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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初识 ...

  •   年轻人身强体健,区区魔气不成问题,方立翁本来也没当回事,还时常在晚上披一件棉袍子出来,嘴里叼着草叶子,溜达着赏月。
      不能怪他偷看聂子隐的房间,两个人住得太近,他又没什么小伙伴,不敢招惹师父,更不敢招惹掌门,闲极无聊了,只能往他窗纸上戳洞。

      聂子隐也无趣得很,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声儿也没有,都不惨叫两声给人助助兴。他自从被青城派的人不知用什么凶残手法接好了断骨,一面喝了得有数桶草药,一面自己尝试着打坐调息,试图把龙魂强大的灵力化为己用,居然第七天就下了地。

      当时方立翁还抱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凡人观念,信誓旦旦地认为这小子肯定醒都醒不来,就是醒了也没劲下床打他。他溜溜达达地到了隔壁房前,凑到上次戳的洞眼上,想要往里看一眼。

      怎么……这么黑?
      他住了个窑洞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洒在竹叶上的阳光还晃眼,不禁又往洞眼里看了看。
      里面相当之黑,黑得不可理喻,他怀疑聂子隐发现了这个洞眼,搬了什么家具来把它挡住了。可是他根本看不见家具的纹路,仔细一闻,也没有墨水的味儿。

      这什么东西怎么就能这么黑。

      方立翁向来胆大不怕死,伸出一根手指。还没戳到这片黑暗,听到极轻的一记风声:“咻——!”
      头顶的雕花窗户忽然向内洞开,他保持着弯腰撅腚、一根手指直挺挺的这个姿势,和里面的人对上了眼。

      聂子隐拄着一根木杖,站在里面,“……”
      他好像也不知道来客居然是他,脸上闪过明显的错愕。

      方立翁迅速直起身,若无其事地背过了手,“那什么,打扰你休息了,我就是看你这窗纸……被虫子蛀了个洞。”

      “哦。”聂子隐应了一声,拄着木杖往前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停住了,“有一位真人帮我画了静室符。”

      “挺……讲究。”方立翁说完就想揍死自己,一时尴尬得不知作何表情。
      你他娘还挺自来熟!

      就在他正搜肠刮肚想找个借口逃跑的时候,听到屋里人说:“你如果想进来……可以敲门,碰它可能会受伤。”

      “哦……嗯?”方立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见聂子隐默不作声地挪向门边,这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请自己往屋里坐,赶紧大喝一声,“等等等等,你别动,我自己开门!”

      但是对方居然挪得很快,不像个一瘸一拐的残疾。方立翁慌慌张张地跑过去,险些被横在走廊里的树根绊倒,等抬起头,他看到聂子隐已经打开了门,单手扶着拐杖,看着他的时候忽然眼睫一弯,笑了起来。
      这迎风而立、白袍博带的公子,既不像那个劲装纵马出城门的皇子,也不像暴怒之下令人惊惧的龙魂宿主,而只是一个叫做“聂子隐”的年轻人。

      长得好看真有用,笑得方立翁一瞬间心宽了好几圈。

      聂子隐微微侧身让他进来,也没关门,又一瘸一拐地挪回桌边,大概是想给他倒杯水。方立翁拎壶添水倒茶推杯一气呵成,然后挨着桌边坐下了,“你快坐吧,我看你走路累得慌。”

      “没事。”进了屋,方立翁才发现他的气色不是很好,脸色比白袍子还要略微苍白,额心见了虚汗。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漂浮的茶叶,很快地啜了一口,“承蒙照顾,没什么大碍。”

      方立翁注意到他唇边翻起了不少白皮,唇中还有一道干裂,又看到冷冷清清的屋子,顿时眉头拧了个大结,“有人照顾你吗?伤成这样,就把你一个人撂屋里?”他想起聂子隐的惨状,又想起七派各怀鬼胎,自己还险些挨揍,就有些不快,“承蒙什么照顾!”

