子闪电般一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低头继续扒鸡汤泡饭。

      “唉,”散山真人的毕生功力也就是这筷子唬徒功,下一秒又成了那副愁眉苦脸、婆婆妈妈的样子,“师父就希望你有个好出路。”

      方立翁敷衍地应了一声。
      倘若他再长大一点,兴许会体会长辈的一番苦心。只是他自己瞎长了这么多年,琢磨着史书里的生死沉浮、阴谋暗算,琢磨出了一腔坑坑洼洼的心眼,心机有余,老成不足。偏他性格还傲气得很,不愿意受旁人摆布。
      “皇帝老子都不稀罕。”他心里这么嘀咕,嘴上煞有介事地说,“师父,师伯给你的信写了什么?”

      “荐你去京城的。”散山真人叹了口气,“你要真不想……”

      方立翁道:“去也行,但我想在京城过年。”

      散山真人含疑的眼光仿佛在片他的脸皮,看能片下来多少片,“你又想干什么?”

      “朱国舅皇亲国戚,过年肯定门庭若市,我可以借机露露脸,说不定就能封个一官半职。”他咽下了最后一口饭,把碗往旁边一搁,腆着脸看着他师父,上下牙一碰,不小心泄露出了真实想法,“而且听说京城有灯节……”
      “原来如此。”散山真人毫不留情地说,“举人老爷是想下山玩玩,糊弄糊弄你师伯,再回来接着混吃等死。”

      “……”方立翁有些尴尬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师父你怎么说得这么不堪。”

      散山真人端着空碗站起身,“我看你需要再闭几天的关。”

      “师父!”方立翁大惊失色。
      读书一道万万不能闭关,只会越闭越傻,尤其是像方举人这样敢于夹着医书尝百草,最后在茅房里蹲到腿肚子转筋的夯货。

      既然不能实践,他就只能看理论书,从史书看到兵法,设计出了一堆乌七八糟的手段对付他师父,两人折磨得彼此都痛不欲生。

      姚长老听说了这件事,横眉立目,训斥他师弟:“你实在太惯着他了!”
      他立了半晌的目,闷声不吭地转过身,抬手招呼散山真人进了书房密室。

      两人一个温蔼一个凌厉,但是关键时刻,总是能显出点同出一师的端倪:散山真人被他塞了一兜的法器符咒、丸散膏丹,又被塞了一耳朵啰嗦。要不是诸事缠身,姚长老恨不能化为纸人,藏这半吊水师弟和二楞青师弟徒儿的包裹里。

      “这一趟要早去早回。”散山真人回了家,跟他徒弟鹦鹉学舌,“中原不太平。前日掌门和左右护法突然出游,可能是要北上,你师伯叫咱们一路注意着点。尤其是你,别上赶着送死。”
      “师伯对着我,满嘴除了滚就是死。”方立翁把玩着一粒避水丹,满不在乎地把它抛上抛下,“这些法器还能是连夜赶出来的不成?真是天生操心命。”

      十月初八,师徒两个打点行李下了山。

      方立翁平时没有什么要好的玩伴,他要么嫌人蠢,要么嫌人丑,唯一一个不蠢不丑的段不归还决裂了;因此这一路走得静静悄悄,谁也没有惊扰。

      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少年心性展露无遗。
      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哪都揭不下来,坐着颠屁股的马车都觉得很稀奇。不过毕竟是村野里的孩子,他不娇气,住旅店吃白面也好,睡荒庙盖干草也罢,他总有的可看、有的可想,观察着话本之外的芸芸众生。

      他住了整洁雅致的客栈,一年到头热情过头的老板和细声细气的老板娘,见到适龄公子便想留给自己红脸油面的勤快姑娘作女婿;他也住了蝇虫乱冒的客栈,老板恶声恶气,只养着一个脸上淤青总消不下去的瘦弱小厮。
      他吃了各式各样的面、汤、米、糕,这些小吃大多名字胜过天仙、味道不要脸。
      他走过宽敞干净的官道、缺斤少两的石桥,泥泞到高头大马都只下不上的乡间土道;见过黄鼠狼似的算命先生、夜半钻人被窝的优伶,路上惊鸿一瞥的大家闺秀,步步生香。

