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梅蕴刀

13、明仗

　　方立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屋里无声地烧着炉火，一下子烘走了他浸透一身的寒意，但是抓着他的那只手反而又是冰冷的，冷得彻骨，像是把他整只手插/进了雪地。
　　房间里光线黯淡，他发现聂子隐眼底流动着金光，不敢惊扰他，放低了声音，“聂兄？”

　　对方不理他，也不松手。方立翁只好理解为他冷，双手握住他的手，使劲搓了半天，帮他把手搓热了，过了一会再抓住他另一只手。

　　“聂子隐”目光异常幽深，像要用目光将他开膛破肚。

　　从指根慢慢搓到掌心，他手里那截苍白发青的手指终于有了暖意，这回聂子隐很明显地打了个寒噤。
　　大概是十指连心，随着掌心暖过来，他眼底的金色像是针扎一样，猛一收缩，没了。

　　方立翁暗自琢磨着：“龙司水，可能容易害冷……他得睡个烧炕才行。哎，这衣服也穿的太少了。”

　　聂子隐眼前一直是大片晨光微弱的乱影，晃动模糊，现在清醒过来了，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他恍惚地扫了一眼面前，先看到桌上一枝花，又看到自己正紧紧攥着人家的手。

　　“咣当！”

　　“你——”方立翁没拉住他，对方一个迅猛无比的仰身堪称如避蛇蝎，让他吃了一惊，“你怎么……你这是癫痫？”

　　“……”聂子隐站在三尺开外，用尽了此生城府，才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腿，有点麻。”

　　“那是坐久了，没事。”方立翁也没在意，拖过另一个凳子，就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和他说话，“昨天我们说到玄奘高僧说法……”

　　“嗯，是。”聂子隐定了定神，转身拖起被他自己踹翻的凳子。

　　方立翁跟他滔滔不绝，丝毫没注意到他刻意背光坐着，也没注意到他脸色的不自然，只顾瞎聊，还觉得挺美。

　　他的精力全都在聂子隐的谈吐上。大概是知音难觅，天雷勾动地火，勾得他都失去理智了。聂子隐说句他知道的，他就嗯嗯啊啊小鸡啄米；说句不知道的，他就改为群猪哄槽，非要薅住对方问到个底，眼里烧着两团求知的欲/火，灼灼逼人，盯得聂子隐耳根发烫。
　　皇宫里规矩大过天，大家平时响屁都不敢放一个，更不要提动手动脚，至多高高在上地递个眼神。聂子隐手指缝里还残留着那人的温暖，娘生爹养的一副四肢，头一回不知道该放哪了。

　　聂子隐老是喝水，舌头牙打架，时不时还自相矛盾地糊涂一下，突突冒傻气，和昨天泰然危坐、经天纬地的皇子气质不大相同。
　　但方举人一点没往心里去。不仅没往心里去，还心说：“可爱。”

　　直到青城派弟子叩门，浇灭了他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兴奋。
　　方立翁一听就警觉，狐疑地看过去：“陶山庭？去干嘛？”

　　“我派掌门有请。”那弟子倨傲地立在门口，脊背挺直，一点也没有请的意思。

　　方立翁直觉不大好，条件反射地回头看看。聂子隐悄悄松了口气，拱了拱手，“劳驾，这就去。”

　　“慢着。”方立翁一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三思而后行，你答应这么痛快干什么。”
　　他竟好意思教训别人三思。聂子隐由他抓着，看起来十分心平气和，“在这里叨扰这么久，总藏着算什么意思？不合礼数。”

　　姓方的字典里就没有“礼数”俩字。他眉头一皱，但那青城弟子直愣愣冷冰冰地戳在那，只好先说一句“我跟你一起”，等那弟子转身在前面领路了，才凑到聂子隐耳下低声说：“他们不安好心，有点看中你那龙魂和佛骨的意思。你就一个人，一会站得离龙岳派近一点，要是情况不妙，关键时刻我们掌门不会见死不救的……”

　　他的气息裹挟着话音，热度不低。聂子隐耳尖一动，“嗯”一声算答应了，又多余地点了个头。

　　陶山庭里候着的不仅是张厚，八派头头尾尾其实全在。

　　青城，茅山，武当，龙虎，灵宝，龙岳，堪舆，再加一个莫名其妙的八仙，是为八派。所谓名门，要么源远流长，要么实力强横，但是门派再大也不能遍布天下，况且八派除了一个高手多在民间、掌门实际上相当于虚名的的堪舆，其余都在江南据山清修。经过魔修那么一通大闹，祖师会藏不住了，招出来江北一大批魑魅魍魉。
　　什么江湖草莽、散修方士、妖僧奇侠，都敢来燕山山庄搅和。有光明正大递帖子的，有偷鸡摸狗想翻墙的，堪舆派糊了个障眼法，清静了两三天，就被民间高人破了。

　　传说中龙生百兽、凤生百禽，但那和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一样，都是摸不着边儿的传说。如今传说见了真，就像神兵出世、美人出嫁，大家捞不着，也总要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围观一下。而张厚号令八派还勉强，号令天下是万万做不到，被扰得烦不胜烦。
　　“魔修之事不能重蹈覆辙。北面鱼龙混杂，你我都不知深浅。”周真人如此对他说，“张兄，青城毕竟是首屈一指，岂能在这些泥腿子面前露了怯？”