      他按捺了半晌,想喝一口茶水按捺一下急脾气,刚入口就冰得凝住了。

      燕山山庄是修士们住的地方,他们寒暑不侵,自然也不需要地龙什么取暖的东西,屋里只有一个暖炉。暖炉一看就没生,搁的水壶都是冷的。

      方立翁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聂子隐见他脸色难看,眼疾手快一拐杖戳在他面前,一撑桌边想站起来,“方——”
      他之前是以阁下相称,后来得知了方立翁的名字,这些天来筋疲力尽地昏睡,又反复在剧痛中惊醒,心里总是无意识地念叨这个名字,念得烂熟于胸,此刻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直呼其名极不礼貌,聂子隐舌尖一卷卷回了后面的字,硬是扭了称呼:“方兄留步!我……前些日子治伤,已经叨扰太过,就叫他们莫要管我。”两人距离有些近,他身上清苦的草药味若有若无地浮动,“伤好多了,不用费心。”

      方立翁叹口气,把他按回凳子上,“我是要给你烧壶水,不是要出去找事。”

      他去屋角叉了炭,放进炉膛,又揭开水壶的盖闻了闻,见还新鲜,就拿火折子点了火。
      一时间,噼噼啪啪的烧火声细碎又安静,增添了许多人气。方立翁一回头,看到聂子隐本来在一眨不眨地盯火炉子,一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就迅速移开了,便提醒他道:“要等一会。你渴?”

      “……”聂子隐清了清嗓,“谢谢,还行。”

      “这炭还可以,倒是不突突冒烟……”方立翁说一半,忽然反应过来。
      他是不是根本不会生火?

      他本来还真的想求师父收聂子隐为徒,现在又犹豫了。朱府里骄横跋扈的少爷都有一大帮子下人,人家天潢贵胄,吃穿用度都是天下人的供奉,乐意上山砍柴吗?

      不说别的,他家后院那菜园子还得定期浇粪呢。

      他杵在炉子旁边,等水开了,拎着壶回来。那边聂子隐已经默默把茶叶全泼了。

      方立翁将这个动作收入眼底,在心底给他盖了个“大爷”的戳。他给两只杯子倒了两杯白开水,“你回头要喝水的时候,记得拿抹布垫一下壶把,会烫。”

      聂子隐看着他光手提壶放壶,“那你……”

      “我习惯了。”方立翁向他摊开手,那只少年秀才的手掌削薄修长,一翻过来,掌心却满是老茧,“我们山里门派,平时吃喝拉撒都是自给自足,没有让人伺候的。我师父不惯着我,六七岁那会儿就叫我自己拾柴砍柴。”
      他出于责任感,又补充道:“要是你不会用火折子,到隔壁来找我就行。”

      聂子隐沉默半晌,才说:“不好总麻烦你。”

      “我又没事干。”方立翁一撩衣摆坐下了,端起茶杯,豪气干云地一口干了。冬天里一口滚热的水,在肚子里烫开了一条通路,好像喝了一碗仗剑相逢的烈酒,让他冲着聂子隐大大方方地一笑,“命都救了,这点小忙算什么?”

      “人情越欠越多,”聂子隐起身给他倒水,“万一还不上呢?”

      “债多不压身嘛。”方立翁随口说,“要不你上我家打长工,浇浇菜园子?”

      聂子隐答应得非常痛快,“行。”

      “我家浇菜园子是……”方立翁端着水没喝下去,欲言又止,“玩笑话,你别当真。”

      “我没那么金贵。”聂子隐转了转手里的茶杯,轻描淡写地微笑着说,“姨娘在时,不怎么惯着我们兄弟三个,我九岁就跟着大都督学骑射,整日拉弓射箭,手里也很多茧。”

      方立翁看了看他干净如玉的掌心,以为他都磨了,心想还挺爱美。聂子隐好像会读心,紧接着说:“我手糙,给姨娘揉肩捶腿,她嫌不舒服,我就泡了几天药水,把茧皮撕干净了。”

      “……修指甲?”方立翁觉得十分新奇,他长这么大还没这么伺候过散山真人,“你一男的,她叫你修指甲干什么?”

      “每日晨昏定省,我总得孝敬她。”

      “那是手指甲还是……”方立翁迟疑了一下,“脚趾甲?”

      “……”聂子隐保持了宠辱不惊的皇子风范,“一起。”

      “日他先……这也太惨了。”方立翁又追问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事情,聂子隐一一耐心给他讲了,听得他一愣一愣的,感觉活在皇宫里是一只脚踏进了地狱,“所以你每天天没亮就得起,读书练拳还听讲经?……晨昏定省又是什么?”