      这一路走了将近两月,愈是往北,天气愈冷。散山真人是寒暑不侵的修行中人,方立翁年轻体健,两人盘缠也足,这一路不算辛苦——跟他们遇到的流民境况相比。

      水旱饥蝗,横征暴敛,动乱纷争,高利盘剥,疫毒四起……流民好像到处都有,即使是在繁华喧嚷的城市里,也总能看见衣衫褴褛、以泥和面的乞人,饿殍当街倒毙,无人伸以援手。

      而在那些祸乱严重的地方,人相食,老弱相弃道路。方立翁甚至看到过城外大片的粪土坑,里面传来小孩的号哭声,有的呼喊父母,有的淹食粪土,还有人在不断地往里扔孩子。
      灾情严重的地方,官民自身难保,家破人亡的流民像逃离人间地狱一般逃离故园,老幼相携,饥容青灰。

      粮食丰稔之地诸如苏、镇、淮、扬,每至荒年都有上万的流民过江来谋食。当地官兵或设关阻拦,两方多起冲突,护城河的河沟里塞满尸体;或开仓赈民,但开仓放出的那点粮食总是杯水车薪,拥入城中的流民沿街乞讨,大多饿死在“朱门酒肉臭”的高墙夹缝里。
      每看到这种情形,方立翁总忍不住问散山真人:“师父,凡人为什么不投奔修道修佛的门派呢?还要受这样的苦。”

      “你当门派遍地有,个个里面都有大能吗?”散山真人把他单手拎起来,两人乘风御剑,“但凡修炼,不管是修佛还是修道,没有接引就很难入道。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有机缘,也未必有那个根骨。凡人拖家带口,谋点口粮都得一年到头劳作,大多都不会去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方立翁沉默了一会,“修道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道,”师父说,“是与天相争,与命相争,与人相争;与神相争,与佛相争,还要与自己相争。”

      方立翁奇怪道:“世上还当真有神有佛?据说大能飞升然后成仙,居天宫,与天地同寿,可是从来没人说真的见过神仙……”
      “有啊。”散山真人笑笑,“你这小子,平时到底都在读什么书。天道,一曰佛,二曰道,三曰天地神。佛法讲究顺合天理,超脱人欲,至柔者至刚;而修道本身就是在挣命,不屈者才能走得远。”
      “人世就更乱啦,儒、法、兵、墨、医,阴阳、纵横、天文地理……”

      “等会等会,”方立翁叫起来,“你还没讲天地神是什么!真的是神吗?”

      散山真人带他飞得更高了点,呼啸掠过一片枯林。天风凛冽,他在袍袖猎猎的声响里说:“据说天地神才是真正与天地同寿。仙、佛,那都是凡人妄图瞒天过海,自己琢磨出一点小伎俩,信之者众,修之者众,久而久之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天道……”

      方立翁整天看同门修士们呼啸来去,不时辱骂佛道是鸡肋,现在忽然听说还有比飞升成仙更强的存在,不由得心生向往。

      但不管怎么追问,他师父半个字都不再多提这个“天地神”了,着实让人怀疑他是编出来骗小孩的,好让方立翁自行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老巴实地走你该走的路吧比如做官”。
      散山真人突发神威,带着他徒弟飞了一小段路,当晚上就声称自己累出了内伤,第二天使唤徒弟去租马车了。

      两人去路的盘缠终于快告罄了,好在京畿已近,再啃几天煎饼也能勉强捱过去。

      “你分明是造谣生非,”方立翁夜不能寐地想了好几宿,确定自己翻过藏经楼大半的书,从来没听说过关于什么天地神,再也不肯听散山真人扯淡了,“明明是你自己学艺不精,还怪修道是小伎俩!你那把破剑都没开过刃,还能干什么使!”
      散山真人和他据理力争,“胡说!认得这剑穗么,你拿它杀过鸡!”