　　聪明的人容易优柔寡断，勇敢的人则容易鲁莽。张厚毕生追求就是给青城派扯大旗，闻言就有些动摇。

　　他不傻，本来打算开门迎客，接了那几个名门正派的帖子，好糊他“天下座师”的门面；恰巧这时候，燕山山庄外围的守阵被破了。
　　来者是几个盗墓贼，略通些道家法术，就胆大包天，还杀了几个青城弟子。

　　青城的传统沿袭自直系正一道，是正统里的正统，修黄老，敬鬼神。要是死了门人，还要掌门在初一、十五亲自做道场奠亡魂。张厚果然大怒，一掌打死了那几个毛贼，接着就叫堪舆派在山庄外布置阵法，强硬地把所有人挡在外面。又请了北面几个大派做客，对外称“山庄内并无什么妖物，龙魂已被佛骨收复，其人不知所踪”。

　　而茅山依旧躲在幕后，一如传说中怀揣着玄门秘术的捉鬼人，伏在深夜里。

　　聂子隐来时，面对的就是端坐如钟的八大门派，好似一张天罗地网。

　　四面八方都是或好奇、或隐晦窥探的视线，他的神色却非常平静，后背板直，近乎漠然地站在庭院中央。

　　张厚是东道主，传来了人，当下用含着威压的目光扫了一圈周遭，运足了内力，将浑厚的声音盖满陶山庭，“各位朋友在此，也都算是见证人了——不足半月时间，为了这个不出世的魔龙，我派折了十几个人，不说鞠躬尽瘁，也该算尽心尽力了。今日我张厚也不是要独揽功劳，只想说几句公道话，了结此事。”

　　他便问聂子隐龙魂从何而来、怎么养到现在、魔修又是谁，然而聂子隐一问三不知。
　　这小子只重复那一段老生常谈：“父皇忧心国祚，叫我去擢星阁见天师，我见了天师，便回太极宫复命。没想到养在水阵里的龙魂突然暴起，险些被它夺舍。”

　　张掌门皱眉道：“凡人皇帝为什么会想养龙？是何居心？”

　　“我父皇说，这龙是自太/祖朝养到现在的，来历连他也不清楚，宫中秘史我无权查看，各位掌门可以去找。至于是何居心……”聂子隐神色冷淡，此时却一勾嘴角，“我朝气数将尽，前朝事紧，我父皇是个瘸子皇帝，偏偏轮椅又困不住他。确实是痴心妄想。”

　　另有一人越众发声，又尖又讥诮，一听就不怀好意，“那妖物还偏挑你下手？”

　　聂子隐没吭声。

　　方立翁坐在龙岳派最后面，忍不住扭过头去，“这人是谁？”
　　散山真人把声音压得极低，“阁皂山，灵宝派葛掌门。”
　　方立翁皱眉看过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可是从书里读到是一回事，身在其中又是另一回事。他别无他法，只能暗自深吸一口，暂且听着。

　　葛掌门道：“先不说这妖物来历存疑。你回宫复命，皇上应当也在宫里，怎么它就单单瞅准你？还赶上京城祖师会，我等定不会坐视不管。”
　　他说着咧开嘴，露出了一线牙，不多不少的白，恰像一只险恶的银钩，“然后又正好来了个捡漏的魔修，两位真人高义，没当场取你的小命。现在你伤也治好了，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天下高手都得忌惮你几分，也挑不了你的理。诸位相信世上有这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么？”
　　最后葛掌门慢条斯理地一笑，“一步登天，着实……后生可畏啊！”

　　他这一席话竟没人能反驳。

　　“葛道友，”坐在正西坎位、从头安静到尾的武当，掌门须发皆白，身上丝毫没有乾坤两位如山的宗师气势，说话轻声慢语，要不是全场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众人还真不一定能听到他吭气，“这位小友前日还与老朽论道，很是知书达礼。老朽上了年纪，倒还没昏花到看不清谁包藏祸心，葛道友言过其实了。”

　　葛掌门冷笑，“郝公是心地仁厚。但就算你这小友没有此等心机，全凭侥幸，能这样一环扣一环？”他一指站在庭院里聂子隐，沉声道，“六百年龙魂突然现世，正赶上七八十年才一度的祖师会。若不是出世入魔，我们也不会联手压制；若不是我们暂时制住他的魔气，天降的也不该是佛骨，而是天劫！”

　　一听此话，大家的嘴皮子都活络起来，周围渐渐浮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魔头出世，哪个都是要遭天劫的……”
　　“我看葛掌门有理……没有佛骨，就凭这小子肉体凡胎，根本活不下来……”
　　“龙是天生神兽，若非人为，怎可能轻易入魔。背后定有隐情……”

　　质疑声暗潮汹涌。白胡子老头摇了摇头，连不赞同也十分温文尔雅，但温文尔雅并不能压制住局面。

　　葛掌门眼见撩/拨起了众人，大把火上浇油，“不管这是何人的手笔，大道容不下捷足之徒！诸位都是前辈、宗师，一派扛鼎，桃李满天下，平日里都是教训后辈走正路，教训后辈‘公道自在人心’。这要是轻易揭过去了，贻害无穷！”
　　他朝着众人一抱拳，朗声道：“葛某以为，妖物不除，不足以平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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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烧炕）】
聂子隐怕冷，晚上容易着凉。不过他总担心方立翁着凉。
于是冬天晚上烧上炕，他在睡梦中，都会不知不觉把人用被子裹起来，温暖他，包裹他……
方（汗流浃背拼命挣扎）：你tm蒸馒头呢放我出去！这肾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