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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蠹 ...

  •   方立翁书读得太多,将来不成大器,必成大害。

      龙岳这地方,没姓的人十有八九都姓龙,据说是汲天地之精华、认天地当爹妈,乃孤儿乞人、流民逃犯取名的不二之选。

      他师父说:“咱修行中人不凑这个热闹。这样吧,天圆地方,你姓方。”

      小立翁问道:“你怎么不姓袁?”

      “因为我有祖宗,”师父一负手,“祖宗让我姓什么,我当然就得姓什么。”

      方立翁后来想想,他师父不让他姓龙,估计是因为不想跟庄里那帮姓都没有的穷鬼恶棍当本家。

      但当时他年纪小,一派天真好糊弄,继续追问道:“祖宗是什么?人吗?我能叫祖宗吗?”

      师父逮到一个好话头,开始叽里呱啦叨个没完:“想当年我把你从柳大娘那抱过来,又当爹,又当妈,又当骡子又当马,我承你一声祖宗,根本不为过……来来,过来,给为师再盛一碗饭……”

      方立翁十岁的时候,被同门师兄骗了十文钱,算了狗屁不通的一卦。师兄摇头晃脑地跟他说:“哎呀,翩翩少年郎,名字却像个糟老头,你这样不好找媳妇的!——啥是媳妇?这个你去问你师父。”

      方立翁在问师父“找媳妇”挨了打以后,咬着牙决定自己研究姓名来源。他广读了《释名》《说文》、《广韵》《方言》,最后考证出了如下结果:

      立,住也,林也,行也;又成也,坚也,树人也。
      翁,鸟毛也,老头子也。

      他考察了二十四史,考察了城中他的同姓,也考察了他师父平时为人处事,深思熟虑,最后得出来一个结论:他师父可能希望他是个鸟人。

      这天他师父抄了鸡毛掸子,满屋满院追着打他,“王八羔子!你敢上勾栏里下帖子!写什么‘飞雀巷柳四娘自愧花容月貌、家财千贯,家中止一老母与一仆童,戚戚长夜,无人共语。今求城中方姓之男子,往请面谈,妾不拘名份,只耽良缘’——写得还怪好的,老子都想去谈一谈!”

      方立翁一溜烟顺梯上房,转身飞起一脚蹬掉梯子,冲下面叫嚣道:“师父你没事去勾栏干什么!”

      “是我去的吗?谁说是我去的?”他师父比他多吃了二十年干饭,修为再低,揍他也只用一只手,撵得方立翁哇哇乱蹿,“你师伯跟我讲的!”

      方立翁恶人先告状:“师伯为老不尊!”

      他纵身一跃,从正房一下子跳到了东厢房,正准备抓着大柳树的枝条把自己荡出院子去,一个没踩稳,脚下的瓦片“稀里哗啦”地滚落了。
      他抓也抓不牢,站也站不稳,与此同时一道柳鞭“嗖”地缠住脚脖子,把这位翩翩少年郎给倒吊了起来。

      “吃人饭不屙人屎,混账!”师父骂骂咧咧地追上来,鸡毛掸子对准屁股,将他抽成了一只陀螺。

      龙岳派道观据谷而建,群山环抱,东面喷出一道千年不断的长水,名曰“鸣马江”。外人如果想进入观内,就要走一条架在石壁上的栈桥。
      底下碎石嶙峋、白浪四溅,头顶一线天,脚下一踩空,那就要飞升。

      此路专门开给外人,一路上设置了大大小小无数符咒,守卫每两个时辰巡逻一次,每三日轮值一次,自己人大多抄小道。
      技高人胆大的,就从滑不留手的山壁上飞檐走壁;稍不济但脑筋正常的,就从西面险坡下去;惹了大祸准备跑路的,就从道观后面往山顶爬,爬到半山腰,跳崖。

      除却严加把守的八十一道山门,要想偷偷下山,就只有这几条路。当然,前辈们对这些都一清二楚,早布了阵画了符。

      ——就除了断崖那一条路。

      散山真人先把自己这徒弟拎进书斋,三道符咒拍在房门上,这才直奔后崖,要搞清楚他是怎么偷溜下山逛勾栏的。

      他捏着眼角,眯缝着自己这一双老眼,四处睃巡、敲敲打打了半天,没找到什么线索。
      万幸,那小子虽然脑筋不清楚,倒还不至于不要命。

      他这一口气还没落进腔子里,就从旁边树杈上看到了一截藤绳,都是柔韧多汁的新藤蔓,还刷了铜汁——

      -

      方立翁被缺觉少饭地关了四天,方才半死不活地出来了。

      常言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
      此子年纪虽小,心志坚定绝非凡品,他就是死也要让别人不痛快,于是更加发奋。