      方立翁已经断定他师父是个骗子,自己背着行李愤怒地往前走。

      现在已是酉时,天色将暗,他们得赶在日落关门前赶进京城。

      天色昏黄,城门一派巍峨,绵延的石墙被千年风雨削磨成森严的漆黑。他走了几步,只觉得脚底下平整开阔的官道在轻微震动,不由得抬头向前看去。
      只见那暮色里远山似的一线城墙,底下卷着大片飞扬鼓噪的尘土。

      方立翁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

      马蹄声如狂风骤雨,顺着大地席卷到这一师一徒的脚底下,远处京城大开的城门上铜钉晃眼,但比不过那一列人马的铁盔银甲更耀眼。
      人影攒动,马嘶长鸣,只见为首的一个少年低身策马,身形矫健,掠过身边的时候,却是同时转过头来也瞥见了他。

      两方目光轻轻擦过的刹那,凄霞褪色,云中的落日溢血而出,只有风在耳旁猎猎呼啸。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策马少年没有停下,反而一夹马肚,轻轻打了个呼哨,从背着行囊、灰头土脸的书生身边擦肩而过。
      他身后众星拱月地紧随着数十人的队伍,随从无一不是宝刀雕鞍,也都训练有素地避开了他,一如大河分水。
      那气势风卷残云,径直朝着远方绝尘而去。

      那一眼的印象浓墨重彩,看得方立翁不由得停下了步子,等他再回头,人影马影都不见了。

      他师父骂骂咧咧地追上来,抬手就是一个开瓢栗凿,“混账!看到马也不知道躲,踩死你事小,教我赔钱事大!……愣着做什么,现在晓得害怕了?快点走城门要关了……”

      -

      百仞之上,擢星阁。
      皇城西依太行,北连燕山,两山合脉环拢,南扼中原。

      来人一步步登上一百零八阶,禁军护卫紧随其后,直到随着他登上经纬台,眼前豁然开朗。

      仰头是银河垂地,俯身是规整如棋盘的紫禁城。
      天下地下,格格对应。

      来人将手里拎着的头盔递给随身护卫,“你等在外面候着,我去拜见天师。”

      “诺。”护卫应一声,转身差人点了火把,手放佩剑上,站成两列立在擢星阁外。

      火光照亮了面前那扇幽幽的门,在黯淡的夜色里,斑驳的朱漆显出一种凝固了的、令人感到不详的血色,门柱上刻满符咒,荧火惨淡。
      这张天师是位绝世高人,据说太/祖皇帝于他有救命之恩,后来得道成仙,元神在天,肉身仍在凡间。如果这传说是真的,那这张天师得有六百多岁了,从先帝爷一朝起就没再有人见过他真身。

      来人年纪极轻,眉目苍白俊秀。他伸手三叩阁门,扬声道:“九皇子高徵,求见张天师。天师可在?”

      这九皇子连唤五六次“天师可在”,里面都毫无声息。

      他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经纬台下的京城,除了那一块方方正正的紫禁城,其余地方都是流火遍地,灯亮如昼,仔细打量还能看清楚来来往往的游人。
      只有大内宫门紧闭,黑暗成一片藏污纳垢的深渊,不知潜藏着什么怪物。

      九皇子回头对着护卫们使了个眼色,退后一步,正准备叫一声“得罪”,忽然一阵冷透了的阴风扑面,擢星阁的门居然无声地开了。

      众人都是一愣。
      当今万岁,九皇子他爹,前些年因为天灾不断,在三伏天里穿着粗麻布衣登上经纬台,也没能叩见天师真容,就被托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天师这是肯让他进门么?

      九皇子试探着说了一句“多谢天师”,自然也没有任何回应,便让禁军护卫一行人全都到山下去等着,以免触怒这怪神仙。他后脚踏进擢星阁,身后的门霍然合并,“咣”一声将他关在了里面。

      一盏烛台无火自燃,火光幽幽地照亮了高耸入云的巨柜,还有旁边一架黄铜制的圆球形机械,上面密密麻麻地镶着各色星子似的宝石。
      九皇子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抓住了腰间的剑柄,谨慎地四下打量,“天师……”
      虚空里,极嘶哑的嗓音不知从哪传来,有如利爪抠过铁甲,“你朝已是末世。天灾檐下,蝼蚁岂能改命——回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注:“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句来自李白的《侠客行》。
    —————
    攻出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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