      “早上起来请安,晚上伺候就寝。”聂子隐总结,“先见父皇,再见皇祖母,偶尔去姨娘那。”

      “每天见还见两回?”方立翁整天自己玩,感到很不能理解,“有什么好说的吗?”

      “提问功课,讲两句圣训。”聂子隐说话的时候就是端坐,没有任何小动作,语气也很淡,“父皇会跟我聊武艺,但他其实不大懂,我只能干听,怪憋屈的。”

      通篇听下来只有这一句带点个人情感。方立翁试着跟他找话讲,就叽里呱啦讲起了散山真人带他学剑的事,什么扎马步、顶茶壶,手脖子上吊砖头,讲的苦不堪言。聂子隐静静听着,时不时给他倒水润润嗓子。
      但他心底没有这么平静。
      天家宗室,彼此之间那点微末亲情禁不住规矩和斗争的打磨。他母亲有着身孕被打入冷宫,怀胎十月,生的孩子大概血都是冷的。聂子隐听着他讲门派八卦、风俗趣事,和师父师伯没大没小的胡闹……不由得有些出神。

      听起来既不清苦,也不避世,纯是片淳朴自然的桃花源。

      聂子隐看他神采跳脱,引经据典地讲着修真界上下五百年各色八卦,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方兄不修行吗?”
      方立翁打了个哈哈,说自己“文能当账房武能打顽童”,就随便糊弄了过去,聂子隐何等人精,也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

      两个人的话题转到了读书上,顿时如江河决堤滔滔不绝。
      龙岳那山沟,没几个人正经读书。这会儿方立翁随口说一句诗,聂子隐就能拽出下半句;经史子集里的典故出处,诗书礼乐,天文地理,军政户商,就没有九皇子谈不来的。而且他不仅是谈,对每件事都有点见解,鞭辟入里,机锋锐气,方立翁几回兴奋过头,恨不能抱着他使劲亲一口。

      他头一回和人聊得痛快淋漓,既钦佩又欢喜,都生出了“知音”的感觉,怎么看聂子隐怎么顺眼。一直用过了晚饭,才恋恋不舍地告辞。

      次日,方立翁起了个大早,又美滋滋地找过来。
      昨夜一宿飞雪,园子里都披了白装。有一缕曲折的暗香在园子里浮动,他抬头看去,看到了走廊边有一枝依靠在朱柱上的梅花,枝头春满。

      这花一夜之间就开了满枝,是热乎乎红灿灿的一团惊喜。方立翁顺手折了一支,上面两三粒欲开未开的花苞,被他带着进了聂子隐的房间。

      聂子隐原本在打坐调息。

      亏得他身强体健,心性又强,龙魂趁他受伤时几次想要喧宾夺主,硬是被他嚼碎了牙顶了回去。给他治伤的青城派弟子教他如何稳固元神,他一刻也不敢松懈,晚上就打坐代替睡眠。
      暴躁的龙魂忌惮佛骨,在他胸口处横冲乱撞,脆弱的经脉和过于强势的真气相比,就像东海倒灌进水渠……偏偏佛骨嵌在他后心上,吊着他不准他死。
      聂子隐还不能引气入体,只能生忍着千刀万剐,直到黎明时才喘了口劫后余生的气。

      龙魂的力量,对于元神修士来说都像泰山压顶。他神智不清地想,要么就爆体而亡,要么就走火入魔——还能有别的活路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子隐才勉强爬起来,喝了口水。他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伏了很久,直到天亮了,听见门口的脚步声,然后是叩门声。

      “……”他半晌才爬起来,勉强咽了口唾沫,开口粗砺嘶哑,“进。”

      来的不是青城门人——没有冷着脸送饭掉头就走,也没叫他去引颈受戮。
      进来的是一缕花香。
      带着幽冷的冰雪气,悠远又缠绵,冰魂雪魄一样的芬芳钻进了他的鼻孔。

      “外面梅花开了。”有人来了,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你找个花瓶添点水,把它插/进去,屋子里比外面……你怎么回事?”

      阴影落到眼前,遮住了窗外冷淡的晓光。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聂子隐猛一把攥住了,条件反射之后,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只手。

      真暖……他梦呓一样地想。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停车场)】
    聂(沉默半晌,缓缓道):不好事事都麻烦你。
    方:客气什么,你老公就是你老公……
    聂:所以那事儿还是你麻烦我吧。
    方:???
    方:你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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