      他把书斋里所有符咒书全找出来,昼夜苦读,并从桌角底下拿出了散山真人几张以前的鬼画符。净手之后,不分青红皂白,一掌下去,全拍在了房门上。

      可见只关了四天并不是散山真人溺爱徒弟,而是再关下去,整个院子都要飞升了。

      散山真人在徒弟和书斋只能择其一的境地下,毅然选择了自己滚蛋。

      他蹲在后院的鸡舍门口,久久不肯起身,并开始思考修佛。毕竟佛家秉持的是“轮回转世”、“因果报应”学说,也许能解释他遭的这些现世报。

      “师父!”散山真人肩头猛然一沉,他扭头,看到这便宜徒弟顶着张焦黑的脸,骑在他背上笑嘻嘻地说,“黄历说今日宜杀生,你想吃鸡吗?”

      “鸡舍都快被你吃光了,就别打着为师的旗号了行吗?”

      方立翁当然矢口否认,“你吃的比我多多了!上次我只吃出了十块鸡骨头,你吃出了十五块!”
      散山真人道:“那是你吃完了把鸡骨头垒在为师面前。”
      “师父!”方立翁义正严辞道,“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己的徒儿都管不好!”

      这话正中红心,散山真人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退至二线。他眼看着自己这徒弟五指成爪,一把薅出笼子里最后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摆碗割喉掐脖子放血,一气呵成,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色小道袍没沾上一根鸡毛。

      他暗自想道:“可真是个混蛋。”
      混蛋煨鸡很有一手,点心、小菜、饭粥、茶酒,一应俱全。只是散山真人这顿饭吃得并不安心,因为家里最后一只鸡也被吃了,他很担心自己就是下一顿饭。

      -

      除了吃鸡,他这徒弟还很爱读书。

      有多爱呢?道观里的孩子们八岁鸿蒙初启,咿咿呀呀地念炼气诀,他在翻着《尔雅》考证自己的名姓;出色的子弟十二岁就能筑基成丹,第一次真正睁开双眼,看清了天地妖魔、阴阳五行,他吮开笔尖给古书作注;年满十五、修行七年以上的弟子都能参加入堂试,优胜者就能进入内堂,跟着大长老学习呼风唤雨之能,而这个怪胎在小书斋里啃完了二十四史。

      他小时候还被叫过神童,那次是被散山真人骗去考试,中了个秀才,十三岁又中了乡试第一。

      要不是长大了实在拖不动,小混蛋只怕状元都能摘回家——但他就是不肯。

      “道士入仕?”方立翁那眼神仿佛他师父已经穷疯了,“师父,合着史书骂我不骂你。”

      “你还能在道观里读一辈子书?”散山真人喋喋不休,“凡人出将入相有什么不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修行多苦,而且你还不修行。”

      “那你别管。”方立翁把头一扭,“咱门派一天不倒,我就在这读一天,门派倒了,我再上其他地方读去。”
      接着他就像个河蚌,把上下壳一扣,在他师父的唠叨里两耳通风地读圣贤书去了。

      散山真人从他右手边走到他背后,又走到他左手边,活像个蜜蜂在对紧闭的花蕾束手无措。

      他豁出自己这把老腰不要,弯下身,“你别捂耳朵,你听我说……混账!再捂一个试试!”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方立翁高声诵读,愈发声嘶力竭,甚至破了个音,“今兹以往!生分已尽!……”

      “道士读佛经成何体统。”散山真人一面骂着,一面扣上了他的《诞生偈》。

      谁知方立翁竟有过目不忘之才,竹筒倒豆子一般流利地背了下去,吵得散山真人耳旁嗡嗡直响。不得已听他背完了这篇,方立翁立马又接上了《华严经》,这下散山真人必须要出声阻拦了,“岂有此理,给我闭嘴!”

      方立翁被他一嗓子吼得忘了词,只得偃旗息鼓,便听到他师父只强硬了那么一秒,下一刻就又开始絮絮叨叨:“你要是凡人子弟,凭这把资质,将来什么做不成?朝廷里做官,多少读书人趋之若鹜,你要做个县太爷,就能顿顿吃鸡;做到府尹,就能顿顿吃鸡中上品;做到巡抚,你都能置办行宫专门养鸡;做到一品大员,吃炸孔雀都没人管你!不说别的,哪怕做个私塾先生,束脩六礼你都可以收白片鸡、生炮鸡、整鸡、炒鸡、酱鸡、灼八块……”

      散山真人一套“鸡本位”的高论说得两人都肚子一响,这架险些没掐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仙侠~
    攻和受是俩非酋,过程是曲折的,未来是光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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